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先生顿了一顿:“那时候,记得承恩侯府中曾一度有过传闻,说是秦二太太带着秦大姑娘不知上哪家寺庙烧香,曾得一个大师批命,道秦大姑娘的命格尊贵。后来这传闻传着传着,就有些变味儿了,变成秦大姑娘的命格贵不可言。承恩侯夫人下了严令,禁止府中人等再议论此事,这传闻方才被压了下去。不过,秦二太太为此还跟承恩侯夫人闹过一场,连带的秦大姑娘的丫头,也为这事儿与秦二姑娘的丫头在闺学课余时拌过嘴,叫我教训了几句,不许再跟姑娘来上学。那之后,秦大姑娘与秦二姑娘身边侍候笔墨的丫头就换了人。记得那时秦大姑娘才十一岁呢。没过几个月,永嘉侯世子就进京了。”
永嘉侯世子,指的是秦平。他进京是跟着秦王来的。紧接着就是前晋王世子赵碤被废位、圈禁,辽王世子入京与王家联姻,太子病重,伽南嬷嬷暴毙,承恩侯秦松御前失宠。承恩侯府众人进入了一个惶恐期,哪儿还顾得上理会二房孙女的那点小传闻?
太子妃唐氏微微笑了:“看来秦二太太对长孙女,还真是寄予厚望呢。”
这种命格传闻的小把戏,唐氏其实见得多了,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人家爱使的伎俩,用来抬高某人身份罢了。记得当年陈良娣生下皇孙,而她这个太子正妃多年不见有孕,好不容易怀上了,却只生下了皇孙女后,陈家那边也曾传出过风声,说陈良娣还在闺中时,就有得道高僧给她批过命,说她将来贵不可言。京中一度将这等小道消息视作上天示意,不少人对陈家趋之若鹜,直到皇孙夭折,才算是消停了。但即使如此,也依然还有人盼着陈良娣能再生一子,以成全这“贵不可言”的命格。唐氏自己却从来没把这些传闻放在心上,盖因知道这都是陈家暗中为之。
可陈家除了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也做不了什么事。到了唐家面前,陈家上下都要做小伏低。当初唐家老太太会为唐氏选择陈氏女做良娣,不就是看中了陈家是这样的人家么?人心难测,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事。不怕人会生出异心、野心,但只要没有能耐成事,有什么心都是无用的。
曾先生不知道陈家曾有过类似的传闻,继续道:“若说起当年,那时候的秦大姑娘确实是个不错的姑娘,与姐妹们也颇为亲厚。只可惜,这些都是装出来的,并非本性。后来永嘉侯进京,他只得一个孙女儿,就是秦三姑娘。秦三姑娘性子直率,自小跟着永嘉侯读书,功课很好,好几回都把秦大姑娘比下去了。秦大姑娘便有些不忿,起初只是不甘她在姐妹当中占了先,后来渐渐地,便生出了妒忌之心。”曾先生犹豫了一下,“姐妹俩真正生隙,应该是承恩侯夫人提出,想给秦三姑娘与许家长孙说媒之后。秦大姑娘似乎对许家长孙颇为倾慕,可许家却无意与秦家二房联姻。永嘉侯夫妇都婉拒了婚事,但秦大姑娘还是怨上秦三姑娘了,连带的对秦二姑娘与秦四姑娘,也跟着怨恨起来。”
太子妃唐氏抿嘴笑道:“看来秦大姑娘是发现自己与两位家中有侯爵的妹妹之间身份有别了。只是秦四姑娘与她一母同胞,她又有什么好怨的?”
