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楼春(上)——Loeva
时间:2018-09-01 09:30:54

  关大舅回到后院,已是一脸的心力憔悴。关舅母从屋里出来,关切地看着丈夫,夫妻俩相对无言。
  正屋的门帘掀起,吴少英送了秦老先生出来。关大舅看着他,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小妹失礼了,亲家老爷见笑。”
  秦老先生好脾气地笑笑,道:“亲家公方才又睡过去了。府上事忙,我也不好多加打搅,这就带桑姐儿回去吧。若有什么消息,千万给我们家报个信。”
  秦家人到县城来拜访关家,从来都是要留饭的。关大舅张口想劝秦老先生多坐一会儿,但想到妹妹方才闹出来的乱子,也不好意思开口了。谁知道关芸娘什么时候又会闹起来?若惹恼了亲家,反而不美。最终关大舅只讷讷地表示:“您一路好走,日后闲了只管再来。”
  关老太太本来也舍不得外孙女,又有一番私心,想要多留桑姐儿住两日的,但小女儿才闹了一遭,让她大感丢脸。这时候秦老先生说要带着孩子走,她也不好强行留人了。况且小女儿就在西厢房的南屋,离她和外孙女所在的北屋太近。万一小女儿任性起来,跑过来胡说八道,又是一件麻烦事。关老太太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外孙女,还不忘提醒她:“等你好了,记得多来看姥姥。”
  秦含真再次被虎嬷嬷抱上了马车,看着祖父秦老先生再次以十分帅气的姿势翻身上马,她心里还有些转不过弯来。本以为这次外家之行,至少要花上大半天功夫的,没想到午饭时间都还没到,就要回去了?
  算算来时路上用的时间,秦含真不用想都知道,他们肯定要在路上挨饿了。不过祖父大人心思细腻,离开县城的时候,他特地叫长随胡二在路边的食店里买了些干粮,预备路上充饥用。
  胡二买来的干粮,是一种当地叫“炉馍”的食物,面粉做的,有点象是馅饼,里头有红糖、核桃仁、花生仁、青红丝、芝麻、梅桂酱等材料,吃着味道还不错。但虎嬷嬷说里头有猪油,怕秦含真体弱,吃了不消化,只掰了些边边角角给她,就着自家带的温茶水吃了,勉强有个半饱,估计能撑住这十来里路。
  回去的路上依然颠簸,秦含真吃过了关舅母给的药,多撑了些时候,但走到半路,还是撑不住了,又头晕脑涨起来,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个精光,回到家的时候,整个人都恹恹的,无精打采。
  牛氏一见孙女的模样,就心疼得不行,连忙让虎嬷嬷抱她上炕,又让人去热小米粥。秦家刚刚才用过午饭,厨房才熄了炉子,但牛氏一声令下,也得重新烧起火来。
  秦含真半碗热热的小米粥下肚,就觉得自己总算是活过来了,长吁一口气,挨着祖母炕边的大引枕,半歪半躺,不想挪动了。
  牛氏正跟秦老先生说话,问他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关老爷子病况如何,等等。秦老先生倒是没说关家小女儿的种种事迹,只简单地说:“亲家公瞧着不大好,已经连人都认不得了。我瞧他们一家子忧心忡忡,必然是没什么心思招待我们的,索性就带着桑姐儿先回来。桑姐儿她大舅说了,若有消息,会给我们家送信来的。”
  牛氏点头:“这样也好。换了是我,家里老人病得这样,哪里还顾得上陪人吃饭?”又问亲家母关老太太如何,身上的病是不是好些了,秦老先生一一回答,便去书房歇晌了。
  他也是有了年纪的人,奔波半日,身子骨也累了呢。
  秦老先生一走,牛氏就给虎嬷嬷使了个眼色,两人正打算叫张妈从下院回来,把秦含真抱回屋里去,一转头,却发现秦含真已经躺下了,枕着个引枕,眼皮子直往下掉,打起了瞌睡。
  牛氏见了好笑,就拉过夹袄给孙女做了被子,想着小孩子家能懂什么?也没顾忌,就直接拉着虎嬷嬷问起来:“如何?你见着吴家表舅了么?”
