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知府已经吃过李延朝的亏,不想再吃另一个人的亏了。他为了自家子侄的前程,选择了包庇推官,事实上是冒了大风险的。所幸这位推官涉案程度不深,罪证也不十分确凿。黄晋成那边,只需要把主犯给盯死了,几个小爪牙,他是不会放在眼里的。而巡抚衙门虽然看知府衙门不顺眼,但主要是针对金陵知府本人,对底下的小小推官,并不在意。金陵知府硬着头皮把人保了下来,面上看着好象没什么事,其实心里一直在提心吊胆,生怕什么时候上头就要冲他发火了。
在这种时候,黄晋成照着赵陌先前出的主意,派出手下心腹去“监视”金陵知府,还派人向那位推官的家人打探口风,问他们知府是否也参与了指挥使的贪墨案?知府跟先前保举的上元县代县令李延朝之间……关系如何?跟他与推官的关系是一样的么?
那推官既然受了金陵知府的恩惠,知道有人向自己的下人打探消息,自然不会瞒着金陵知府。他并不知道李延朝犯的到底是什么事,却知道是知府衙门的忌讳。为防万一,他就找金陵知府请教。金陵知府很快就问出这是黄晋成的人在暗中监视调查自己,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黄晋成居然还在盯着他?难道李延朝的案子不是早就过去了么?!再结合如今推官是被牵扯到指挥使的案子中去的,金陵知府就后悔不迭。早知道会再次惹来黄晋成的关注,他就不管这事儿了。推官也是京中世家出身,没有了他这个主官相护,难道就一定会丢了性命不成?等到推官被押送回京,其家人自然会设法相救的,总好过连累他再次被黄晋成盯上!
不过世上没有后悔药,金陵知府也只敢在心里想想,一个字也不敢告诉推官。打那以后,倒是老实低调了许多,人也和气了,不再处处跟巡抚衙门对着干。黄晋成要查什么案子,问什么人,他都十分配合,竟成了金陵官场上的老好人了。别看金陵的一众官员们嘴上不说,其实背地里不知议论得多热闹呢。大家都在猜想,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才改了性子的?
知道金陵知府消停下来了,不再阴阳怪气,秦含真心里也松了口气。这么看来,就算有秦柏这一层关系,吴少英上任后,应该也不会受到上司为难了。她当初找赵陌商量应对之法,赵陌还特地找上了黄晋成,为的不就是这个目的吗?如今心愿得偿,她心里也很高兴。
吴少英到金陵任官,最大的麻烦就在于顶头上司。如今这个麻烦暂时不存在了,吴少英来此任官,反而成了件好事。至少这里生活富庶,又有地方上的世家人脉以及黄晋成这样的官场助力,吴少英做一个府经历,完全是不在话下的。做满一任,就能往上升职了。再多立几个功劳,办点儿实事,再升职又有什么困难的呢?若吴少英真的照黄晋成所说,明年就能升到推官的位置上去,他的仕途无疑会比秦含真原先预计的更为顺遂。
秦含真为自家表舅高兴,秦柏与牛氏也同样松了口气。牛氏想到的还有另一出:“这样也好,少英在官府里能安安稳稳地做事,没人为难他,他也就能腾出手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先前我跟宗房嫂子说,想撮合少英和她侄女,如今应该有时间让他们见个面了吧?宗房嫂子对这事儿应该挺上心的。少英的信一来,她就立刻拿去看了,还派人到码头边上,天天守着,等少英坐的船出现。若这门亲事做不成,我还怪不好意思的呢。”
秦柏淡笑道:“成不成的,还要看少英的意思。若他不中意,亲事自然是不能做成了。你又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婚姻大事,自然不能强人所难。”
牛氏哂道:“我哪儿有强人所难的意思了?只是少英很该娶妻了,再不娶,他都要三十岁了。这样年纪的后生,既有家业,又有功名,怎会这么大了还不曾娶过妻?我跟人说起的时候,别人总疑心他身体有毛病,才会耽误了成家立业。我次次都要跟人辩解,他身体很好,只是没个长辈替他操持,他自个儿又不着急,才会拖到今日的。但每次都这么说,也够叫人烦心的。什么时候他能听话,娶个贤惠妻子回来,再生下几个孩子,我也就能安心了。”
秦柏听得好笑,不由得摇了摇头。
秦含真忍不住插嘴道:“祖母想撮合沈家大姑娘和表舅吗?他们连面都没见过呢。这种事怎么好下定论?祖母,您别跟宗房伯祖母说太多了,万一她认为你已经说定了这门亲事,日后表舅却不愿意娶沈大姑娘,那岂不是得罪亲戚吗?”
