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陌含笑与他碰了杯,两人又再喝了一杯酒。
喝过酒,赵卭一边挟菜,一边说些闲话:“说起慈宁宫那位小妹妹,她也是个倒霉的。她身边本来不缺人侍候,太后又怜惜她,光是侍候她的宫人都有八个,更别说是她从家里带过去的人了。谁知那日宫宴,前头宴席上的宫人不够使,从她身边调走了四个去。剩下的四个,有一个因太后赏了菜下来,到小厨房里热菜去了。又有两个,因她奶娘说小主子要歇息一下,不想让人吵着,打发到院子外头扫地去了。剩下还有一个,因惠太嫔来看小病人,去了倒茶。奶娘跟蜀王府的丫头忙着招待惠太嫔吃茶,一时没留意里间,竟叫小主子爬到了卧室的窗台上,一个不慎就翻了出去,摔得腿都断了。你说,她小孩子家没事翻什么窗子?虽说还不到三岁,但也是个女孩儿吧?宫里可没有哪个小女孩儿动不动就翻窗子的,也不知蜀王府是什么教养。但凡她跟前还有一个人侍候,都会将她拦下,偏偏当时屋里只有她在。太后娘娘只能罚了她奶娘二十板子,责她疏于职守,心里还有些埋怨惠太嫔,怎么偏在那时候去瞧孩子了?惠太嫔心里委屈,却是一个字都不敢说的。”
赵陌手中的筷子顿住:“惠太嫔?”
赵卭点头:“是啊,惠太嫔,她说来也是个可怜人。她本是先帝元后管氏从娘家带进宫侍候的婢女,因生得貌美,被元后献给了先帝,一路升到嫔,也算是得宠了,可惜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元后去世,后头又有两位皇后,宫中妃嫔更是争宠争得厉害。惠太嫔没了靠山,又年老色衰,先帝哪里还记得她?先帝驾崩后,她成了太嫔,只能一辈子在宫中老死了,连个能在她年老后接她出宫养老的儿女都没有。还好她为人圆滑,能哄得太后高兴,在太后面前还有几分体面,日子还算过得去。她自己没有儿女,对我们这些小辈就格外疼爱些,每年去给太后请安,遇上她,总能得些糕点果子吃吃。要知道,我们这样的身份,进了宫也不过是给人做陪衬的罢了,有好东西也轮不着,能得些宫里制的糕点果子尝尝鲜,已经是极高兴的事了。蜀王世子的小女儿进宫后,惠太嫔三不五十就要过去看望,最稀罕这样的小丫头了。宫宴时,太妃太嫔们都可以见见娘家人,但惠太嫔的娘家亲人却为人奴仆,即使后来被管家放了良,也依旧是平头百姓,根本没有资格参加宫宴。因此,惠太嫔也只能去后殿跟小丫头一起打发时间了,省得在前头看着别人一家团圆,刺眼哪!”
赵陌慢慢放下了筷子。
惠太嫔得宠失宠的日子都太早了,他根本就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在。如果说,惠太嫔本来是先帝管皇后娘家的婢女,说不定还是家生子,那她一定还有家人在管家处,即使放了良,也不会离开管家的势力范围的。惠太嫔明显是管皇后为了固宠,才抛出来的助力,管家肯定需要掌控住她,绝不会让她有机会叛主。那也意味着,惠太嫔即使成了太嫔,也依然有可能会为了亲人,听从管家号令。
管家已经式微,但曾经风光过,前晋王正妃就是管家女,而前晋王世子赵碤,正是管家的外孙。
如今赵碤跟他的两个庶弟赵砃、赵砌似乎有和好的迹象,又与辽王世子赵硕交好,而赵碤、赵硕的妻子都是王家女。王家女在宫中瞒着王嫔密会,疑似与宫中某人相见,还打起了东宫子嗣的主意。就在王嫔与王家女们于宫宴上生出口角,惊动了姚夫人母女,以及周围人的时候,慈宁宫后殿里的惠太嫔去了蜀王世子之女的居所探病,蜀王世子之女的奶娘还以种种理由将小主人身边侍候的一群宫人给打发干净了,自己带着蜀王府出身的丫头招呼惠太嫔。
王嫔与侄女们的口角,先有秦含真指使秦锦春去向太子妃告状,后有宫人向太后身边的管事嬷嬷报备,会惊动太后和太子妃,是肯定的。但是,由于蜀王世子之女在后殿摔伤,伤势颇重,太后担心孩子,连宫宴都草草结束了,又怎会再关心王嫔跟王家女们闹出了什么夭蛾子呢?这两者之间,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么?
