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陌问了阿贵几个关于章料的问题,又吩咐了些杂事,便让他下去休息了。他这回是上京来给他报账的,这回从辽东回来,收获颇丰,有些东西兴许不必运到沧州那边出手了,在京城便已能卖上高价。眼下正好是宫中三位贵人的寿辰临近,这两个月里,各种名贵药材、古玩、珠宝的价格都会比平日起码上涨两分的。
赵陌处理了一下手中的事务,瞧着天色不早,便将那块章料往怀里一揣,然后带着几名随从,上永嘉侯府蹭饭去了。他这些日子打着向永嘉侯秦柏请教刻章技术的名义,三天两头地过去,就算有宗室长辈们问起,他也有话可以搪塞。宗室子弟嘛,学点儿风雅技艺乃是理所当然的,谁敢说他不对呢?京城里固然还有不少金石大家可以指点他,但谁又能比秦柏更与他亲近?
秦柏一听说他来了,便知道他的真正来意是什么,没好气地对老妻牛氏道:“叫厨房添两个菜吧,不然广路就要把我们爱吃的菜都抢走了!”牛氏掩嘴笑着瞥了大孙女儿一眼:“孩子们亲近,这是好事儿。”秦含真脸色微红,但还是厚着脸皮道:“今日六妹妹跟着五婶吃饭,不在我们屋里吃,人这么少,不如就不分桌了吧?”
秦柏轻哂:“就算分桌,也没离得有多远,反倒是碍着我与你祖母一同用餐了,倒不如省事些,大家方便。”
秦含真的耳根都红透了,还要硬装作没听懂的模样,镇定地吩咐丫头们添一份碗筷。屋里的丫头婆子都在偷笑。
赵陌很快就到了,似模似样地给秦柏、牛氏行了礼,又彬彬有礼地向秦含真问好:“表妹这几日可好?天气炎热,表妹千万保重身体,也别贪凉,用多了冰。”
秦含真也配合地装作淑女模样还了他一礼:“多谢赵表哥提醒,我会小心的。赵表哥还没用饭吧?若不嫌弃寒舍饭菜简陋,不如与我们一块儿用膳?”
赵陌微笑着表示:“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秦柏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坐吧,每日都要来这么一遭,何苦呢?”他如今待赵陌,比孙女秦含真要随便多了。
赵陌干笑几声,偷偷看了秦含真一眼,低头入了席,再看丫头们送上来的菜色,有好几款是自己爱吃的,深知必是秦含真吩咐厨房做的,心中暗甜。
两老两小四个人安安静静地吃了饭。饭后丫头们撤桌上茶,这才是他们说话的时候。不过牛氏饭气攻心,又早就知道赵陌并不是真来给自己请安的,便挥挥手:“你们说话吧,我进去歇一会儿觉。这天儿一热,就让人爱犯困。”
赵陌忙起身相送,秦含真扶着祖母进了里间,侍候她睡下,方才出来。这时候,秦柏已经与赵陌聊起了他这些天做的事,还有在雕刻方面的功课了。秦含真看到赵陌双手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刻刀痕迹,不由得有些心疼,忍不住说:“赵表哥,你的手怎么伤成这样?”