牛氏嗔了她一眼:“你表舅好好的怎会不愿意娶沈大姑娘?沈大姑娘有什么不好了?”
秦含真撇嘴:“现在这个年代,娶妻又不是光娶一个女子,还有她身后的一大家子呢。沈大姑娘看上去没什么不好的地方,可她父亲糊涂,庶妹脾气也坏,这样的岳家对表舅来说,可不是什么好选择。就算沈家是松江名门,沈大姑娘一家毕竟只是旁支而已,未必能给表哥什么助力,却很有可能会拖他的后腿。尤其如今表舅是在金陵做官,松江府又离得不远。”
牛氏忙去看秦柏,秦柏抚须点头:“这话倒是不假。沈家大姑娘与她的几个兄长都是好的,但她父亲偏听偏信,妹妹也不省心,还有个妾在捣鬼。若亲事做成,少英就要敬重孝顺岳父,也不知道会不会吃亏。还是等到少英来了之后,见过沈家人,我们再讨论此事也不迟。”
牛氏有些恹恹地应了。秦含真便提起另一个话题,好让她振作一些:“父亲是不是也来信了?他在广州已经安顿下来了吧?也不知道那边的生活条件怎么样,父亲是否能适应那边的水土气候。我正打算给他写信呢。”
秦柏笑道:“你父亲九月中就有信过来了,一样是由宗房收着。他已经在广州安顿下来,日子过得还好,只是不大习惯那边的气候,说是闷热潮湿得很,九月重阳时节,天气还热得厉害,海上又常刮大风,还有吃食也偏清淡了些,又少面食,让他很不习惯。吃了半个月的米饭,才渐渐适应过来了。你若要给他写信,只管写去,写完了连同我与你祖母的信,一并给他发过去。今年他是要在广州独个儿过年了,我让人备下京城与江南的特产,命人捎给他做年礼吧,就怕等他收到时,已经是开春之后了。那时我们恐怕都出发回京了。”
秦含真心中安定下来,笑道:“那我回头就写信去。其实我在路上时已经写了一些,再补完就可以了。我还给他做了一双骑马用的手套,一双厚的夹棉袜子,也不知道他用不用得上。”应该能用吧?虽然广东气候比江南温暖,但冬天也是挺湿冷的……
牛氏最关心的还是谦哥儿:“吃穿都有人照看,没有饿着冻着,还长胖了,天天跟彰哥儿祺哥儿他们在一处做伴,都高兴得快把我们老俩口给忘了呢。中秋后他跟他的小兄弟们就都进学堂上学了,听说功课都还不错,先生夸了他们好几回呢。谦哥儿坐得住,不象其他孩子那般顽皮,因此字练得最好,书也背得好,先生教他也格外用心些。克文夫妻俩如今疼他疼得跟什么似的,比亲生的孩子还要疼。”
她念了句佛:“他们能把谦哥儿照顾得这么好,我也就能放心了。”
秦含真等她说这句话可等许久了,听完后转头去看秦柏,祖孙俩默契地对视一笑,都没说话。
第二百一十八章 归来
吴少英两日后到达了金陵码头。这时已经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了,明日就要进腊月。他算是赶上了,还有时间在年前接过府衙事务,当个几天差,熟悉熟悉工作,趁着过年的机会与同僚们好生联络一下感情。这样年后衙门重开,他也就能顺顺当当地融入新环境中了。
吴少英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在虎伯父子俩运送关蓉娘的灵柩下船装车的时候,他盯完了装车的过程,确认表姐的棺木无碍了,便先骑马赶进城中,往知府衙门报了到再说。
这时候,因为天已经放晴两日,秦柏、牛氏以及秦含真、赵陌,都重新回秦庄小住了。他们与久别的谦哥儿,还有族人们重聚,把出门游玩带回来的礼物分一分,开开心心地聚在一起说话,讨论今年族中又会请哪个戏班子来,唱什么戏。忽然听闻虎伯父子回来了,秦含真忙去寻了祖父祖母,先冒着寒风坐车赶到祖坟所在,盯着下人们把关蓉娘的灵柩从车上卸下来,送进了坟园门口的小屋。
