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有人借用物件,都会留下记录,这本记录刚好也随着这只久置不用的夜壶一道,蒙着一层浅灰被供奉起来了,宫人取出了本子,递给冉烟浓,“这是前朝旧物,不过多年前已经不用了。”
冉烟浓信手由后往前翻,这一回进宫,她突然想到,当年救她上岸的三皇子齐咸,从水里把她托举上岸的齐咸,背后的衣衫都没有湿,她一早就在怀疑此事,但当年三皇子身旁都有近卫,也许是他吩咐人救的她也未可知,冉烟浓竟不曾想过有别的原因。
直到入宫,望着那一条小溪,蓦然想到那只夜壶,宝蓝釉色,很是惹眼。
冉烟浓心思一乱,正好停在四年前,腊月二十八。
容恪。
一堆字之中只有字两个最扎眼,冉烟浓近乎呼吸一滞,纤细的指整紧紧摁着书页,宫人诧异地盯着,还怕神情激动的世子妃将书撕了,这可是名贵记录,撕不得的,因而防备地走了上前,冉烟浓猛一回头,正好和宫人撞了额头,两人都吃痛地后退了半步。
冉烟浓毫无责怪,反而眼眸晶灿,道:“姐姐,谢谢你!”
宫人怔了会儿,冉烟浓将册子郑重其事地交还给她,就披着那身滚银紫边儿的织锦斗篷跳出了殿门,往御花园来时的路折回去了。
容恪也以为冉烟浓在宫里头不慎迷了路,走出金殿,正好看到飞扑来的冉烟浓,笑颊粲然地便扑到了他的怀中,细嫩的手臂熟稔地将他抱住了。
“恪哥哥!”
“嗯?”
冉烟浓松开他,笑着,然后悄悄摇头,将这事先压下,“皇帝舅舅同你说了什么?”
容恪蹙眉,“没什么。”
金殿上齐野的一字一句还言犹在耳:“容恪啊,抛开其他的不谈,朕其实是蛮喜欢你的,否则不能你说一句喜欢浓浓,朕就把她嫁给你。不如你留在我们上京做官啊,朕给你封个大官,不然,你爹指天誓日地说不让你做留侯,朕也很难办啊。”
见容恪神色微漠,冉烟浓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怕皇帝舅舅说了令他为难的话,容恪缓慢地摇头,牵住了她的小手,“没事,只是一些军政事务,浓浓不必多问。”
冉烟浓听话地抿了抿红唇。
她还沉浸在错误导归原位的惊喜里。其实救命恩人不是齐咸,是任何一个人,都改变不了什么,但偏偏是容恪,就让人欣喜。
御花园几株晚败的红芍药也快落尽了,花朵恹恹地伏倒脚下,穿过一阵花雨,冉烟浓还是不甘心地提了一句,“恪哥哥,你为什么喜欢我啊。”
容恪敛唇,“不是说过了?”
“因为我对你好?可我对你不好啊。”冉烟浓眨了眨眼睛,“你相信我,只要你愿意冲一个女人笑,她一定都会对你更好的。”
容恪笑而不言。
冉烟浓循循善诱,歪过了小脑袋,“除了在上京街上,那个雨夜,你还在其他地方见过我没有?”
……
凤藻宫。
陆妩咬着嘴唇屈辱地跪在皇后脚边,一个婚前失贞的女人,皇后大可以手一批,让她做个侧妃。
齐咸还在据理力争,说她是永平侯之女,决不能委屈为妾。
皇后与齐咸谈不拢,目光高贵冷漠地盯着陆妩,将选择权留给她,“你自己说,你愿意做正妃还是侧妃?”
陆妩哆嗦着身子,自知绝不能得罪皇后,尽管她明知这母子二人不过是做给她看,皇后承担了永平侯府一切怨气,而齐咸继续做侯府的女婿,可她没有别的选择,她被哥哥和齐咸暗算,只有这一条不归路了,陆妩哆哆嗦嗦地伏倒在地,“臣女无德无容,愿、愿为贤王侧妃。”
皇后和蔼地笑了,猩红的指甲拈起一朵殷红的花,扭头望向“不知礼数”的儿子,“你看,陆氏阿妩真是善解人意。”
齐咸笑意温和地点头。
此事便已说定。
陆妩狼狈地攥着身下的红毡,暗暗地闭上了眼睛:不能绝望,不能认命,齐咸、陆延川,我一定会让你们付出代价的!
