李小五对刺人的事情供认不讳,但坚称胡二是活着走出去的,一定是张麻子下了毒手,才导致胡二死在路边。
张麻子这边却只承认殴打了胡二,对于胡二身上的致命伤和丢失的刀具一概不认。
宋却将薄薄的信纸来回翻阅了几遍,决定晌午过后跑一趟。季筇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见宋却看完了,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先生,是什么事啊?”
宋却道:“梧桐兄有疑案难决,请我参谋一二,详细之处不能与你多讲,你下午和阿仪他们一块读书。”
宋却请了个先生来家里,让宋淑、宋仪和季筇都一块去听,只有年岁尚幼的宋悦容逃过一劫,但等她再大一些,宋却也是要把人扔过去的。
江先生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又有点傲气,在县里书塾教书教的不痛快,被宋却眼疾手快地挖到自己府上。要不是他年纪轻轻就是秀才,便是花再多钱也不能让江秀才心甘情愿地过来。江秀才别的不说,基础还是很好的,给几个小孩子打基本功绰绰有余。
季筇虽然更想待在宋却身边,但宋却这么说了,他便没有反驳。
宋却晌午过后便出了门,到了县衙。高凤林在后边处理卷宗,听说他来了还有些惊讶,道:“你已想到方法了?”
宋却道:“你也太高看我了,我是来寻检尸格目的,你在信中写的太过寥寥,不好妄下判断。”
高凤林叹口气,一边翻找,一边道:“检尸格目上写的信息就这么多,不信你自个看。”
高凤林递过来一张薄薄的纸,果然如他所说,基本所有信息都写在信上了。
宋却看的眉头直皱,道:“尸体在哪?”
高凤林道:“停放在义庄之中。”
宋却道:“能不能带上仵作,让我去一趟?”
高凤林有些吃惊,转念一想,道:“我与你一块去。”
宋却扫了扫他案上卷牍。
高凤林道:“主簿还在,让主簿做。”
一旁的葛主簿默默垂了头,自从来了高凤林,他的工作量是越来越大,还不能说什么,毕竟高凤林虽然比上一任知县更醉心公务,其他方面倒是好伺候的多。
高凤林唤来仵作,让人带着去了义庄,因为是未了结的官家案件,胡二的尸体被单独停在一个隔间以便复验。
高凤林一进来就被尸臭熏的难受,有些作呕,又不愿表现出来,忍了又忍,最后还是跑出去吐了。
宋却虽然也皱了眉头,但没高凤林那么严重,他从袖兜里掏出些钱币来,对一同跟来的差役道:“可否请小哥去买些苏合香丸和食醋来。”
苏合香丸是药店常备的药,差役拿了钱便快步走出义庄。
宋却走到高凤林身边,拍了拍他的背,道:“梧桐兄,你说你跟来做什么?”
高凤林呕了呕酸水,拿着手帕擦完了想扔,一看上面还有自家媳妇的绣字,又一脸心痛地塞进袖子里,挣扎道:“想过来看看你是怎么想的。”
宋却道:“破案呢,是要有理有据地破。证人可能说谎,尸体却不会,如果已有的证据不足以得出清晰的结论,不如再倒回来找一找更多的证据。你们的尸检太随意了,死者给出的信息比你们想的要多。”
高凤林虽然还有些恶心想吐,但听了这话,不禁露出了点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跑腿的差役来的很快,将东西递给了宋却,宋却取出一枚苏合香丸给高凤林,剩下的则和在场的人分了去,率先走进去将食醋洒在房间中,那股恶臭渐渐被遮盖。
高凤林舔了舔舌尖的苏合香丸,自进了义庄以来,难得有些神志清明。
第31章 尸骨含冤(七)
苏仵作在一旁看着, 默默记下, 因为太过专注,正好对上宋却的眼神, 连忙低下了头。
宋却道:“待会劳烦苏仵作了。”
苏仵作连忙摇头道:“公子说笑了。”
他将盖在尸体身上的麻布揭开,胡二的尸身便露了出来。时值夏日,又已过五日, 胡二尸身上除了色变外更有腐败的迹象,加大了宋却勘察的难度。
高凤林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尸体, 又有些受不住。
宋却却面不改色地上前,将整具尸体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宋却还请苏仵作将尸体抬了抬, 蹲下来看尸体的背部。
“梧桐兄, 尸体在哪里发现,发现的时候是什么姿势?”
高凤林道:“尸体是在靠近张麻子家附近的林子找到的。”
至于姿势, 他也不太清楚,只好看了眼仵作,仵作是要和官差一同去现场的。
苏仵作连忙道:“被发现的时候尸体正面朝上, 双手垂在地上,两脚微开。”
宋却问道:“尸体是脚朝向张麻子家,还是头朝向张麻子家?”