曾先生道:“秦四姑娘与秦二姑娘、秦三姑娘交好,反倒觉得自家长姐有许多不对的地方,帮理不帮亲。秦大姑娘就因此对同胞亲妹生隙,私下也时常欺负这个妹妹。后来秦家三房分家,二房搬了出去,秦二姑娘求得承恩侯夫人许可,让秦四姑娘继续跟她一同读书,却没提秦大姑娘。那时候正巧是秦大姑娘与蜀王幼子的婚事闹出了乱子,名声受损,秦四姑娘却能依附秦家长房,前程可期,从此秦大姑娘在家里就越发对妹妹欺负得恨了。说白了,还是嫉妒之故。”
太子妃唐氏摇了摇头:“做长姐的欺负妹妹,还专在日常用度上克扣?这秦大姑娘也不是什么聪明人。也对,她若是个聪明的,当年就不会误以为蜀王幼子对她有意,又在蜀王出事后,公然拒婚了。连蜀王府是否真有意联姻都看不出来,可见也是个愚人。”
曾先生笑道:“那件事还真是叫人想不到。蜀王妃确实常带着幼子到承恩侯府去,一心想与永嘉侯结交,让蜀王幼子跟永嘉侯多亲近。但要说到联姻,蜀王府原是属意承恩侯长孙迎娶山阳王府大郡主的。为此承恩侯长孙还被逼得下了江南。也就只有秦家二房,会觉得蜀王妃是看中了秦大姑娘。大约是因为蜀王幼子常常上门,而秦家适龄的女儿,又只有秦大姑娘一个的缘故。那时秦家长房三房皆对蜀王一家冷淡,独二房热心亲切,蜀王妃大约是盼着能利用二房,与秦家拉近关系的。”
即使如此,寻常人也不会觉得蜀王妃会看中秦锦仪这样一个六品官之女为幼子正妻,更别说蜀王幼子当时很有希望入继皇家为储了。谁会知道秦家二房就是这么自命不凡,以为这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就急不可耐地咬上去了呢?至于后来的拒婚之举,就更是可笑了。人家原也没有联姻之意,他们倒急哄哄地划清界限了。那时蜀王府还没到真正失势的时候呢,蜀王幼子只是没了入继皇家的希望,却依然是亲王嫡子,仍有望靠着太后得个郡王爵位的。秦家二房的作派,只会叫人轻视、笑话。
若不是蜀王府没多久就坏了事,恐怕秦家二房的日子就更要难过了。他们倒也不是不明白这一点,因此才会死赖在承恩侯府,直到蜀王府失势,方才搬出去吧?
太子妃唐氏轻声叹息着:“秦家二房的运气倒也不错,只可惜没把孩子教好。秦二太太至今还护着长孙女,哪怕秦大姑娘名声不佳,也坚持要为她说一门好亲,在外人看来是不智,但换个说法,也是在心疼孩子。我听说秦二太太的娘家,素来有护短的传统,哪怕在旁人看来略显凉薄无情了,对他家的孩子倒是好的。秦大姑娘有这样的长辈庇护,是她的运气,只可惜她不知惜福。倒是那没得亲长如此偏爱庇护的秦四姑娘,将来的前程,未必就比她差了。”
曾先生没想到太子妃会这样说,略有些惊讶,但仔细一想,这话倒也不算错。薛家确实有护短的传统,因此当初秦家出事,他家二话不说就弃了亲家,只将薛氏给捞出来了。等秦家一平反,他家又把薛氏与秦伯复送回了秦家。虽说曾先生曾经在承恩侯府听说过小道消息,说薛氏私下曾经抱怨娘家父兄,说他们为了攀附秦家,就害得自己回秦家守了一辈子寡,可曾先生心里清楚,以秦家平反后的声势,若是薛氏不带着儿子回秦家,又有谁敢娶她?薛家更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马家不就是这样败落的么?因此,薛家所为,未必就不是真心为薛氏着想。
薛家的习惯传到秦家二房,对二房的孩子有好处,也有坏处。秦锦仪就是因为这样的偏爱,长成了如今这副任性模样。偏偏薛氏还不肯放弃她,非要她嫁进高门大户不可,哪怕拖得她成了老姑娘,也不肯改主意。真不知道这该说是秦锦仪的运气,还是她的劫数了。
曾先生暗叹一声,微笑着对太子妃说:“秦四姑娘虽然得不到其祖母父亲的宠爱,如今有娘娘怜惜,将来自然会有好前程的。”
太子妃微笑:“这孩子是个实诚人。明明她知道我是因为她怕传了病气给颐儿,及时退选,才对她青睐有加,但她还是实话告诉了我,是秦三姑娘教她这么做的,她原本并没有想到这一茬。我虽然喜欢懂得上进的孩子,但更喜欢心正、诚实的姑娘。这样的好姑娘,原也配得上有一份好姻缘,好前程。”
她吩咐身边的宫人:“新年各府诰命闺秀入宫朝贺的时候,记得把秦四姑娘的名儿也记上。往后但凡有郡主身边四名伴读闺秀能参加的宴席、茶会,就把秦四姑娘也请来。郡主喜欢亲近这位表姐,只当是给郡主添一个玩伴了。”宫人柔声应下。
曾先生心中大喜,忙道:“娘娘仁厚,我替秦四姑娘谢过娘娘了,改日让秦四姑娘进宫向娘娘谢恩。”
太子妃摆摆手:“不急,年前正忙呢,等过了年再说。”又问,“秦三姑娘倒是难得的聪慧,她不过比秦四姑娘大了一岁,怎的就能想得这样周到呢?”