  虎嬷嬷谨慎地说:“见是见着了,只是亲家太太与桑姐儿都在,我不好问他话。本来还想等到吃过午饭再寻机会的,谁知老爷叫提前回来,事情就没成。不过……”她凑到牛氏耳边说了几句,秦含真离得近,隐约听见她提起了小姨关芸娘,似乎是在描述关芸娘的种种失礼之举。
  秦含真心下盘算,虎嬷嬷应该没有听见关芸娘跟吴少英吵架的内容,但关芸娘种种言行透着诡异,关家上到关老太太,下到关大舅、关舅母,都是一副尴尴尬尬的模样,虎嬷嬷又不是瞎子,怎会看不出来?
  秦含真听了关芸娘与吴少英的争吵,知道大约是为着关芸娘想嫁给后者的事,拉扯上了关氏。关老爷子误会之下骂了大女儿,没多久大女儿就上了吊。关老爷子吐血病倒,说不定是认为大女儿因自己的话而自尽,因此悲痛悔恨。关老太太、关大舅等,也有可能为此与关芸娘闹起了矛盾。关芸娘却坚持觉得自己没错,越发与家人对立起来。
  这笔糊涂账,秦含真也算不清。但她还记得关氏临终前说过的话,感觉到关氏寻死,未必跟关老爷子的责骂有关。关氏恨的,是妯娌何氏。
  秦含真心想,她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呢?
 
 
第十六章 抹黑
  关氏已死,死者为大。无论她与吴少英是否有情,都已经是过去了,而且还是八年前的过去。秦含真不认为,现在有必要把这些往事重新牵扯出来。
  古代女子的名声要紧,关氏本身的命运就够悲惨的了,何苦再让她死后不得安宁?秦含真既然穿成了她的女儿,自然有责任去维护她的名誉。
  再说,关芸娘之所以揪着这件事不放,还不是为了嫁不成吴少英?但是以她的性情,除非是不了解她的男人,否则谁愿意娶她?吴少英是受了关家的恩典不假,但他如今有功名有前程,哪怕是为了自己将来着想,也不能娶一个不靠谱的妻子。如果关家挟恩以报,也许他会硬着头皮认下,但现在明显关家其他人都没有站在关芸娘那边,他自然不会傻傻地送上门去。
  秦含真觉得,这种时候,为了维护关氏的名誉,稍稍黑一把关芸娘,是无伤大雅的。
  牛氏与虎嬷嬷的谈话仍在继续着,虎嬷嬷已经将自己在关家的经历说了出来。不象秦老先生,为人厚道,还为亲家遮掩,半个字都没提起关芸娘的糟心事,虎嬷嬷是绝不会在牛氏面前撒谎的,更何况,她自己也看那位关二姑娘不顺眼。为着这关二姑娘胡闹,他们一行人不得不提前告辞回家,连午饭都误了,两位主人一老一小都挨了饿。桑姐儿本来要请大夫来看晕车的症状,也临时取消了,回家路上受了大罪。虎嬷嬷看了心疼,早就一肚子气了。
  牛氏听完她的话,咋舌不已:“从前咋没发现关家的小女儿这么任性呢?她亲老子都病得快死了,她怎么倒无缘无故地闹起来?还有关家大舅爷甩她耳光的时候,她没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难不成关大舅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一点虎嬷嬷也不清楚:“我没来得及打听,只是看亲家太太和舅奶奶的神情,似乎都不大自在,想必不是什么好事。”
  牛氏还在好奇呢,秦含真见机会难得,就插嘴了:“我知道,是小姨想要嫁给表舅,表舅没答应,姥姥和大舅也不同意,小姨就生气了。”
  牛氏一愣,回头见孙女居然没睡着,连忙问:“你怎么知道的?”
  秦含真爬了起来:“姥姥跟虎嬷嬷去了别的屋子说话,我一个人待在大炕上无聊。小姨拉了表舅到屋后吵架,就在窗外头,我听见了。”
  牛氏看向虎嬷嬷,虎嬷嬷也有些意外:“我没听见呀?我……”她想到当时关老太太跟她提的事,也许是震惊太过,注意力全都在那上头了,旁的事根本就没留意。连表舅爷吴少英进了北屋看桑姐儿,她都是后来跟着关老太太回北屋时才知道的。
  牛氏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多问,只拉着孙女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小姨想嫁给你吴表舅?那你吴表舅为什么不答应?”
