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妤习惯了思云的照顾。”
“现在是你反过来照顾她吧?”
楚妤一时接应不下去了, 只带着些窘色垂下了头, 脸上有几分畏怯之态。陆九卿见她似是怕了, 望着她的眼神蓦地转暖了些,并往窗牖外探了只手出去。
很快车外就响起了元承阴沉却恭敬的声音:“世子?”
“去看看。”
陆九卿只随意的说了三个字,元承却知道这是世子爷不耐烦了。检查下人的马车倒属常规, 是以先前他并未多事, 既然这会儿世子发话了,他便骑着身下的高头青马往回奔了几步。
元承面带着骇人的煞气, 冲着那俩正在逐个仔细审查的守城官儿一声低吼:“知道这是谁的车?你们也敢盘查!”
二人顿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先前还正欲强行摘下一个死活不肯配合的下人头上所戴的幂篱。这下见元承横眉怒目的瞪着, 便立马松开手中掀着的幽帘。
其中一人谄媚的赔着笑脸儿道:“这位大人莫动怒, 咱们这也是例行差事,大人若是急着赶路, 小的就不耽搁了, 都查过了,没事儿,没事儿。放行!”
元承没理这两个人, 而是直接冲着马夫命了一声:“走!”
……
楚妤透过窗子看到后面的马车渐渐跟了上来,心底的一块大石头便算落了地。方才可真险呐!
她脸色镇定的老实坐好,却见陆九卿递过来一方帕子。她一时有些不解,纳闷的望着陆九卿:“世子,这是?”
陆九卿没说什么,只是眼神稍稍上移,目线落在了她的额头处。楚妤这才明白过来这是给她擦汗的,因着方才太焦急了,竟是急出了一头细密汗珠!
她忐忑的伸手接过那帕子,世子赐的能不领情么。只是她接回来仔细瞧着,这帕子她已是见过无数回了,世子每回都带着它。所以说,这并非一条随取随用的帕子,而是贴身常伴之物。
那她拿来擦汗的化,用完之后是还,还是不还?
“世子,楚妤怕弄脏了您的帕子……”
“那就用完自己留着吧。”陆九卿状似随意道。
“噢。”她应着,这才放心的轻拭起额头来。
擦完汗,她将帕子小心的收放进随身带的包袱里,这时才忽地想起还有件东西要还。
她将那件叠放的整整齐齐的大氅从包袱里取出,举到陆九卿跟前,“世子,这是前几日您落在醉花阁的大氅,楚妤想着您此行可能要穿,就帮您带来了。”
陆九卿未伸手接,只玩味的似笑非笑道:“落在?”
楚妤委屈巴巴的别过了头,心道看来还件衣裳也逃不开被奚落一番的命运了。她自然猜到那晚定是陆九卿看她冷,才将衣裳披给她。可若是再提那晚之事不是尴尬么,是以她才想敷衍着还了就算了。既然陆九卿这么较真儿,她只好认真道个谢了。
“谢过世子的照顾与体谅,是楚妤不胜酒力那晚失态了。”说完,她将手里捧着的大氅轻缓放在陆九卿身旁的空处。
“谢什么,你自己凭本事抢的。”
“抢的?”楚妤圆瞪起眼睛看着陆九卿。
“嗯。”他以鼻息哼应了声,接着说道:“那晚你抱着本世子不肯放,最终我解了衣裳才得以脱身。”
……
楚妤紧闭着眼埋下了头,双臂抱头几乎埋进了腿间!她脸上早已是羞臊的如熟透的李子般。可惜这是辆马车,不然她真想扒开个地缝钻进去,逃之夭夭……
陆九卿看似无甚波动的脸上隐隐匿着满足感,克制了一会儿,他终是将头别过肩膀,憋不住似的将唇边那抹笑意晕开了。
……
自此后,一路无话。
当楚妤终于觉得脖颈再也承受不住伏在腿上的曲度后,她假装平静的抬起头,打开窗牖望向外面。
晚秋的暖阳拼尽了余力去喷薄光与热,却还是无法为草木挽留住枝叶。红红黄黄的枯叶飘落,落在楚妤眼中,便似无尽的乡愁。明明是才出临安城,她却有了近乡情怯的错觉,好似一眨眼,马车便能驻靠到宿城。
这样行驶了一个多时辰,车窗外传来元承的询禀声:“禀世子,已至日中午飧之际,前面不远处有一家客栈,再往后便是郊外了。”
陆九卿掀开窗帘向外看了看,本想着看看那家客栈是否干净,但似乎有些远一时间还看不到。他放下帘子,既然这是城区最后一家了,那也没得可选。
“就在前面停吧。”
……
马车驻下后,陆九卿与楚妤双双下车,楚妤看着眼前的这处院子倒算气派。院外一排栾树相抱,郁郁葱葱。内里朱墙环护,上盖琉璃碧瓦。
原本主子与下人不可同时用飧,但一来为省时间,二来也为着客栈够大,雅间与堂厅相隔较远可互不干扰。是以,陆九卿便发恩让下人们也一并下来用飧。
楚妤亦步亦趋的跟随在陆九卿身后,进了雅间。一同进去的还有他的大丫鬟雪春。考虑到天黑前得跨过郊外那段荒路到达城区,他们便略去了点菜,只吩咐小二自行安排些好菜来上。
一张八仙方桌,二人相向而坐,雪春在一旁伺候着斟茶倒水。不需两盏茶的功夫,案上便摆满了珍馐美馔,令人目不暇接。
其实楚妤自己就是开青楼的,楼里的厨子也烧得一手珍馐绝活,故此她对那些鸡鸭鱼肉的反倒无多大兴趣,倒是一碟素菜引得她连夹了三筷子。
陆九卿瞥了雪春一眼,雪春便识眼色的将那碟素菜换到了楚妤跟前。
借着小二又来上汤的机会,楚妤特意指着眼前的这道素菜,问道:“小二,这是什么菜?”