苏仵作回想了一下, 有些不确定道:“好像是脚朝向张麻子家。”
宋却又请苏仵作将尸体从肩膀处抬起,这衣服已经脏污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只能依稀看出背部磨损有些严重。宋却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直接动手去摸,仵作是仵作, 验官是验官,他无意于一上来就挑战大家的神经,向苏仵作道:“查看一下他衣服后背处的磨损程度。”
苏仵作检查了一下,道:“这一块的磨损程度比其他地方大很多,而且感觉都是顺着脊背方向的划痕。”
宋却朝苏仵作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将尸体放下,对高凤林道:“胡二平时是做什么营生的?”
高凤林道:“他就是个二流子,没有个正经营生,成天泡在赌坊里,现在人死了,我看他妻子也是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宋却若有所思,又请苏仵作去查胡二胸口的伤口。
“将衣服敞开。”
苏仵作依言操作,胡二的胸膛就露了出来,中间的伤口有些暗褐色,似是凝固的血迹,皮肉未缩,白骨未露。
宋却对高凤林道:“这是死后所伤。生前伤皮肉缩而白骨露,死后伤皮肉断层整齐,皮肉无卷缩,这血迹一洗就能掉。符合胸口刀伤的刀器是在张麻子家找到的吧?”
高凤林有些吃惊,但他对于尸检本就不熟悉,下意识看向苏仵作。苏仵作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仵作,从先前几次事件也能看出他能力平平,自然是不知这种规律的。
高凤林沉吟了一会儿,对一旁的差役道:“去打盆水来。”
他倒不是不相信宋却,只是这种闻所未闻的事,佐证越多越好。
差役很快将水打来,苏仵作上前清洗伤口,他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但那伤口上的血色果然很快褪去,露出发白的皮肉。
宋却又道:“苏仵作,你且看看这伤是直直捅入造成的,还是有所倾斜地捅入。”
苏仵作查验后道:“应是直直捅入。”
宋却又让人将胡二的尸身翻了过来,让其背面朝上。苏仵作像检查胸口的刀伤一样检查背心处的伤,发现果然如宋却所说,背心处的刀伤皮缩骨露,与胸前大有不同,无论如何擦拭伤口,皮肉中始终留存血痕。因为宋却提过的刺入角度问题,苏仵作没让宋却再提醒,也检查了背心处,发现这一刀是从上往下插入,和胸口处大有不同。
高凤林在一旁看了整场,心里模模糊糊有些想法呼之欲出,就是串不成一条完整的线。他又是个急性子,连忙问道:“子授可有想法了?”
宋却点头,也不卖关子,道:“胡二的衣服后背磨损严重,但他又没做什么相关的体力活,一天到晚泡在赌坊里,这样的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磨损到后背上的衣物呢?发现尸体的地方不是他被杀死的地方,是移尸处,移尸的人是李小五,他拖着胡二的脚移尸,胡二的背部和头部就在地上摩擦,留下了痕迹。”
高凤林回想了一下宋却问过的几个问题,很快领悟道:“是因为方向对吗?如果胡二从李小五家里出来又去找了张麻子,争执下被杀死,移尸人是张麻子,那张麻子就会拖着胡二的脚往外走,胡二的头应该朝向张麻子的家。”
宋却道:“不全是这个原因,毕竟苏仵作对这件事不算确定,不能拿来作为推断的证据,但提供一个方向还是挺好的。还记得我说的生前伤和死后伤的区别吗?背心处的伤是生前伤,也是李小五自己所承认的,是他在胡二殴打他时做出的反击。而胸前的伤,伤口和张麻子的刀具相符合,可这个伤是胡二死后,被人放在地上,拿刀子直直向下捅入刻意做上去的。张麻子是赌坊雇佣的打手,负责追债,并且给在赌坊闹事的人教训,让他们不敢再犯。目前来看张麻子和胡二并无私仇,试问张麻子有什么理由在胡二死后还在他胸口扎一刀呢?如果他真的做了,被查到的时候不会咬紧牙关不说,辱尸罪再重也不及杀人罪。将尸体拖到张麻子家附近,又在胡二的尸身上用张麻子家的刀具制造伤口,这种种栽赃的行为,正出自在背心处刺下那一刀的李小五之手。张麻子那天白日和胡二起了过节,是全街人都知道的事,李小五在那条街上摆馄饨摊,自然也能知道,张麻子是他慌乱之下所能想到的唯一人选。”
高凤林道:“也就是说李小五是杀了胡二的真凶?”
宋却摇头,道:“你可知保辜期?”