与王家女们相约在宫中密会的人,会不会就是惠太嫔呢?
赵陌皱起眉头,冥思苦想。他想不出惠太嫔这样一位身份低微又无子无女,更无娘家可依的老太嫔,能给王家女们带来什么助力。她顶多就是在太后面前还能说上两句话而已。
在太后面前……
赵陌挑了挑眉,该不会……王家女们指望这位太嫔能劝动太后,给东宫太子过继宗室子为嗣吧?这种大事,可不是她一个小小太嫔能掺和的。更何况,这种事只需要找人带个话就可以了,完全用不着一众王家姑奶奶们冒险去与她私下会面。
现在线索太少了,他还需要打听更多的消息,才能推断出真正的结果。
赵陌拿起酒壶,亲自给赵卭倒了一杯酒,问:“你这些消息都可靠么?谁跟你说得这般详细?”
赵卭不以为然地道:“都是涂家那边传来的。太后派了心腹嬷嬷回涂家讨药,那位嬷嬷对涂家很是忠心,跟涂家家主禀报事情,向来是事无巨细,什么都讲了。不过涂家也没几个有耐心听她到底说什么,只是给太后面子,一路听下来罢了。我姨娘的亲侄儿就在家主书房里当差,他待我最是亲厚的,知道我想知道什么消息,就一五一十地把听来的话都告诉了我。我这不是听了你的话,要多收集些宗室皇亲、各高门大户还有宫里的消息么?放心,换了别人,我才不会多嘴说这些。”
赵陌笑道:“你辛苦了,只是这些事最好谨慎些,可别让涂家那几位当家的知道了,反连累了你姨娘的侄儿。”
赵卭摆摆手:“放心,如今我也算是有些体面了,连嫡长兄都不敢再象小时候那样,拿我当半个小厮使唤。涂家又势微,还想借着我姨娘的香火情份,让我多替嫡长兄办事,保住他的地位呢,更别说我又拉着涂家两位表兄做起了生意,让他们家的日子不至于太过清苦。就算我姨娘的侄儿真个犯了什么错,他们也会看在我的面上,对他从轻发落的。”
赵卭乃是湘王嫡次子的庶子,生母乃是父亲元配涂氏从娘家带过去的陪嫁丫头,开了脸后从通房做起,生了儿子才抬了姨娘。小时候涂氏尚在人世时,他的日子只过得平平,嫡长兄从没把他放在眼里。但涂氏因病去世,湘王嫡次子又续娶了一房妻子,后头这位太太是个厉害人,连元配所生的嫡长子都给压得透不过气来,更别说赵卭只是个通房所出的庶子了。涂家出事后,他跟嫡长兄的处境更加糟糕。若不是赵陌偶然与他相识,发现他性情疏朗,人缘很好,能力也颇为出众,在封郡王后有了能力,便偶尔接济他些银钱,换取一些京中的情报,他只怕要等到将来分了家,才有凭自己能力翻身的希望了。
赵陌这些年一直跟赵卭保持书信往来,还分了些生意给他做,从他那里得到京城与宫中的消息后,更是指点他去办了几件事,拉起了一个庞大的京城宗室皇亲人脉网。赵卭从此脱胎换骨,竟是帮着湘王府打理起了一部分产业,连他父亲也对他的才能另眼相看了。而他只是帮着经营产业,从不对官场仕途有过心思,则让他的嫡长兄对他少了忌讳,反倒有意拉拢他做个臂膀。继母所出的兄弟们对他嫉恨有加,却也不敢轻易招惹他。他如今小日子过得畅快,心里对赵陌自然是感激到了十二分。
他对赵陌道:“你还想知道太后和涂家什么消息?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都替你打听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坦言
赵陌看着赵邛,心中温暖。这个偶然识得,又出于收集消息的目的才交好的堂兄弟,竟对他如此真诚。这份心意,怎不叫人感激?