这小屋原是供秦氏族人前来祭奠先人时歇脚用的,屋后还有地方预备停放棺木。族中有哪位先人需要安葬入土,在吉时到来之前,也是先停在这里。
今日并非入土的吉日,秦含真先给母亲上了香,磕了头,再看棺木封得很好,并不见有什么难闻的气味,外层也打理得干净,拿草席、麻绳缠得密密实实的,这一路辗转几千里,竟也没磕碰坏什么地方,连擦刮的痕迹都少见,便知道虎家父子与吴少英用了心。
虎伯向秦柏禀道:“八月里我们就往米脂赶了,回到家里先是看了看家中宅子,又问田地今年的收成如何,问问村子里的人过得好不好。大家都没什么大碍,我就让人去庵里看了大少奶奶的棺木,又打发人去问候亲家太太。亲家太太身体倒好,关舅爷接了亲家老爷的学堂,只是收的学生比从前少了许多,勉强还能支撑而已。幸好有吴少爷先前孝敬亲家太太的田地店铺,他们一家倒也吃穿不愁,比先时还富余了些。我跟关家人说了,要把大少奶奶的灵柩送回江宁老家安葬,亲家太太哭得厉害,拦着不许,说舍不得女儿。舅爷再三劝她,都不管用。我想要悄悄儿先装车,不知怎么的叫关家二姑娘知道了,惊动了亲家太太,母女俩一起到庵里哭,还趴到大少奶奶的棺木上不叫挪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后来还是吴少爷过来了,好说歹说把人劝回家去。”
虎伯看起来一脸纠结的模样,大概是没想到关老太太竟然会如此不顾体面吧?从前两家来往时,关老太太一向都是斯斯文文的秀才娘子作派。他哪里知道,秀才娘子也会有坐在地上撒泼哭闹的时候呀?老秦家在米脂县可是有名的言情书网了,谁家不敬三分?比在京城里都有名望。结果关老太太闹的时候,引来不少人围观。虎伯觉得老秦家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幸好秦柏虽然离开了两年,但在米脂县几十年的余望尚在。大家听说了事情原委,都觉得秦家占理。不过关家也是舍不得女儿,老太太哭一哭也是人之常情,不过闹得太难看就没必要了。关家如今还开着学堂呢,这般不顾脸面,谁家愿意将儿孙往他家学堂里送?万一把自家孩子教坏了,那可怎么办?
秦柏面上也是一脸的一言难尽。虽然早就预料到关家不会那么爽快地接受这件事,但他也没料到关老太太会这样闹法。关蓉娘虽是她亲生的女儿,但早就嫁进秦家多年了,是秦家媳妇。秦家媳妇死了,送回祖坟安葬,牌位进祠堂,这难道不是好事么?秦家如今合家入京,若无意外,是不可能再回米脂定居的了。不把关蓉娘的棺木迁走,难不成要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米脂?日后秦含真要祭拜扫墓,都不方便,只能由米脂老宅里留守的仆人按时节上香祭拜,待遇可要差得多了。关家是娘家,出面照应这些后事,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关老太太哭一哭倒也罢了,哭闹着拦人,不肯叫人家移棺,这是什么道理?
牛氏就忍不住说了:“亲家太太是不是糊涂了?从前也没见她有多疼这个闺女,怎么如今人死了两年,她反倒舍不得了?有话还不能好好说,非要闹得大家没了体面。若是亲家老爷还在,她也是这般不管不顾的?”