陆妩衣衫不整地被齐咸运送入宫,知情的还能不知道为了什么,贤王在瀛洲岛设宴,与永平侯之女相亲,相中了,而且有了婚前苟且,如今陆氏阿妩失了清白之身,跌了身份,贤王将其带入宫中,请皇上皇后恩准纳妃。
至于是正妻还是侧妃,反倒没几个人在意了。
齐野也才得知此事,暗道皇后果然还是那个皇后,四两拨千斤的本事不减当年,遂哭笑不得地准了这门婚事。
老三在外头建府以前,没听说过与宫女有染,反倒出了宫没几年,身畔的美人倒是层出不穷,如今与陆家的小女才相了一面,便相到床榻上去了,果然那张脸生得真是好的,一点不输他风华正茂时。
张诵跟近前两步,佝偻着腰背,眉眼微敛道:“皇后和贤王,如今在拉拢人心呢,皇上既然早知道,又看不舒坦,何故还放任太子在辽西?”
皇帝哼了一声,“朕哪知道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一走要半年,朕还以为他过不得几天熬不住要回来了,岂料到给朕来真的。”
张诵道:“方才皇上与容世子谈话,不也说了,有意敕封容世子为景阳王么?他留在上京,绝不是个安分的人。”
齐野乜斜着张诵,这一切曲直后果,他自然早有考量,龙袖一挥,“他没答应,此事不能操之过急。陈留那边的十万大军若无交代,暂且不能留他。”
……
“恪哥哥,你仔细想想,在那晚之前,你就真的没见过我?”
冉烟浓还在怂恿容恪仔细想,好好想。
容恪凝眸看了她一眼,略带疑惑,冉烟浓的手被他握得倏地一紧,她灵机一动,“你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浓浓:好桑心,认错人了,差点爱错人。
作者君:这个玩笑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喜不喜欢?嘻嘻~
☆、反击
容恪不动声色地背过了身, 冉烟浓狐疑地跟过来, “想起来就想起来了, 没想起也没事,这是什么意思?”
“浓浓……”男人的声音有点纵容和无奈。
冉烟浓抿嘴微笑,“那我知晓了。”
“什么?”
冉烟浓挺起了渐渐丰腴傲人的胸脯, 骄傲得眉飞色舞,“容恪,你老实说, 你有没有趁机占过我便宜,虽然那会儿我才只有十二岁,但是亲亲抱抱什么的,你是不是做过?”
“咳咳。”容恪咳嗽两声, 微讶, “你说什么?”
冉烟浓认定他在装傻,反正他一定对她做了什么坏事,才会在贤王赶到的时候,来不及拿走他的罪证便落荒而逃了。
冉烟浓暂且略去这一节不提,“昨晚我被掳走的事, 你同皇帝舅舅禀明了么?”
在金殿之中,他连说话的余地都不剩了,哪有机会主动开口, 何况——容恪蹙眉,“这是私仇,还是私了。”
齐野固然会信冉烟浓的话, 但一来没有证据,二来传出去于冉烟浓名声有损,容恪不愿声张。
冉烟浓细细思量,也觉得他做得没错,要是让皇帝舅舅知道了,不用盘问她也尴尬死了,不过她心里有杆秤,陆延川多行不义,迟早要失足落水的。
在御花园耽搁不久,他们乘车回冉府。
没想到区区一夜过去,冉清荣便想通了,跪在冉秦跟前,请求去辽西。
冉秦对端正稳重的大女儿从未动过家法,这一回气得脸红胡子歪,“清荣,当初要和离的是你,太子现在去辽西,与你何干?”
薛人玉的话还在脑中回荡,冉清荣整宿不敢合眼,从生下莺莺后没多久,齐戎忽地对她态度大改,两名良娣有恃无恐,齐戎多日不与她同房……全都解释得清清楚楚。
纵然齐戎真的有变心,可是事情不说清楚,不明不白地和离,冉清荣说什么也不甘心。她是个认死理的人,去辽西纵是不能改变什么,至少要把话同齐戎说清楚。
但冉秦不允,甚至祭出了冉家祖传家法,粗实的藤条抽在身上像油滚了火泼在身上,刺疼不止,长宁说什么也要护着女儿,用身子翼蔽在冉清荣跟前,才止住了冉秦继续用藤条抽打女儿,“清荣,你说说话,娘记着你说过不会再和太子有任何瓜葛,这到底又是怎么了?”