“噢,小姐,这道菜叫红烧菰片儿。”说罢小二颔首麻利的退下,外面还有好几桌要招待。
陆九卿这才重复了句:“菰?”
楚妤笑微微道:“世子定是不知菰为何物吧?”
“其实京城里也有百姓种菰,结出的种子叫做菰米,被穷人们当野米来食。世子这种身份定是不会吃过的。”
陆九卿眼中极快的闪过一丝赞许,她竟还知道些他不知道的。但那神情还未被楚妤看到,便消散在一片伪装的高慢里。
他奇道:“你吃过?”
“楚妤在娘家时日子过得还算舒坦,来到京城后又是直接……”进了平阳侯府。她顿住,张慌了下眼神,直接回道:“没有吃过。”
“那你怎会知道?”
楚妤思忖片刻,这大概要讲到南北的差异了吧。“临安这边包角黍用的是苇叶,而宿城却会拿菰叶包角黍。小时候大姐也会拿它编些好玩儿的东西来哄楚妤。像竹蜻蜓、草篓,提篮……”她眼中含笑,似是这一刻,人已游回儿时。
只是提到了大姐,她脸上难免划过一丝落寞。这些神情被陆九卿看在眼里,大约猜到了楚家如今的情形。
楚妤怕自己扫了世子爷的兴,便又夹了一筷子菰片儿塞进嘴里,脸上恢复了先前的神采:“想不到这菰的嫩茎如此美味!可惜这里离京城如此近,京城却没有人吃菰茎。”
陆九卿也伸过胳膊夹了一块尝了尝,确实不错。便提道:“或许你可以将这道菜拿回醉花阁里一试。”
楚妤先是嘴角浮了抹意外之喜,但很快又闷声道:“这种东西京城没人做过,若是给这间客栈要菜方,人家也未必会外传。”
“没事,让雪春陪你去后厨看看。”
“噢……”她顺从的应着。
待楚妤找到后厨时,老板娘一听是来学菜方的,当即便回绝了。随后雪春又将老板娘叫到一旁小声耳语了几句,接着又塞了点儿什么到她手里。老板娘再回来时,对楚妤便是换了一副和善态度,满口答应着教她。
雪春能在陆九卿身边伺候这么多年,那自然是因为绝顶会来事儿,尤其擅长打点各方人事。这点儿小状况,在一通恩威并施下,自是费不了吹灰之力。
楚妤细心的听着老板娘所讲的方子,时不时将要点记在一张纸上。
***
雅间内,牟思云正跪在地上等候世子的训话。她心也颤,手也抖。
先前一下马车,陆九卿便叮嘱了元承,待楚妤一离开屋子,就将牟思云传唤来。
陆九卿睥睨着她,语气冰冷道:“你现在已如愿出了临安城,可以离开了。”
“世……世子,思云做错了什么?”
“省省你的戏,找到下个靠山再演吧。”说着,他将手中的筷子一掷!思云头上的幂篱迎声而落……
幂篱下,那竟是霜桃的脸!她捂着自己的脸,不敢示人般深深的垂在胸前。顿了会儿,知道无法再瞒下去了,只得谢恩:“奴家谢过世子爷的救命之恩……”
“哼。”陆九卿不满的冷哼一声,“救你的人是楚妤。”
霜桃顿时明白自己说错了话,显然世子已在处处维护着楚妤。她便挪了挪跪的朝向,对着楚妤的空座叩了个头,哭求道:“世子爷,霜桃不会再拖累楚妤,霜桃只想随着她回宿城,然后……”
“闭嘴!”陆九卿激动了一瞬,但立马又恢复了那副冷淡的调调:“你立马滚得远远的,不然侯府那几个护卫什么下场你也清楚。”
霜桃心惊,他显然还在怪罪她当初坑骗楚妤那事儿。他的手段她自是清楚,真把他惹怒了那还不如落在张员外或是商嘉年手里呢!