高凤林对这个名词一知半解,倒是苏仵作从事这行当多年,有些耳濡目染,在旁边为高凤林低声解释道:“凡是殴伤人者,若被殴打者当场死亡,殴伤人者自然负杀人罪。被殴打者未当场死亡的,也要看被殴打者能不能活过一定期限,若是不能,殴伤人者一样要负杀人罪。这个期限便是保辜期了。”
宋却点头道:“苏仵作说的没错,虽然保辜期的期限并不是完全合理,但它说明了一件事,殴打可能引发延缓性死亡。根据证词和种种证据,胡二确实是死在李小五背心这一刺之后,但到底是因为殴打造成的脏器损伤在那时候引起了死亡,还是因为李小五这一刺,是现在所不能得出的。”
高凤林有些头疼,绕了一圈还是回到了这个问题上,到底李小五和张麻子谁才是致死的凶手?
“那还有什么办法吗?”
宋却斩钉截铁道:“剖尸。张麻子只承认殴打,但不可能承认人是自己打死的,李小五也是一样,只有尸体不会说谎。只有剖开查看各个脏器的情况,才能知道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高凤林有些吃惊,继而犹豫起来:“这……”
当今的尸检,除非遇上高度腐化的尸体或是烧的面目全非的无主之尸,少有解剖一说,多半是做些尸表的检查。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随意毁伤,又有死者为大,尸首俱全方可入土为安之说。
宋却完全能理解高凤林的犹豫,道:“抓住真凶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尊重,你若不能马上决定,我们便先去查点别的。但不要拖太久,尸体的腐烂程度越高,我们所能得到的证据就越少。”
高凤林叹了口气,问道:“我们现在还能查什么?”
宋却拉着他来到胡二背朝上的尸体边,问道:“李小五多高?”
高凤林回忆道:“与我相仿。”
宋却道:“我和胡二身高相似,李小五的供词中提到,胡二去找他要钱,他实在拿不出钱,胡二就将他按在灶台边揍。他感觉快要被胡二打死,奋力挣扎,慌乱中抓到一把刀,就往胡二背上扎了一刀。胡二受惊,从他家中跑了出去。你和我来演示一下。”
高凤林扫了扫周围的台子,有点拒绝:“这里是义庄。”
那些台子是用来放尸体的,高凤林不太想直接躺上去。
宋却上前扶住他的背,道:“倒吧,我扶着呢。”
高凤林无奈,只好往后弯腰,宋却配合地低下身子,高凤林装作从旁摸了刀往宋却身上扎,旁边的差役和苏仵作看的很清楚,这一扎应是单手扎,角度直直扎下,略有从下往上的偏移,因为好发力。
宋却又让高凤林试了试往下扎的角度,高凤林觉得有些不顺手。
等俩人演示完了以后,苏仵作道:“先生可是想说伤口的角度问题。”
宋却十分欣慰,点头道:“正是如此。以伤口的深度、高度还有角度来说,都不是李小五口中的挣扎中误伤能形成的。李小五是从背后,用双手握刀,狠狠插入的胡二后心,这并不是争执之中的误伤,他确确实实动了杀心。而且为什么是在灶台?如果是为了钱的话,胡二为什么要跟他进厨房?我猜,李小五跟他说了要给他下一碗馄饨,胡二才跟着进了厨房,我们去查一查他们俩有什么关系。”
第32章 尸骨含冤(八)
宋却说要查胡二和李小五的关系, 却没马上从牢中提审李小五, 而是先去找了胡二的遗孀。
怕人多吓到小妇人,高凤林将差役和仵作都先打发回去, 只和宋却同行。
“为何不能直接审李小五?”
宋却道:“不是不能,只要足够细心,审问的顺序并无多大影响。但李小五在牢里, 又跑不了,不妨先从别人那里探探虚实。有时候犯人比你想的更狡猾, 没掌握一点真材实料,你是很难从他嘴里挖出一句实话的。”
高凤林摸着下巴上好不容易蓄起的一绺胡子, 攒着眉头思考宋却的这番话。
宋却看着拐角前方的那户人家, 话锋一转道:“而且,杀夫杀妻者向来不是少数, 所有发生的凶案,你第一时间就要查被害人的妻子或丈夫才是。”
高凤林吃惊道:“你是说胡二这妻室……”
宋却扶额,道:“尚未可知, 只是提醒你一句查案之道。”
高凤林悻悻闭嘴,又转而问道:“子授,我一直想问, 你先前又无经验,怎么于查案之上如此出类拔萃?验尸之时更是比多年的仵作懂的还要多些。”
宋却将扇子展开,慢悠悠地扇了扇,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世上尚有人生而知之, 如我这般只是读的书多了,借着前人经验行事,实在不足挂齿。”
高凤林本想调侃他这话说的过分谦虚,但见他神情既无恃才傲物,又无洋洋自得,竟有十分真心在里头,就有些哑然。
两人走到胡二家门前,宋却上前扣了扣门。
院子里没有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