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愿意庇护他儿子,一路护送赵陌入京,倒是难得的厚道人家。可这厚道人家也不可能一直留赵陌住在家里,而他这个亲生父亲既然与儿子同在京城,也万万不可能让儿子继续寄人篱下……
赵硕想了想,才对秦平说:“我会让人去接那孩子的,真是给府上添麻烦了。”顿了顿,想起承恩侯府的二少奶奶正是王家的外孙女,他又忍不住多问一句:“犬子住在府上,不知承恩侯府诸位是否也知情?”
秦平笑笑:“您不必担心这个,如今除了我们三房的人,秦家上下再无旁人知道小公子的身份。小公子也尽可能躲着别人,不叫人看出端倪来。只是这样的日子未免太过委屈了小公子。您还是要尽快想出办法来才好。”
赵硕干笑几声,心里开始犯愁了,儿子该怎么安置才好?
这天傍晚,赵硕派出的人便到达了承恩侯府。依照秦平事先的指示,他们是以“拜访秦三老爷”的名义来的。进了清风馆后,他们向虎勇说出身份来历,虎勇报上秦柏处,秦柏也不见他们,便直接命虎勇将来人请到了东厢房见赵陌。
赵陌一见来人,便认出了他们:“甄叔,蓝叔。”来的是赵硕的心腹,一个叫甄忠,一个叫蓝福生,都在赵硕跟前侍候多年了。赵陌自幼就认得前者,后者也极为相熟。见到这两个人,他就知道,这回是真的跟父亲联系上了!
可甄忠见了赵陌,却开始叹气:“哥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温家果然要害你么?不能够吧?温老爷怎么说也是你的亲外祖父,他怎能下得了这个狠心?是不是这里头有什么误会?”
赵陌脸上的兴奋顿时定格了,神情渐渐平静下来:“能有什么误会呢?我是亲耳听到三舅跟外祖父说,王家有意取我性命,为了巴结王家,让温家更上一层楼,需得下狠心对付我。外祖父虽也有过不舍,但终究还是为了温家,默许了三舅的打算。我曾经逃过,只是半路上被抓了回来,之后便一直被幽禁在温家,手脚都戴了镣铐。是大舅母与表哥再三苦劝,外祖父才松口让我去了镣铐的。难道这也是误会么?”
甄忠有些尴尬,讪讪地说:“兴许……兴许他们只是有这个想法,却还没能狠得下心呢?只是关着罢了,又没要哥儿的性命。既然温大奶奶与表少爷有心要帮哥儿,哥儿大可叫他们派人到京中送信。爷知道了哥儿的处境,自会跟温老爷说清楚,不叫他们加害于你的。”
赵陌神色越发淡了:“但又有什么用呢?我之所以等不及要逃走,正是因为在房中茶水里发现了毒药。这兴许是王家下的手,兴许是三舅等不及外祖父下决心了,不管怎样,我再不逃,说不定第二天就要横死。大舅母与表哥在温家也很艰难,即使真能派人送信上京,他们又能将信递给谁?秦家人是先皇后娘家,东宫太子殿下的亲舅家,他们帮我给父亲送信,尚且苦无门路,要靠身为禁卫的秦家四爷私下传话,大舅母与表哥又如何?他们总不能比秦家人更有办法吧?”
甄忠疑惑:“哥儿这话是什么意思?秦家怎会没有门路给大爷送信?秦四爷在宫里传话,确实能避人耳目,但哥儿上京后,直接给家里送信也是可以的呀?虽说家里有新夫人在,但大爷的私信,新夫人一般是不会偷看的。哥儿若是自己不方便去,请秦家派个小厮跑腿,也没什么难的吧?”