“世子爷放心,奴家不敢再搭国公府的车。奴家只想再当面给楚妤叩个头……”
“哼,你最好死了缠着她的心。”
陆九卿话刚落地,霜桃便被人一把钳住双手,拖着往外去了……
第38章
当楚妤拿着记好的菜方回到雅间时, 陆九卿正端坐在原位品着茶。一切如她走时那般,好似这期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她没有坐下, 而是站在他身前有些愧疚的颔首施了个礼道:“楚妤让世子爷久等了……”
陆九卿放下手中的茶杯,瞥了眼她手里拿着的纸,既而眸光柔雅的望着她询道:“要来了?”
“嗯!方子都记下来了,待回到临安后就让厨子试试!”想到日后能随时在醉花阁里吃到如此对口味的菜肴,楚妤心下自然是有着一份愉悦的。
“那好, 那启程吧。”
“是。”
楚妤上了马车后, 不放心的朝后面那辆马车望了眼。其实方才从后厨回雅间时, 她特意绕到堂厅去看了眼,只是没有看到霜桃。国公府的下人们用饭都极为利索,那时大部分已用完饭回了车里。
陆九卿见她局促不安的样子, 柔声问道:“可是还有什么事?”
“没有!”她连忙应道。
陆九卿笑笑, 接着侧过头去冲着窗外命道:“走吧。”马车便又上路了。
不知怎的,楚妤隐约觉得陆九卿有些怪异, 但又不说上来具体是哪里怪。她凝眉细端着对面的人,须臾后, 终是想明白了!
他这会儿不论眼神里还是语气里, 皆带着少见的温柔……
出了城区后,马车先是经过了一小段野路, 之后便接入宽敞平整的官道。两辆马车沿着官道一路疾驰, 天还没黑就到达了下一座城。
当地的太守乃是凉国公的门生,得知世子途经此地时本欲殷情招待,奈何陆九卿不喜寄宿旁人府内, 最终只在驿站歇息了下来。
戌时正,所有人都睡下了,楚妤却偷偷溜到了驿站的小后院儿里。这是她与霜桃提前约好的,可此时霜桃还未来。
等了两柱香后,还是不见霜桃的身影。楚妤便想着大概是下人们集中在一起睡,人多不易脱身。她便放弃等霜桃,准备回房去睡。可在她刚转过身,便被一个幽沉的声音叫住了。
“这么晚了还不睡?”
楚妤转头去看时,见是陆九卿站在树下。她赶忙曲了曲身子恭敬道:“世子爷。”
陆九卿负手走至她身前倨傲的睨着她,这近在咫尺的距离让她有些不自在起来,音色慌张的搪塞道:“只是……挪了生地方有些不好入眠。”
“噢?我还以为你是在等人。”
楚妤脸上讪了讪,转而反问道:“世子又是为何不睡?”
陆九卿又向她身前欺近了一小步,两人之间隔不开三拳。楚妤心下彷徨,身子却是被那威压震慑着,连退都不敢退。
他低沉浑厚的声音仿佛是贴着她的耳畔响起:“坐了一日的车很是乏味,突然想要饮几杯酒。”
饮酒?不知怎的楚妤一听到这两个字就开始发慌。
果然没多会儿,就见雪春端着食盒来了。雪春在屉格里取出一壶酒,两只银杯,还有两碟下酒的小菜。一一摆放在石桌上之后,雪春又将那两只杯子斟上酒,才行了告退礼退下。
陆九卿往石凳处走去,楚妤便趁机连忙道:“世子好雅兴,那楚妤就不打扰世子赏月饮酒了。”说完便转身想溜。
“站住。”陆九卿一声喝止。
楚妤不由得皱起眉,冤着一张脸驻下了步子。心中直悔道早知今晚就不来了!
“世子?”她缓缓转过身,可怜巴巴的望向陆九卿。
“过来,陪我同饮两杯。”
……
楚妤只得顺从的坐到石凳上,因着天寒,石凳上都绑了绵软的羊毛垫子,坐上去倒是软绵绵的极为适意。
她接过一杯酒,既然坐下了又岂能一口不饮。所以这杯她痛快的饮下了,接着她便想好了脱身理由。
“世子,楚妤有些担忧思云的病症,不放心想去看看。”她怯生生的言道。
却不料陆九卿一声嗤笑:“思云,不是在醉花阁吗。”
楚妤怔了怔,虽有心虚,可又觉得不应这么快被识破,毕竟陆九卿这一路都没怎么见到霜桃。她抱着一丝侥幸试探道:“世子莫不是已经醉了?思云不是一直在车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