  秦含真歪了歪头:“我不知道呀,表舅当时跟小姨说,她的婚事自有姥姥和大舅做主,现在还不是提这个的时候,说女孩儿不该把这种事整天挂在嘴边上。”
  牛氏点头:“这话是正理。这才是正经有品行懂礼数的读书人该说的话呢。你表舅的品行是靠得住的。当年他还在你祖父跟前读过两年书呢。我那时候就说,可惜没生个女儿,不然一定要招了他来做女婿。”
  秦含真眨眨眼,继续道:“可小姨听了却很生气,说他不答应就是嫌弃她了。她说她长得好看,又识字,样样出挑,表舅是关家养大的,凭什么嫌弃她?表舅说没嫌弃她,只是把她当亲妹妹,他不能娶亲妹妹。小姨更生气了,说那只是借口,表舅不肯娶她,一定是因为跟别人有私情。然后……”
  她犹豫了一下,看向牛氏:“然后小姨就把表舅认识的女子都给猜了一圈,不管嫁人没嫁人,年纪多大,只要是跟表舅说过话的,全都算上,连邻居家的大妈大嫂都有份,一再追问他到底是跟谁有私情,到最后连我娘都没放过。”
  牛氏顿时恼了:“什么?!那死丫头自己不要脸,上赶着勾搭男人,凭什么把我儿媳妇也拖下水?!”
  “阿弥陀佛!”连虎嬷嬷都忍不住念佛了,“怪道亲家太太和舅奶奶见了我们,一脸不自在的模样。家里的姑娘这般荒唐,谁能自在呀?舅奶奶见了小姑子,就想把她往屋外赶,原来是生怕她在我们面前胡说八道,丢了关家的脸。依我说,他们还拦得不够呢。这样没规矩的姑娘,早就该关在屋子里,不许出来见人才是!”
  牛氏听了,越发生气了:“我早就说过,他们家这样宠小女儿,迟早要宠出祸害来的!哪家姑娘象关家二丫头似的,自个儿亲爹病得快要死了,她还只想着要嫁男人的事。哪个男人能看得上她?吴家后生那样的人品,还是监生,二十出头就中了举的青年才俊,配她岂不是糟蹋了?还好亲家没糊涂,不曾为女儿害了外甥。”
  虎嬷嬷道:“关家二姑娘今年十六了,按理说早该是出嫁的年纪,可这几年只听说她要说亲,却没见她定下哪一家。县里早就有议论了,说关家二姑娘心气儿太高,挑剔得很。给她说富裕人家,她嫌人家没功名,不够体面;给她说有功名的人家,她嫌人家太穷,怕吃苦;给她说有功名又富裕的人家,论理该事事如意了吧?她又嫌说的不是原配;好不容易终于有人给她寻了个样样挑不出错来的,举人家的少爷,自小读书,有家业,还是头婚,她又嫌人家长得不好看。于是拖了几年下来,至今不曾许人。兴许是见吴舅爷年轻英俊,前途光明,脾气也好,关二姑娘就不肯放手了吧?只是强扭的瓜不甜,连她自个儿的家人都不赞同,她这样胡闹又有什么意思?”
  牛氏冷笑:“她这是仗着家里人宠她!想着她闹上一闹,兴许爹娘哥哥就答应成全她了呢?真是好厚的脸皮!竟然还好意思挑剔这个,嫌弃那个。她不过是个秀才的女儿,家业也只是平平,识得几百字,不做睁眼瞎,就敢声称自个儿才貌双全了。不是仗着我们秦家抬举,她哪里来这么大的脸?!”