一直沉默的蓝福生插嘴道:“甄哥,哥儿哪里知道新夫人的行事为人?她在家里守着,哥儿自然是不敢直接找到宅里去的。秦家四爷在宫中当差,遇到大爷的时候多,传口信更加稳妥。”
甄忠想想也是。
赵陌看了蓝福生一眼,对甄忠道:“甄叔,不管父亲怎么想,我人已经在京城了,父亲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甄忠支唔着不知该如何回答,蓝福生便帮着他回答:“陌哥儿,大爷实在想不到温家那边会出现变故。温三爷确实是个麻烦。但你放心,大爷已经写好了信,明儿就发到大同去。他在信中会跟温老爷说明白的,温老爷绝不会再生出异心来了。你大可以安心回温家度日,不会再有人胆敢害你。”
赵陌听了直想笑:“父亲的一封信真有这么大的用处么?当初甄叔亲自送我去大同时,何尝不是拿出了父亲的亲笔书信?那时候外祖父答应得好好的,过后还是变卦了。父亲便是再写一封信去,又有什么用?王家威胁温家,说温家若是不肯顺从,便要用自己的权势加害温家。外祖父说,他之所以舍弃亲外孙,也是为了温氏一族的族人与基业着想。父亲光写信有什么用呢?只要王家一日不打消念头,就算温家再次许诺会照顾好我,该变卦的时候,还是会变卦的。父亲若真想让我平安,还不如让王家人打消了害我的念头更好。”
蓝福生与甄忠对视一眼,表情都有些尴尬。赵硕如今正是要倚仗王家的时候,怎会得罪对方?他与小王氏正值新婚,就连兰雪闹的那一场,他都没把话说开,而是意思意思地处罚了兰雪,禁了她的足,还反过来安抚了小王氏几日,把人哄高兴了。内宅小事尚且如此,更别说其他了。赵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种要紧时候与王家交恶的。
若提起嫡长子在大同温家的遭遇,岂不是等于将王家的恶意公然摆到了明面上?那时候赵硕与王家要如何相处?是当作没那回事,还是冷面相对?前者显得他太过懦弱,日后他在王家人面前的气势便弱了,他便很有可能沦为王家的附庸,从此任由王家摆布;而后者却对他更加不利,没有了王家的助力,他想要的那个位子只会离他越来越远,那他为此所作出的一切牺牲,又算什么呢?
这些话,赵硕没有让两个心腹在赵陌面前提起,但赵陌看着甄忠与蓝福生的神情,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他的心顿时凉了下去,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太多惊讶,也许是因为秦柏、秦含真与吴少英都先后有过猜测的缘故,他如今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就象是一切的猜测都落到了实处,他倒是觉得心里安定了许多。
赵陌神情淡淡地道:“甄叔、蓝叔,你们不必再劝我了,我是不会回大同温家的。即使父亲的信真能让外祖父改变想法又如何?我与他之间的祖孙之情,终究是不复以往了。况且,若连兰姑娘都能在京城住着,得到父亲的庇护,我为什么就不能与父亲在一起?难不成父亲就真的如此害怕王家人?”
甄忠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哥儿怎能这么说?你先前不在京中,不知道大爷的艰难!能有如今的局面,大爷不知费了多少心血!眼看着大爷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荣耀,只等到时机成熟,便要一飞冲天了。哥儿年纪小,不能为大爷出力便罢了,怎的还要拖大爷的后腿?大爷将哥儿送到温家,也是为了哥儿好。哥儿怎么就不能体会大爷的苦心?二哥儿可没哥儿这个福份,不就是因为大爷更看重哥儿么?哥儿好歹忍一忍,只当是尽孝心了,让大爷少为你操点心吧!”
赵陌横了他一眼:“照甄叔这么说,我没象二弟那样死于非命,只是叫人当囚犯一般关起来,都是父亲对我的一片关怀之心了?我也不敢说别的,只想问父亲一句,二弟难道就白死了不成?!从前在家时,父亲何尝不疼二弟?如今怎的也说舍就舍了?不但不为二弟做主,连害他的凶手,父亲也日日笑脸相对,全当没事人儿一般。父亲今日能对二弟如此,将来未必就不会如此待我!”