关老秀才好面子,若他还在,绝不会看着自己的妻子出这个丑。
秦含真小声道:“外祖母大概只是舍不得母亲吧?因为母亲的灵柩一旦迁移走了,她就真的只能对着牌位思念我母亲了。”这话她说出来都觉得自己有些亏心。如今她已不是事事被蒙在鼓里的小孩子了,那回在外书房后窗下偷听到的话,早令她对关家外祖母的为人有了新的认识。关老太太与其说是舍不得女儿,倒不如说,多半是担心秦家移棺之后,两家的姻亲关系就更疏远了,关家借不上秦家的势,落不到好处。
不过这些话倒是没必要说出口,自己心里有数就好。秦含真看了看四周,劝说牛氏:“祖母,这些话咱们回家再说吧?先将母亲安顿好。”
她话音刚落,宗房的冯氏就赶到了。牛氏见状连忙也闭上了嘴。有些事自家说说倒罢了,叫外人听见,未免丢脸。
冯氏过来后,先是给亡者上了香,又问候了虎伯父子一路辛苦,然后顺嘴问了一句吴少英何在,得知他去了知府衙门报到,也就不提了。她吩咐人将关蓉娘的灵柩照看好,该备的东西备齐全了,剩下了也就是挑个吉日下葬了。因为马上就是腊月,定会有许多事情要忙,如果想赶在除夕祭礼之前下葬,最好趁早定吉日。
秦柏却是早已请人看过吉日了,腊月上旬中旬都有好日子,只需要从中挑一个合适的就行。冯氏闻言便也爽快地把事情包揽下来,说她会筹备妥当的,六房只需要到日子来人就可以了。
冯氏为人颇为能干,而且不象小黄氏那么虚,有一句是一句。她说了会办妥当,旁人就完全可以放心。
秦柏一家回到六房祖宅坐下,先让虎伯父子去梳洗吃饭,再把人叫来问起米脂一行的详细经过。牛氏本来还想把秦含真给打发走的,觉得小孩子家不适合听外祖家的种种奇葩表现。秦含真却坚持留了下来:“好不好的,总要让我心里有数才行。那总是我母亲的亲娘亲哥家呢。”
秦柏也道:“就让含真留下来吧。她如今也大了,不必象小时候那样忌讳。”牛氏这才罢了,但谦哥儿是绝对不可能在场旁听的,赵陌是外人,自然更是早早就避开了。
虎伯便开始详细叙述他们这一次回米脂移棺的经过。
关家母女哭着闹着不肯让秦家人将关蓉娘的棺木移走,还骂了秦家与虎伯父子许多话,说秦家欺负他们关家孤儿寡母。这等没道理的话,虎伯当时听了都生气了。幸好县中村中知情的人都明白事理,知道秦家做的事合情合理,不移棺反而对关蓉娘没好处,反过来劝说关老太太。关老太太只是不听,关大舅夫妻俩上前劝说,还被她骂了回来。尤其是关舅母,挨了婆婆几句难听的话,气得差点儿带着儿子回了娘家,也是关大舅给拼命劝住的。
后来吴少英在吴堡祭拜过先人,该办的事也办完了,赶到米脂来帮忙时,见事情闹得这般,便亲自去劝他姨母关老太太了。
也不知道他与关老太太关起门来都说了些什么,重新开门之后,两人都哭肿了双眼。关老太太也终于松了口,说移棺可以,她女儿是秦家妇,死后自然要进秦家坟的,女婿秦平日后便是再娶填房,也需得在她女儿牌位前行跪礼。
不过,她实在舍不得从此跟女儿分开,想要日后见女儿也方便些,因此便向虎伯提了亲求,希望他们移棺时,能顺便把关大舅一家也带过去。她儿子还年轻,孙子也小,留在米脂县也不过就是个教书先生,没什么出息,若是进了京城,还能见见世面。再者,秦平还年轻,又没有儿子,如今也是侯府的公子了,将来肯定要再娶的。侯府公子再娶,这填房也不知道是什么官家的小姐,未必能容得下前房留下的女儿。关老太太担心秦含真这个外孙女将来会受委屈,如果关大舅能到京城去,但凡能混出个头来,也能给秦含真撑个腰了,省得叫后头娶的以为她没有亲娘护着,没有外家照看,就可以随便欺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