投桃报李,赵陌说话的语气也多添了几分真诚:“你也不必特地去为我打听什么消息,我在京城另外有人手,一些事自会吩咐他们去做,用不着你操心。你只要好好地,继续过现在这样的日子,知道了什么消息,就跟我说一声,对我来说就足够了。倘若我有需要,自会向你开口,绝不会跟你外道。你我兄弟,原也用不着讲那些客套。”
赵邛听得十分顺耳:“好!就该这么做才对!以咱们兄弟俩的情份,你要是跟我客气,我就恼你了!”又亲自给赵陌倒了杯酒,劝他吃菜,还道,“就吃一点儿,只当垫垫肚子了。这几味菜都要花费不少功夫,我可是昨儿就给千味居的掌柜下了定,半夜里他们的厨子就开始预备起来了。你是到了这里才点的菜,断不会有这几味,怎能不尝尝鲜?”
赵陌笑笑,没有再推拒,也跟着挟两筷子菜吃吃,省得空腹饮酒。
他一边吃,一边跟赵邛说:“其实我也不是想打听太后或是涂家什么消息。我就是……想要事先多知道点东西,以后遇事也好有个防备罢了。你在京中消息灵通,是否知道初七那日,宫里办宫宴……”他把秦含真告诉他的,王嫔与王家姑奶奶们的冲突经过都说了出来,然后道,“姚夫人的女儿,就是承恩侯府的二少奶奶,你知道我跟她儿子秦简是好友,我从他那儿听说了,姚夫人曾经透过口风,说几位王家长房的姑奶奶又打起了东宫子嗣的主意,王嫔反对,两边才会吵起来的。若不是蜀王世子之女受伤,太后顾不上别人,只怕这消息早就传到她老人家耳朵里,她要为了王嫔,传召那几个王家女去教训一顿了。”
赵邛听得吃惊:“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前儿宫宴,我也曾听家里的婶娘嫂嫂们私下议论过,说好象王家姑奶奶们跟王嫔闹得有些僵了,但我并不知道是为了东宫子嗣的缘故。王家那些人还想做什么?好不容易托了王侍中的福,才逃得了命,这会子又嫌命太长了?他们还想算计东宫的子嗣?该不会又想过继哪个王家的外孙子过去,给太子做儿子了吧?这世上怎会有人这样蠢?皇上明摆着就不乐意认别人家的骨肉做儿孙,眼里只有一个太子殿下。王家一心要叫自家女婿取代太子,皇上怎么可能看他们顺眼?他们为何还要上赶着讨人嫌?!”
赵陌冷笑:“天知道呢?兴许是那把椅子太过吸引人了,他们眼里只盯着那把椅子,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吧?”
赵邛啧啧两声,摇头道:“这事儿怎么可能成得了?王家人跟你父亲还有赵碤他们搅和在一起,该不会是打算拿他俩的孩子去过继吧?可你爹膝下除了你,就只有一个通房生的庶子,皇上和太子怎么可能看得上?至于赵碤,他还没孩子呢,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有了,哪里寻孩子过继给别人去?宁化王倒是有儿子的,三个呢,两嫡一庶,难不成是他打起了过继的主意?那你父亲和赵碤又图什么?王家女们又图什么?”