  关家的底细,牛氏心里清楚得很。早年关老爷子是耕读人家出身,家里有几十亩田地,倒也不愁温饱。他年轻时中了秀才,觉得仕途有望了,便********读书备考,旁的一概不管。谁知考了几十年,他都是落第的命,家业也几乎败得精光,虽然不至于挨饿,但一家人是拿不出什么闲钱来的。
  这时候,他听闻秦老先生的私塾教出了几个举人、秀才,旁人都夸他是名师。虽然秦老先生比他还年轻,他也厚着脸皮去结交了。与秦老先生交谈过后,他发现自己的学识谈吐远远不及对方,连对方教出来的童生都不如,才觉得自己往日是井底之蛙,便从此死了科举的心,改做起了教书先生。
  他起初只是教些蒙童,后来发现有好苗子,便把人荐到秦老先生处,倒也带出了几个秀才来。因为这一点,来向他求学的学童越来越多,他的家境也渐渐好转起来。到后来,他与秦老先生做了姻亲,推荐学生更容易,也时常从秦老先生处得些书本文章,惠及他自己的学生,来附馆的人就更多了,不再局限于蒙童。
  关家家业就是这么起来的。可以说,没有秦家帮衬,关老爷子就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教书先生。他的女儿,自然也只是秀才之女,没什么可夸耀之处。可因为关家是秦家姻亲,还极得秦家重视,旁人便也敬关老爷子三分。
  牛氏自问自己给儿子娶媳妇时,尚不敢挑三拣四,关家的小女儿不过是秦家姻亲,居然就这般拿大起来。外人万一误会是秦家纵得她如此傲慢,说起秦家闲话来,岂不冤枉?因此格外生气。
  虎嬷嬷叹道:“吴表舅爷受了关家的恩典,若亲姨妈要他报答,他也不好回绝的。想必关二姑娘就是仗着这个,才敢开的口。”
  牛氏冷笑着说:“她也不怕心气太高了,将来出丑!吴家后生这趟回来,听说绥德知州要给他补官,不是县丞,也是个主簿。他的媳妇就是官太太了,要帮着在官面上应酬的。就关家二丫头那个脾气,能做哪门子的官太太?别说应酬,不得罪人就是好的了。关家人就是疼她,才不肯答应婚事呢。要不然,随她胡闹去,有个做官的女婿,凭他如何丢脸呢,米脂县上下无人知道,他们关家一样风光!”
  牛氏发了一通脾气,对关芸娘的厌恶上升到了最高点,特地嘱咐虎嬷嬷:“以后没事别去关家了,尤其不能带桑姐儿去,免得路上折腾,去了他家,还要看他家丫头胡闹!亲家若不能约束好这个闺女,我们可不敢跟他家来往。瞧她满嘴里胡吣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没得污了人的耳朵!”
  虎嬷嬷其实很想说,万一关老爷子断了气,关家要守孝,两家本来就会少来往了,但一想到关老太太跟她提的那事,便又闭了嘴。
  说话间,张妈听说主人家提前回来了,连忙回到了上院来拜见。牛氏便对她说:“把姐儿抱回屋里歇息吧。可怜见的,这半天折腾得厉害,姐儿受大罪了!晚上你不必抱她过来,让她在自己屋里吃饭。想吃什么,只管吩咐厨房。”
  张妈笑着答应了,便抱起秦含真要走。秦含真见自己的话成功让牛氏对关芸娘产生了不信任感,心满意足,也就乖乖跟祖母道别,回自个儿房间午睡去了。
  她一走,虎嬷嬷才坐回了炕边,压低声音对牛氏说:“太太,今儿在关家,亲家太太让我跟你捎句话,说……大奶奶没了,只留下桑姐儿一个骨血,秦家如今小一辈里又只有二奶奶生的梓哥儿一个男丁,她着实不放心,就怕桑姐儿日后吃亏。因此,她想给桑姐儿和她孙子秀哥儿订下亲事,让桑姐儿日后嫁回关家去,有亲姥姥、亲舅舅护着,也不会受委屈,问你和老爷意下如何?”
 
 
第十七章 恼怒
  牛氏一愣,旋即有些恼怒起来:“亲家太太这是啥意思?桑姐儿才几岁呢?就要给她说起亲来。我跟老头子还活着呢,用得着关家人来操心桑姐儿的婚事?亲家太太是觉得我们老俩****不了几年了,没办法撑到桑姐儿出嫁,还是觉得我们偏心,为了孙子的亲娘,就不顾孙女儿死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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