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先生笑道:“你能这么想,可见这些年大有长进,倒也不枉你离家这么久了。”
说起这个,秦安也是满面惭愧:“都是儿子不孝。儿子从前太听何氏的话了,她说儿子在大同为守将,位置极要紧,若是轻易擅离职守,一来有负大同卫辖下的百姓,二来,也会引得上司不喜。我们老家离得远,骑马来回都要半个月,回家探一次亲,太过麻烦了,就劝我少回家。更何况,头几年我自己在此也过得不是很好,回家让父母知道,反而会让你们担心。等我日后有了造化,能光宗耀祖了,讨上两个月的长假,再回家拜见父母也不迟。我初时真的是信了她这话的,统共也没回去过几回,连家书也少写。可后来见大同城也没什么要紧战事,其他同袍倒是逢年过节常有回家探亲的,还有人家乡距此比我更远,我才觉出几分不对来。不过那时,我们已经有了梓哥儿,她心疼梓哥儿,怕他小人儿赶远路撑不住,一再拖着不肯回去,我也拗不过去。如今想想,我真是太蠢了,怎么就事事都听从她摆布了呢?”
秦老先生道:“你既然知道自己的错失处,就该多多反省,日后不要再犯才好。她既然不再是秦家妇,日后你再娶贤妻,也要多留个心眼。”
秦安抹了一把脸,郑重点头:“儿子觉得……续娶之事,还是请父亲与母亲替儿子把关吧。娶一位贤淑妻子,固然重要,但即使面上瞧着贤惠的,内里如何,还要慢慢看上几年才知道。何氏昔日初嫁儿子时,何尝不是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直到半天以前,儿子都没有怀疑过。哪里知道她是这样的蛇蝎心肠?”
“这倒罢了。”秦老先生道,“日后我与你母亲会替你仔细留意。这事儿不能太急,但也不能拖得太久了。我与你母亲不日就要上京,与你兄长会合,之后是回米脂,还是在京城多住些时日,仍未决定。你却是一个人在大同,身边还有两个孩子。你是整天要在外练兵执守的人,不可能照顾家事,需得有人帮你料理才好。你在大同日久,可知道哪家有贤惠的女儿,素日待人和气,性情又好的?若是陌生人家,一日两日的,看着好,也未必是真的好。但本地人家的女儿,性情如何,却是早有风评的,倒比我与你母亲临时相看,要可靠得多。”
秦安有些窘迫:“这个……儿子哪里知道这些?况且儿子如今又还未休妻,总要等何氏腹中的孩子出生,儿子休了何氏,将她送去庵堂出家,再把事情冷一冷,等风声过去了,才好再议婚事。”
秦老先生想了想:“也罢了,就照你说的做吧。不过,你若属意哪家的女儿,只管跟我们说。我们先让人细细留意着,等时机合适了,再上门提亲也不迟。”
秦安小声应了下来,脸上还是十分不自在。他刚刚才经历过妻子真面目的惊吓,哪里就能想起续娶的事情来了?不免尴尬几分。
秦老先生却是一脸淡定,仿佛并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早就决定了要让小儿子休妻,以小儿子的年纪,续娶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他又问秦安:“何氏既去,她留下来的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秦安略有些迟疑:“父亲,梓哥儿与那未出生的孩儿,毕竟是儿子的骨肉……”
“这是当然。”秦老先生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父亲问你这个,是想做什么?你瞧瞧你母亲,她待梓哥儿如珠如宝,难不成还能亏待了他?”
秦安瞥了一眼里间,牛氏正坐在炕上,满面笑容地哄着梓哥儿说话,侄女儿桑姐儿坐在一旁,时不时陪个笑,偶尔插上两句,但看着梓哥儿的表情,却总透着一股生疏和冷淡,远远算不上亲热。想想梓哥儿的母亲与桑姐儿有杀母之仇,也难怪她会这般。不过父亲母亲教养出来的孩子,自然是善良之辈,倒也不怕她怀恨在心。等时间长了,她自然就会开怀了。
秦安想了想,对秦老先生道:“何氏既去,梓哥儿与那未出生的孩儿,便成了出妇之子,说起来也是尴尬。儿子若还要再娶,日后续妻又有儿女,梓哥儿他俩就更尴尬了。如今也不知那续娶之人性情如何,若也是个心眼儿狭小的,只怕容不得他们,若是个真正仁厚慈爱的性子,儿子又觉得有些对不住她。儿子知道,先前母亲以为大哥没了,曾想着将梓哥儿过继到大哥名下的想法。但如今大哥无事,此事自然不必再提。如此一来,梓哥儿便连个去处也没有了。儿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将他交给父亲、母亲,就怕累着你们。”
秦老先生笑道:“怎么就会累了呢?不瞒你说,我也想过,这一回到大同来,定要将梓哥儿带走的。这孩子才开蒙,天资倒也聪颖,正该好好打基础才是。可何氏自以为是大家闺秀,却不懂得如何教导孩子。梓哥儿离了我们家已有近半年,他会的却还是当初我教给他的那几个字。这样下去,只会耽误了他。我带他在身边教导,你就不必担心了。至于照顾孩子,不是还有下人么?哪里就能累着我与你母亲了?不过那未出世的孩子,也不知是男是女,稚儿娇弱,却是不好带着上路的。你还得找个人来好生照看他。等他大些了,再送到我们跟前来也不迟。”
秦安见父亲为自己想得周到,又惊又喜,连忙答应下来,接着便有些为难:“那……章姐儿又该怎么办呢?”