第二十九章 青睐
曾先生如今正喜欢秦含真这个学生呢,闻言不由得露出了笑意来:“秦三姑娘做事一向细心,考虑得很周全,小小年纪就是如此。她年幼丧母,父亲又外放,一直跟着祖父母过活,家里人口又少,她还要帮着管家,自然比其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儿要细心稳重些。秦四姑娘大约也是因为知道她这个好处,才会上门求助的,果然如今便有了回报。”
太子妃唐氏与曾先生相识多年了,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含笑问:“先生似乎很喜欢秦三姑娘?”
曾先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些日子,承恩侯夫人见天气太冷,心疼孙女儿们,让闺学停了课。秦三姑娘好学,见我闲下来了,便特地把我请了去,专教她琴棋技艺,十分勤奋用功。我见她这样好学,心里自然喜欢。”她当然不会提秦含真对她生活起居照顾得多么周到,因为她从前在唐家时,也未有过这样的待遇,万一叫太子妃误会她是在埋怨,就不好了。
太子妃不必听她说实情,只看她近日进宫时的穿戴与两个月前进宫时的穿戴相比,有了什么样的变化,也能大致推断出她如今日子过得不错,听她说近日被请去永嘉侯府单独执教,也就明白了,笑道:“我早听闻永嘉侯才德出众,太子平日里一直赞不绝口的,如今听了先生所言,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连孙女儿都这般好学,可见永嘉侯的不凡了。”
曾先生点头道:“永嘉侯的学问确实极好,侯府中藏书也多。我在永嘉侯府时间不长,却已得益良多了。若不是与承恩侯夫人有约在先,我还真想就在永嘉侯府待下去了呢。”
太子妃笑道:“先生既然喜欢,只管待下去就是。无论是承恩侯府,还是永嘉侯府,都一样是姓秦的,两家的姑娘们不是也都在一处上学么?”
曾先生笑着摇头不语。
太子妃也没在这个话题上多言,只有一点不解:“永嘉侯回朝封爵,也有五六年了吧?秦三姑娘是他唯一的孙女儿,又得先生数年教导,听先生说,功课很不错,人也好学聪慧,怎的在京中似乎有些名声不显呢?我只听得外人提起秦家女儿,都说秦家二姑娘才貌双全,性情文雅,也有私下议论秦家五姑娘性子不够和顺,常与人生口角的,好的坏的名声都有,却很少有人提起秦家三姑娘,不知是什么缘故?倘若她真个平庸得不值一提,也就罢了,可秦三姑娘分明是个极出众的女孩子,怎的就被埋没了名声呢?”