赵陌笑笑:“初学嘛,刻刀用得还不是很纯熟,难免会受点小伤,日后茧子生出来了,我的刀法也练熟了,就不会再轻易受伤了。”
秦柏倒没觉得这有什么,他年轻的时候学刻章,何尝不是弄得满手伤?每个想学雕刻的人,都要经历这一关的,十分寻常。他还说孙女儿:“若不是你祖母死活不肯让你学跟我这个,你的手也逃不过去。没事儿,他有好药,又有好大夫盯着,不过是受些皮肉之苦,不会怎么着的。”
秦含真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什么了。
秦柏也有歇午觉的习惯,陪着两个晚辈说了一会儿话,也想要打盹了。他便指示孙女儿:“我知道你俩想在一块儿说说话,也别上别处去了,就在这边院子东边游廊下坐坐吧。那里有树荫,又通风,比别处凉快些。而且人来人往的,也不必怕有人说你俩闲话。”
赵陌其实很想与秦含真一块儿到凤尾轩去,那里也凉快,也有树荫,而且没有人来人往,他不但能够无所顾虑地与秦含真说话,还能拉拉小手,说不定还能摸摸未婚妻的小脸。然而这些在老祖父秦柏眼里都是必须禁止的动作,为了自己今后还能常来,他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秦含真看得出他的憋屈,咬着唇忍住笑意,叫人在祖父指示的地方摆了两张宽大舒适的竹椅,然后亲自拿竹篮提了一壶清茶,两只白瓷杯,并两款口味清爽的小点心,便悄悄扯着赵陌的袖角,与他走向东边游廊下。赵陌感受到秦含真轻轻扯着自己袖角的力道,便迅速平静下来,怀着几分欣喜,乖乖跟着她过去了。
两人坐在游廊一角的风口下,享受着凉风习习,连清茶的味道都分外甘甜可口。
赵陌掏出怀里揣了半晌的小锦匣,递给秦含真:“给你的,瞧瞧喜不喜欢?我拿这个给你刻一枚闲章,好不好?”
秦含真接过来,打开匣子一看,顿时眼中一亮:“呀,真漂亮!这是哪里来的?”
赵陌与她说了章料的来历,道:“虽然不知道那商人是从何处弄来的章料,但这色泽真是世间少有。我在宫中曾见过几枚鸡血石,颜色有些偏粉,但都不如这个艳丽。”
秦含真想了想:“这个……该不会是巴林石吧?”巴林石其实历史挺久了,但好象是在建国后,才正式大量开采,因此在如今的印石界,它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透明呢。但别看它年轻,它在后世的品质与价值都是极高的。若能早早发现巴林石的原料产地……
看到赵陌好奇的目光,秦含真只能向他解释:“这东西在元时就有记载了,可能在北戎那边有人知道,我听说是赤峰附近出产的东西,在关内兴许不多见。这是一种叶腊石,品质极高,不逊色于寿山石、青田石与昌化石,只是眼下少为人知。”
赵陌挑了挑眉:“这么说,我竟是无意中得了个宝贝了?回头我再让阿贵去打听,看是否能找到类似的章料。若还有,就挑一块与这个相似的,刻成对章,你一枚,我一枚,正好凑成一对,成亲后共用。”
秦含真脸红着说:“这么粉嫩鲜艳的印章,我用着还罢了,你用着不觉得奇怪吗?”
赵陌浑不在意:“闲章嘛,日后你我一同写字画画的时候,再一块儿用,又不拿到人前显摆,有什么关系?”
秦含真听得笑了,把锦匣收好:“那我先把章料收起来,日后等你练好了雕刻技术,再给你刻。我那儿也有几枚粉色的印石章料,只是不如这个颜色漂亮。我还寻思着,什么时候哄得祖父高兴了,请他帮我刻几枚闲章呢。”
赵陌笑道:“不必求祖父了,等我练好了刀法,我来替你刻。”
他这是改了口,不再称呼秦柏为舅爷爷,而是跟着秦含真叫祖父了。这个叫法,倒是比拐着弯的“舅爷爷”三个字要名正言顺些。秦含真啐了他一口,红着脸,却没叫他改口。
赵陌察觉到这一点,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他给秦含真倒了杯茶,笑着问她:“太子妃生日那天,宫里会有宫宴,表妹你会去么?”