秦老先生收了笑:“这事儿却不该由我做主。她本不是秦家女儿,只是暂住秦家,受何氏教养罢了。你对她有养育之恩,你为她做主就是。”
秦安顿时有些为难:“儿子……儿子也知道章姐儿叫她母亲宠坏了,整天说要学着做个大家闺秀,却只学会了皮毛,在人前装个模样,骗骗人罢了。儿子原想着,她已经九岁了,过两年就可以相看人家。凭着儿子的官位,也能给她寻个差不多的婚事,再附送一份嫁妆,送她出嫁,也就尽了心力了。可如今她母亲既然要出家了,儿子是否还继续养着她呢?倒不是缺那几两钱粮,而是……总觉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秦含真一直在里间炕上坐着,虽然面上看着,是跟牛氏、梓哥儿说话玩笑,其实一直竖着一边耳朵,留意外头的动静呢,因此有些走神,表情也冷淡了些。但听得秦安提起了章姐儿的事,她就有些坐不住了。
她其实没打算跟小姑娘计较的,只要章姐儿认错,她除了表示原谅,也没别的法子,难道还要打人、杀人不成?那不过是个小女孩罢了。
可是,秦含真进了二叔的家,章姐儿明知道她是谁,也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一点愧疚都没有不说,还张口就骂人,恶行恶状的。虽然章姐儿有个坏娘亲,本身也是受了这个坏娘亲的影响,但九岁的孩子应该懂事了,怎么就连黑白善恶都分不清了呢?秦含真不好直接判断她是个坏胚子,可是对于这种任性刁蛮的小孩,这世上又不是人人皆她妈,她们两人之间,既没有血缘关系,又有血仇存在,凭什么让自己为她将来着想?
秦含真就跳下了炕,跑到外间去,看着秦安道:“二叔,您既然觉得没了何氏,您继续养着章姐儿,就是名不正言不顺,那为什么不让名正言顺的人养她呢?”
秦安一怔:“什么?”
秦含真眨着一双纯真的大眼:“章姐儿是陈家的女儿呀,你把她送回陈家去就好了嘛。在这个世上,还有比陈家更有资格抚养章姐儿的地方吗?”
第三十二章 纯真
秦安一时间既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秦含真这话,倒也不算错。章姐儿一直以来为人所知的,都是陈校尉与何氏所生的女儿,不论何氏是要求她姓秦也好,让她归入秦家排行也好,秦安都心知肚明,这是妻子与她前夫的骨肉。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章姐儿很有可能不是陈校尉的女儿,而是何氏与奸夫所生,陈氏族人还早就知情了,否则当年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容许何氏怀着孩子改嫁他人。既然是这样,把章姐儿送回陈家去,她能有什么好下场?陈家未必肯收留她,就算收留了,也不可能对她好的。章姐儿性情任性,但总归还是个孩子,这样安排,会不会显得太过无情?
秦安犹豫不决,却又不好向秦含真说出实情。她还是个小女孩,如何能告诉她,章姐儿很有可能是何氏与奸夫所生,并非陈家骨肉呢?
其实秦含真对此心里有数,不过是仗着年纪小,可以卖萌装天真,才故意说出这样的话来而已。她心里很清楚,秦老先生是位君子,没法在她面前提起一件不能肯定的桃色传闻,秦安也不可能把老婆曾经的奸夫说给她听的。
秦安只能委婉地劝道:“陈家人品行不正,当年章姐儿还未出世,他们为了贪图陈校尉留下的家财,就对章姐儿母女二人以势相逼。若我们将章姐儿送回去了,她小小年纪,又没有母亲护着,只怕会落不着好。”
“原来是这样。”秦含真说,“可是当年章姐儿不是还没出世吗?也许陈家人担心她是个男孩儿,会碍着他们抢占陈校尉的财产,但现在她都九岁了,是个女孩儿,将来顶多就是多付一份嫁妆而已。陈家难道还会舍不得这份嫁妆,公然拒绝二叔吗?那他们要怎么对外交代?”
秦安哑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不是嫁妆的问题。若只是嫁妆,我倒是能为她备上一份。”
秦老先生看了看小儿子:“你还要送她出嫁?”
秦安苦笑:“总归是儿子养大的孩子,多少有些情份。她如今性子不好,却只是没教养好而已。她母亲品行不佳,行事恶毒,若将这个孩子继续交给何氏教导,只会毁了她。与其做这个孽,倒不如我多照看这孩子几年。等她到了能出嫁的年纪,我给她寻一门与她本家门当户对的亲事,陪送一付差不多的嫁妆,送她出嫁,也就罢了。”
与章姐儿本家门当户对,而不是与秦二爷门当户对。这个说法颇有些深意,就是不打算让章姐儿高嫁的意思了。章姐儿既然是陈校尉之女,门当户对的人家,自然也是低品级的武官家庭,又或者是家境尚算殷实的小门小户。对章姐儿这样的身世而言,倒是不错的婚事。只是何氏心里,大概不是这么想的,否则又怎会将女儿当成是大家闺秀一般教养?