甄忠惊讶:“哥儿已经知道二哥儿的事了?谁告诉你的?”这事儿辽王府应该没人宣扬,赵硕在京中更是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他们自家人,还有谁会知道?
赵陌挑挑眉,心中冷笑,兰雪果然没将他的事告诉父亲。他正要开口,蓝福生再次抢先说话:“哥儿这是在怨大爷呢。小的们也明白,哥儿是知道了大爷先前那信里的话,以为大爷就真的不管哥儿了,因此心中有怨。其实哥儿是误会了大爷,大爷只是要借王家之力成就大事罢了,说那许多话,都是在哄他们,心里却绝没有那等想法!等大事得成,哥儿还是大爷正经的嫡长子,任谁也越不过你去。所以啊,哥儿再也别说那等叫大爷伤心的话了!”
甄忠脸上闪过恍然大悟之色,赵陌却转向蓝福生:“蓝叔,你三番两次打断我的话,是想要庇护谁?”
第三十七章 入夜
蓝福生一怔,满脸的无辜:“哥儿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能庇护谁呢?我说这些,全是为了哥儿着想,好意劝你不要再埋怨大爷了!”
赵陌冷笑一声:“既然是这样,那就请你不要再打断我的话了。一次是巧合,焉能次次是巧合?蓝叔还真以为我是三岁小儿,好糊弄不成?!”
蓝福生咬牙闭了呢,甄忠面露疑惑之色:“怎么回事?哥儿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刚才没觉得蓝福生说的有什么不对呀?
赵陌转向甄忠:“两件事。第一件,我曾经托人给父亲新宅子送过信,说我到了京城,当时收信的是兰雪。她知道后,还跟我约在隆福寺里见了一面。当时她答应会把我上京的消息告诉父亲,但看来她并没有这么做。第二件,二弟的死是她说的,也是她告诉我,凶手是受了王家的指使而来。正因如此,父亲怀疑辽王府中还有王家的奸细,不再安全,知道兰雪怀有身孕,才会特地将她接到京城来。难道兰雪说的不是实话?二弟的死不是王家人害的?父亲既然知道真相,为何什么都不做呢?我不是在抱怨父亲弃我不顾,也不是在争什么闲气。从我在外祖父那儿听说了父亲与王家的交易后,便知道自己将来是什么处境了。当时我忍了,若不是因为王家与温家步步进逼,我也不会逃到京城来。但是,二弟好好的没了性命,稚子何辜?!”
甄忠不由得退了一步,神情有些狼狈。他看向蓝福生,意图稍稍转移一下话题:“福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见天儿守在新宅那头,若是外面有人送信进来,叫兰姑娘接了去,你会不知道?”
蓝福生缩了缩脖子,低声道:“我知道……当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听说了是哥儿的消息,我才……可那两天大爷没回过新宅子,兰姑娘说要先跟哥儿见一面,问清楚他上京的原因,才好告诉大爷,我觉得有道理,便由得她去了。兰姑娘出门那天,留我在宅里看家,免得有人上门找大爷,却无人招待,谁知道新夫人会来了呢?那几日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我哪里还想得起别的事?”
“糊涂!”甄忠不由得骂了他一句,这样的大事,跟小王氏与兰雪那点子妻妾矛盾如何能相比?蓝福生跟了赵硕几年,办事也是办老了的,怎的也犯起了主次不分的毛病来?
甄忠也有些埋怨兰雪:“兰姑娘也是,福生没见过哥儿,一时糊涂忘了也就罢了,她是见过哥儿的人,怎的也不跟大爷说一声?”
蓝福生小声道:“想必是没机会与大爷私下相处?新夫人搬进了宅子,看得那般严。当着别人的面,兰姑娘如何敢跟大爷说起哥儿的事?”