赵陌道:“王家女们只需要目前的处境有所改善,就已经是有利可图了。旁人的想法我也管不了,只是担心父亲会再触怒龙颜。他……”赵陌顿了一顿,“父亲从来就没有真正摸清楚过皇上的脾气和喜恶,他总是希望能名利双收,位高权重。心存贪念的人,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会被旁人诱惑了,做出错事来。我在京城也不知能留多久,父亲更不会听我的劝。若我能多打听些他们兄弟几个的消息,一旦有了不好的苗头,说不定还能及时阻止我父亲犯错。”
赵邛叹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你也不容易。你父亲对你那般无情,你还能处处为他着想。他眼睛难不成是瞎的?竟然认不清谁才是好儿子?我老子虽然自小没少打骂我,但我有了出息,他好歹还会为我高兴,叫我少喝点酒,冬天里多添件衣裳,别着了凉,不要太过劳累。旁人欺负我,他还会给我撑腰。哪怕我知道他更疼别的儿子,心里还是念着他好的。你父亲那人……真不知叫人说什么好了。”
赵陌笑笑:“我自问不是个千依百顺的好儿子,小三儿也不是处处与我为难的坏弟弟。我瞧他小小年纪,还算知礼,只要他不招惹我,我也不会跟他做对。至于我父亲……我只求他别再胡闹,连累到我就行了。他对我如何,我并不在意。如今我也大了,有了王爵,另行开府,又不在京城度日,用不着看他的脸色,倒也没什么可愁的。”
赵邛低头盯着碗底发了一会儿呆,才笑着小声说:“坦白说,你老子倘若真有心要过继个儿子给东宫,与其过继个上不了台面的婢生子,还不如过继你算了。反正他也不想认你这个儿子,一心拿那个小三儿当宝贝疙瘩,太子殿下又一向很看重你,待你比待别人亲近。你若给太子做了儿子,岂不是皆大欢喜?你论才,论貌,论人品胆识,样样都是好的,出身也不坏,东宫若真要过继个嗣子,谁还能比你更合适?”
赵陌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又胡说了!我没事做什么要认别人做爹娘?我娘就只有我一个儿子,我若过继到别家去,谁来祭祀我娘?难道还能指望我爹?我如今日子过得也不差,何苦没事找事呢?眼下这样的生活,就挺好的。”
赵邛顿时笑开了:“我糊涂了,该罚!”仰头就灌了满满一杯酒下去,算作赔罪。
喝完了酒,赵邛就跟赵陌说:“放心,王家那几位姑奶奶,还有你父亲和赵碤兄弟几个,我都会让人留意他们的动静的。若有什么不对劲,我立刻就报给你知道。不过涂家那边挺老实的,如今当家的涂二老爷是个极稳妥的人,从不叫家人出头,你尽可以放心,他们绝不会再有人犯第二次糊涂了。若是涂家那边有太后宫里的消息,我也会想法子给你打听了来。还是老规矩,三天一次,我会派人给你传信。若不到三天就有要紧消息送上来,我也会立刻通知你。只是如今你在京城,想要掩人耳目,就不如先前方便了。其实我觉得没关系,但你的顾虑也有道理。你我来往,确实不好太过张扬了。若是张扬了,第一个觉得别扭的,估计就是涂家了。我总还得顾着我姨娘些。”
涂家当年坏事,最初明面上的理由就是涂大夫人派人去“刺杀”赵陌。虽然涂家人心里也清楚,真正遇刺的是太子殿下,赵陌不过就是充当了一阵子的幌子,但两家之间还是留下了心结。赵邛生母是涂家家生子,还有亲人留在涂家当差,他难免要多考虑些。
赵陌微微一笑:“这事儿好办,你在你们湘王府附近不是开了个茶叶铺子么?那铺子当初还是我给你的。”
赵邛怔了怔:“是有这么个铺子,那店面后头连着个两进的小院,收拾得干净清幽,我有时闲了就爱到那里打发时间。若是王府有事,家里人要来寻我也方便。年底盘账的时候太忙,我还索性在那里住下了。”
赵陌点头:“就是那地方。我其实当初买那铺子的时候,是连着周围几个铺子、宅子都给买下来了。那铺子后院紧连着的一条胡同,斜对面的宅子,我已经吩咐人去收拾了,又安排了人在那里守着。那宅子跟你那铺子是一样的格局,也是前头店面,后头跟着两进的院子。两个院子的后墙之间只隔了一条窄巷。你若有了新消息,就从后门进斜对面的宅子,把书信留下。要跟我见面,也可以约在那里。虽然院子挨得这么近,店面却在不同的街道上,外人是不会发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