秦老先生不置可否,只转头去问秦含真:“你也听到你二叔的话了。你道如何?”
“不如何。”秦含真歪着头说,“章姐儿是陈家的女儿,不但要二叔养,还要二叔教导,长大了还要二叔出嫁妆,帮她说亲事,是因为陈家太穷了吗?”
秦安讶然:“桑姐儿,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如果不是太穷了,陈家的女儿为什么要让二叔来教养、发嫁呢?”秦含真说,“二叔跟陈家说好了吗?他们家也愿意?二叔找的婚事,陈家也不会有意见吗?那陈家还真不是什么好人呢。二叔帮了他们家这么大的忙,他们居然连个谢字都没有。”
秦安这回可说不出话来了,讷讷无语。他怎么听着,自己的做法还有些一厢情愿的意思呢?难道陈家还不乐意?
秦老先生却笑了笑,对他说:“这事儿你还真不好做主,当年你娶何氏时,说什么来着?自会将陈校尉的骨肉教养长大,等她成人,便送她归家?当时虽然是把何氏腹中胎儿当成男孩儿来安排的,可即使是女孩儿,也不该有什么差别才是。”
秦安低头受教:“父亲说得是。是儿子想岔了。”
秦含真见状,正想要偷笑,却见得秦老先生转头来看她:“你这小滑头,一心想要你二叔将章姐儿送走,就这么讨厌她么?”
秦含真干笑一声,立刻再次露出了了纯真的表情:“有什么不对么?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心里其实挺讨厌章姐儿,她害得我后脑摔了个大口子,差点儿没命了,却不肯认错,对我说声对不起,不但把责任推到无辜的梓哥儿身上,还偷偷跑了。半年不见,她一脸愧疚之意都没有,祖父祖母让我搬进她书房去住,她拦着不让我的丫头进门,还骂我是坏蛋,说以前在我家,她拿我没办法就算了,这里是她家,叫我滚出去。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不讲理的人?我可不乐意跟她住在一起,还要叫她姐姐。她不是陈家的人吗?她回自己家去就好啦,我包管不会到她家里去的。”
一番话说得秦安心酸又愧疚,他摸了摸秦含真的小脑袋:“伤口还疼么?那事儿是章姐儿不对。她母亲把她宠坏了,教得她这般不知好歹,原该重重罚她的!她竟然还不知错,还要对你口出恶言,那真是饶不得了。”
秦含真故意说:“二叔,你别这么说,我先前讲了,不跟她计较先前的事,只要你替我娘伸冤就行。讲好的事不能食言的,我可没有别的意思。”
秦安不由得笑了:“我知道你没有,你一个小孩子,能知道什么?你不与她计较,是因为你宽宏大量,又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可你不计较,不代表章姐儿就可以不受惩罚了。她既然做错了事,自然要付出代价的。”
他冲着窗外叫了一声“泰生”,不一会儿,便有个看起来有三十来岁的男子走到门外。秦安如此这般吩咐一番,泰生便去了对面的西厢。不一会儿,西厢闹了起来,章姐儿的尖叫哭声刺耳无比,听得东厢众人心烦。秦安起身到窗边大声喝道:“章姐儿!有错就改,耍性子哭闹算哪门子大家闺秀的教养?!你娘就把你教成了这个模样?若不是听话,你就给我回陈家去,少在我这里耍横!”
章姐儿的哭声忽然停了下来,倒不象是她停止了哭叫,而更象是被人捂住了嘴一般。西厢的喧闹就这么忽然停了下来,除了书房那头的春红探头来张望了几眼,卧室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没过多久,秦泰生就回来了,向秦安复命。秦安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回身对秦含真道:“我罚章姐儿禁足百日,并且要抄足五百遍的《女训》、《女诫》。虽然我觉得这些书没什么意思,但章姐儿母亲平日教导她,总是拿这两本书来做准,想必章姐儿也熟得很。除此之外,就是让她败几日的火。她脾气如此暴躁,就算装得象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也很容易露馅,与其叫她让人看穿了本性,惹来笑话,还不如磨一磨她的性子。若是三日之后,她仍旧不肯收敛,我就要打她几戒尺了。桑姐儿,你别怪我罚她罚得轻,她原是个孩子,罚得重了,就怕会伤身体。”
秦含真心道,我也不是真要体罚一个小孩子出气,有这些手段,应该差不多了。她便笑着说:“现在她在咱们家,二叔自然可以罚她抄书。可等她回了陈家,她要偷懒不认罚了,又有谁能管她呢?”这话却有些试探的意味了。
秦老先生抚着须,看了孙女儿一眼,心中有些诧异,却也颇为惊喜。小孙女比想象的更加聪慧,自然是好事。可惜小儿子却比不得小女孩机灵,被何氏哄了这么多年就算了,如今居然连桑姐儿都能哄住他,真叫人犯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