曾先生略一沉吟,才答道:“三姑娘这五六年里,至少有一半的时间是在京外度过的,在京城的时候不多,与京中人等交际少了,名声自然会不显。再者,她虽出众,却不是个好出风头的,深居简出。永嘉侯一家都少与人交际,平日里也就是与承恩侯府,或是有限的几家亲友来往。永嘉侯那年一下江南之前,还时不时与几位旧友见面,如今却连这些旧友,也都断了联系。倒是听说过他在江南、西北、岭南等地曾与当地的书画大家交好,亦有几家亲厚的友人,但一回到京城,除去进宫,或是到京郊别业消遣,便少有出门的时候了。秦三姑娘随祖父母行事,自然也少见外人。”
太子妃唐氏听得暗叹:“我知道,舅舅实在是用心良苦。”永嘉侯秦柏乃是太子的舅舅,太子妃唐氏如此称呼,其实是亲近的意思。
如果是当初太子病情渐重,不知几时就要被人取而代之的时节,身为太子亲舅的永嘉侯与外人多来往些,并没有什么大碍,因为谁都不会觉得他能拥有什么权势地位,不过是个外戚罢了。可如今,太子地位稳固,稳稳当当地就等着继位登基了,而太子又极为敬重这位舅舅,永嘉侯自然就成了香饽饽,会有无数有心攀附太子,却没有门路接近的人,将永嘉侯视作登天阶,纠缠上来巴结讨好。永嘉侯闭门谢客,少与外人往来,既是图自家清静,也是为太子杜绝了麻烦,更是不想引起皇帝的猜疑。
太子妃唐氏明白秦柏的苦心,也就能理解太子为何会对这位舅舅如此敬重了。
承恩侯秦松同样是太子的舅舅,可没法得到太子同等的看重。
太子妃平日跟永嘉侯府来往不多,除了年节里几次场面上的会面,私下便少有接触了。永嘉侯府只有两位正经女眷在京,老的老,小的小,老的那位有些被人诟病的名声,说话行事风格也跟京中皇亲权贵人家的女眷不大一样。太子妃从前有些顾忌,没敢多与牛氏接触,而秦含真年纪又小了些。如今想来,实在是太过疏忽了。既然秦三姑娘是个聪慧懂事的小姑娘,多召她进宫几次,想来也没什么坏处。太子敬重舅舅,太子妃便乐得抬举永嘉侯的孙女。
她问曾先生:“秦三姑娘有什么出众的才艺?可擅诗词?下回再有宫宴,我有心请她到东宫来,与别家女眷也见见面,结交结交。她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吧?快到及笄的时候了,总不能继续闷在家里,埋头读书。永嘉侯夫人似乎不爱交际,可世上有些事,总是要做的。”
曾先生很快就明白了太子妃言下之意,忙道:“秦三姑娘经义学得很好,是得永嘉侯认真指点过的。她杂书读得不少,民生、经济、农桑、格物都知道些,不过诗词上就只是平平,并不算出色。除此之外,琴、棋皆尚可,但最出色的应该是绘画,极擅山水楼台,还画过许多街景图,画中人物栩栩如生,十分难得。满京城的闺秀,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位比她更擅长此类画的闺秀了。不止,恐怕连年纪相仿的男子都少有。”
太子妃讶然:“没想到秦三姑娘竟然如此多才多艺?”只是,秦含真擅长的东西,似乎都不适合在宴席场合上施展,而且,还有那么一点儿不大合乎闺阁风俗。太子妃略一沉吟,又问:“先生手里可有秦三姑娘的画作?若方便,只管挑好的来给我瞧瞧。”
曾先生忙道:“有自是有的。我那里就有一幅江南春景,画的是苏州郊外春播的景象。我昔年也曾去过苏州,正好是春天,瞧着那画儿,就象是回到了那时一般。为此我特地向秦三姑娘借来此画,还想临摹一幅,收藏起来。娘娘若想看,我明儿就带进宫来。”
太子妃合掌笑道:“那就劳烦先生了。若先生那里还有秦三姑娘别的画作,尽管拿来。我听闻三姑娘随永嘉侯周游天下,见识广博,心甚向往,也想借着三姑娘的画作,瞧一瞧天下风光呢。”
曾先生傍晚时从宫里出来,心情就一直不错。虽然秦含真除了秦锦春应选伴读之事,就没跟她提过任何要求,但她还是希望能为这个懂事的学生争取些什么。若是秦含真能得到太子妃青眼,今后也是前程可期。
永嘉侯性喜淡泊,不爱与人交际;永嘉侯夫人牛氏又不习惯跟高门大户的女眷来往;如今世子秦平在外做官,还不曾续弦;五爷秦安更是合家在外,数年不曾回京,承恩侯府里根本没个正经女眷,能出面为秦含真相看人家。要知道,秦锦华可是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有长辈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了,寻到今日,还未定下,也是因为太过重视、不敢轻忽的缘故。秦含真与秦锦华相差不到一岁,现在才开始考虑亲事,已经有些迟了,若是再没人替她打点仔细,焉知会不会有什么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