第二百八十七章 躺枪
太子妃的生日,相对于随后的太后寿辰与太子生辰来说,庆祝仪式的规模要小得多了。
三位贵人扎堆庆贺寿辰,太后不但身份最尊贵,也是辈份最长的一位,自然是要大贺特贺的。太子的排场略次一等,从前他身体未好时,也基本是尽量从简的,但自打他的旧疾痊愈,皇帝几乎每年都恨不得为儿子大摆宫宴,因此,太子生日那天,宫中亦有宴会,而且是文武百官都会出席的那一种。
只有太子妃,排场最小,也最低调。她既不好意思与太后争先,也没有理由跟丈夫比出风头,基本就是举办一个中型的宫宴,除了宫中人士,就只有近支宗室与几家血缘比较近的皇亲国戚会前来参加,百官家眷照例是不会出席的。当然了,以唐家在朝中的地位与势力,有人向太子妃献生辰礼什么的,也是常事。不过宫中宴席不会向外界公开发请帖就是了。倒是唐家人,在这一日照例会派出代表,前往京中几处大寺庙中,为太子妃斋戒祈福。若有亲友有心凑上一份,同行前往祈福,唐家人是不会拒绝这份好意的。
秦含真是国舅的孙女儿,算是在与皇室血缘较近的皇亲国戚名单中,自然不可避免地,与长房众人一道前往东宫,向太子妃唐氏贺寿,并参加宫宴。
这样的场合她年年出席,对所有的程序都早已记熟了,礼仪也练了许久,从头到尾都没出过差错,举手投足都足够稳当优雅,任是宫中最挑剔的教养嬷嬷,也挑不出错来。太子妃微笑着接受了她的道贺,亲切而不失优雅地说了几句关心的话,比起往年,又显得亲昵了几分。大概是因为今年秦含真已经与赵陌定下了亲事的缘故吧?她对太子妃而言,已经不再是夫婿的表侄女这么简单了,同时也是亲近的侄儿未过门的妻子。太子妃心中更对赵陌有另一种期待,既然婚事已经定下,她看秦含真的目光,便也跟着有了不同。
秦含真镇定地微微垂首,一言一行都依礼行事,既没有与太子妃亲近的意思,也不会表现得特别生疏。她对太子妃没什么意见,但心里还记得对方曾经有意撮合赵陌与蔡元贞,热心得让人心里不爽。秦含真自问还是有点小脾气的,虽然不至于怨恨太子妃,但对她也不可能亲近得起来,就这么淡淡地挺好。
反正赵陌已经拿定了主意,不会去做太子的嗣子。那太子妃对他们二人来说,也就是堂伯母罢了。虽然身份尊贵,但还决定不了他们的未来生活。
秦含真怀揣着自己的小心思,在人前维持着一种斯文淡定的画风,不熟悉她的诰命们见了,都要夸上几句——至于当中有多少人是真心想夸她,又有多少人是看在她祖父或是未婚夫的份上夸的,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太子妃似乎也对她的表情感到挺满意。
太子妃唐氏,原也不是个八面玲珑、待人热情的性子。她出身官宦世家,原就是偏好这种端庄娴雅的作派。看着似乎比往日更稳重了几分的秦含真,她心里有了些许改观,觉得自己昔日兴许是太过小看了秦含真。小姑娘年纪小些,性情天真一些,也是有的。但只要好生调|教,还是能有所长进的嘛。
秦含真并没有太过注意太子妃对自己的观感,只要太子妃没有明显地表露出对自己的不满,她就觉得自己算是过了一关,可以交差了。行过礼,寒过暄,秦家其他人要退下去的时候,她也跟着一并退了,由始至终都紧跟在祖母牛氏以及大伯祖母许氏的身边,出入都与堂姐秦锦华、堂妹秦锦容同行,遇上休宁王府的几位县主、郡君们,还有唐素的时候,就微笑着点点头,算是打声招呼,但自己一步也没离开过家人身边。
今日宫宴,来的人也多,什么人都有。秦含真没有兴趣遇上什么不长眼的人,也不想上演打脸好戏的主角,供人围观。
不过,世上总有些事,是会事与愿违的。秦含真不想招惹麻烦,奈何她是主角,自然会有麻烦找上她。
辽王继妃不知道自己断了药,经过几日休养,总算赶在太子妃寿辰前,把“水土不服”以及“中暑”的后遗症给治好了。她整个人都瘦得有些脱了型,肤色晦暗,双眼下方还带着青黑,显然精神十分不济。但为了撑起亲王妃的体面,她还是往脸上扑了厚厚的粉,梳了高高的宫髻,戴了新打的镶宝衔珠金凤钗,打扮得富贵华丽,出现在东宫,与妯娌们一道向太子妃贺寿。