这倒也是。甄忠稍稍消了气,但还是觉得家中下人欠调|教:“兰姑娘出门时是谁跟着去的?既然得了这个差使,想必都是信得过的人,多少也该知道些内情。别人不方便,他们也不方便么?竟然也不跟大爷说一声!”
蓝福生这回就闭嘴了。
甄忠看向赵陌,赵陌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看到他这样的反应,甄忠一时也有些讪讪地,低声道:“这事儿是兰姑娘的错,回头我一定向大爷禀报。哥儿这回是受委屈了,大爷一定会为你做主的。哥儿只管放心就是。”
赵陌平静地问:“父亲让你们来见我,可提过要如何安排我的去处么?除了送回温家以外?”
甄忠有些吞吞吐吐地:“若是哥儿实在不肯回温家,大爷兴许会为哥儿另寻个住处,就在京城。哥儿且忍耐些日子,等大爷站稳了脚跟,不用处处看王家人的脸色了……”
“父亲如今处处都要看王家人脸色么?”赵陌打断了他的话,“这可不好吧?父亲常在御前,又得圣上青眼,却对王家人如此畏惧,看在圣上眼中,不知圣心如何?”
甄忠不敢回答,与蓝福生对视一眼,有些狼狈地说:“哥儿,大爷如何行事,不是小的们能过问的。只是大爷真的不容易。他如此费尽心力,还不是为了哥儿将来的前程?”
赵陌淡淡一笑:“只怕父亲费尽心力换来的前程,我还没得来及享用,便已经小命呜乎了。”
甄忠与蓝福生皆不敢言。
赵陌忽然觉得有些没意思,转过身在书桌前坐下:“你们去吧。若父亲连让我光明正大地在京城过活的本事都没有,又凭什么说,他如今已经得了圣上青眼,有望实现心愿了呢?如今的父亲,连在辽王府时都不如了。至少在辽王府里,他还能大声对所有人说,我是他的儿子。王妃要为难他时,他也有胆子反驳几句。即使为此受了王爷的训斥,他也从未有过退缩。如今的父亲有了大志,却没有了胆子。”
甄忠与蓝福生的脸色都微微变了,他们沉默地站在那里半日,知道自己已经劝不了赵陌什么了,只得一脸不自在地告退,然后无功而返。
承恩侯府的西角门外还停着一辆马车,他们今天过来,本是打算要带着赵陌离开的。既然目的没达成,他们也只能回去向赵硕复命。
赵硕听完了二人的汇报后,心情十分复杂,心里又是酸,又是涩,还有着恼怒和委屈。酸涩是因为想到了他这一路走来,所经历的困难与凶险;恼怒是因为被儿子揭破了脸皮,戳穿了他内心的胆怯;而委屈,则是因为受到了儿子的指责,让他感到了不被亲人理解的痛苦。他一直是这么的努力,为了目的,舍弃了那么多的东西,再伤心再难过也都坚持下来一,儿子凭什么要这样说他?凭什么要否定他的努力?!
赵硕一时激动,横臂将书案上的东西一把扫落在地,但瓷器掉在地上摔成碎片的声音又让他很快冷静下来。现在还不是能随意发脾气的时候,书房离正院太近了,若叫小王氏听见,她一定会来问的,到时候要怎么解释?
赵硕深吸一口气,摆摆手,示意甄忠与蓝福生二人退下。等两人依令退到门边,又被他叫了回来:“福生,兰雪确实跟陌儿见过面了?她去隆福寺不是为了给陌儿的母亲上香祈福,而是去见陌儿?那夫人为此跟她吵起来,又是否知道内情呢?”
蓝福生忙道:“小的不知,但兰姑娘应该是跟哥儿见过了。她隐瞒不提,大概是怕让夫人知道了吧?她既然见过哥儿,想必也知道哥儿在大同遇到的事……”
赵硕叹了口气,挥手示意他二人退下。
等出了书房,甄忠一把揪住蓝福生,来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中,质问道:“你三番四次为兰姑娘说好话,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大爷有话问你,你答就是了,说那么多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