辽王继妃常年不在京中出现,本身又是继室,其实在京城宗室女眷的圈子里,没什么人缘。昔日她还能混个贤惠的名头,但如今人人皆知她逼得原配长子赵硕进京求援,赵硕还有个儿子在她手里死得不明不白,她亲生的两个儿子还都有陷害亲兄弟的黑历史,那所谓的贤名,早已成了笑话。她如今乃是宗室圈子里恶毒后母、教子无方的典型。人一出场,想要名声的诰命女眷都会躲着她走,仿佛她是瘟疫一般。
但辽王继妃并不清楚这一点。她进京之后还没有机会出现在社交场合中。一到京城她就病倒了,一直在辽王府里休养到昨日,今天还是头一回出门呢。她看着别人都在躲着她,又在暗地里窃窃私语,想到出门前在穿衣镜中看到自己眼下的形容,就觉得没有底气。
她清楚自己如今的模样有多么憔悴,用了浓妆华服来掩盖,反而更突显了她的消瘦与憔悴。她们一定是在嘲笑她的病容吧?还是她从辽东带来的新衣与首饰不合京中时尚?她发现在场的诰命里,大部分人都穿戴打扮得淡雅精致,象她这样从头华丽到脚,满头珠光宝气的好象找不到几个人。莫非她是穿错了衣裳,戴错了首饰,叫人看了笑话?!
一想到自己可能出了丑,辽王继妃心下就更发虚了。为了维持住亲王正妃的体面,她板起了脸,挺直了腰,努力让自己显得更有威仪,行动说话也更加拘礼。她想让所有人觉得,她穿戴得这般华丽,是因为她重视礼数,而不是因为在辽东住得久了,穿戴打扮都过了时却不自知。
这个架子撑起来,还是能唬得到人的。有没见过辽王继妃的年轻宗室女眷被她这副作派蒙蔽了,私下议论:“原来辽王妃是这么严肃古板的人哪?”声音传到辽王继妃耳中,她更觉得自己做对了,到了太子妃面前,也不忘保持这个作派。瞥见陈良娣坐在太子妃下手,她行礼的时候,动作更加僵硬了,外人看起来,就象是辽王继妃对太子妃十分礼敬,但对太子侧室则要漫不经心得多。妻妾有别,这原也是应该的。
不过陈良娣看在眼里,心里会有什么想法,就很难说了。
陈良娣今日并非独自前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五六岁大的美貌少女,青春粉嫩,就象是池塘里含苞待放的水莲花一般娇羞可爱。有与陈良娣相熟的人问起那少女的身份,本以为是陈良娣身边新来的宫人,没想到陈良娣却回答:“是我娘家族中的妹妹,因我近日苦夏,身上不好,总想着从前在家里吃的清爽小菜。家里人便让妹妹进宫来陪我,为我做些小菜开胃。”
众人听了这话,神态都有些微妙,再次看向那少女时,眼神就不一样了。
虽然东宫从来没有传出过相关的消息,但是这种套路,大家都很懂。陈良娣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一直没能为太子生下第二个儿子。陈家大概也急了吧?送一个年轻美貌的族女进宫,为陈良娣做个臂助,若是能得太子宠爱,也能替陈良娣固宠不是?大家都明白的。事实上,太子的旧疾好了几年,东宫居然一直无嗣,也不曾添人,仍旧只有太子妃与太子良娣这两个年老色衰的女人侍候太子起居,外界早就议论纷纷了。若是东宫能进新人,而新人又能为太子诞下子嗣,也是值得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呀!到了这时候,大家也没必要再嫌弃皇孙的生母是什么身份了吧?
不过,这种事为什么是由陈良娣来做?太子妃唐氏却没有动静呢?
众人隐晦地打量着太子妃,想看看她对那名陈家少女是什么态度,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太子妃唐氏一如既往地仪态端庄,面带微笑,谁都看不出她有不高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