冉清荣没法将这事同爹娘说明白,嘴唇被咬出了血,“娘,齐戎去辽西,是为了将莺莺交给我。但是莺莺不能没有父王。”
长宁一想到可怜的小外孙女便一阵愁眉惨淡,“是了,莺莺在宫里头,又没有父王,不知要哭得怎样厉害,清荣你进宫皇后那头又有阻碍,贤王对储君之位又虎视眈眈……太子眼下去辽西,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冉清荣也是花了一夜才想明白,齐戎早对自己绝望了,他不想蹉跎下去,一旦事教皇上知晓,他这个储君之位迟早被褫夺,与其将来难堪收场,他只决意去辽西,慢慢地用时间教皇上知道,他有了退位让贤之意。
他去辽西,也许半年之后又是半年……冉清荣等不了,做不到将事情和着打碎的牙一口吞入肚子里,烂在腹中发霉。
冉秦自知奈何不得倔强的女儿,将藤条抛掷在地,喟然道:“也罢,正好章郃要押送粮草赴辽西,教清荣和几个婢女收拾一番,我让他们护送一程。”
“多谢父亲大人成全。”
冉清荣磕了一个响头,泪水冲出了眼眶。
冉烟浓与容恪回到后院,正好碰上从房檐一跃而下的江秋白,少年郎脸颊涨得又红又紫的,欲说还休的模样,看得冉烟浓一阵惊奇,等到他搓着手慢腾腾地踱过来,早就不耐地问出了声:“你专程等着世子?”
“那个,”江秋白脸红地望向容恪,“世子,属下有个事要请教。”
容恪淡然微笑,“说。”
不知道为什么,江秋白总觉得一问出来,世子立即会风云变色,然后二十大板打下来。
“那个……那个,就是……”支支吾吾了半晌,江秋白求救似的又转而望向冉烟浓,盼着她先离开一小会儿,但冉烟浓看不透他频繁眨着眼睛的那意思,反倒嫌弃他不干脆,要牵着容恪的手走了,江秋白猛地闭上了眼,“世子用什么办法每晚都征服世子妃的?”
“哎哟”一声,冉烟浓摔进了容恪怀里,来不及震惊,白嫩得梨花似的脸庞飞出了好几朵红霞,小手掐了容恪一把,羞涩且震怒地瞪着他。
难怪晚间听到瓦砾上一些不寻常的声动,原来、原来他们做那事时竟然有人偷听!
她不知道,恣情得不休便罢了,容恪还能不知道?
一想到容恪竟能当着人这么胡来,她就脸红过耳,咬牙骂道:“臭流氓。”
容恪也轻轻一咳嗽,“此事,你找薛人玉。”
没想到世子没要打人,江秋白疑惑地搔搔后脑勺,便又陷入了疑云之中,“可是世子……”
“没有可是。”容恪转身,“你夫人勇武过人,浓浓和她不一样,你找错人了。”
说罢便拽着冉烟浓的小手,两人飞快地越过了凉亭,迈入了后院。
冉烟浓还脸红着,气恼道:“不许教人偷听了!不然,我不跟你打架!”
容恪倒没羞,只是冉烟浓羞得躲在他怀里不肯见人,他体贴才敷衍了江秋白几句,将冉烟浓带离凉亭,他的近卫时常守夜,在他成婚以前便是如此,后来大约是忘了告诉他们,有冉烟浓在的时候不必过来。
“好。”
容恪握住她的手,微微俯身,将她的额头用薄唇碰了碰。
皇帝允了贤王纳陆妩为侧妃,本教陆家人焦头烂额的,陆延川更是拉着妹妹问那晚到底发生了何时,难道齐咸对她不满意,或是出尔反尔要转变主意,欺辱陆家?
陆妩二话不说,便给了陆延川一个耳光。
陆延川没想到妹妹突然发难,有些怔住,只见陆妩冷笑道:“从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想我为了你的荣华富贵牺牲一切,你做梦。”
“阿妩……”
“你明知道我喜欢的人是容恪,你故意骗我,设计诓我失身给齐咸,我没有你这样狼心狗肺的哥哥。别叫我阿妩!”
陆妩说罢,便挥袖下了楼阁。
陆延川意味不明地目送着妹妹离去的背影,心里一阵揪紧和恍惚。他把最疼爱的阿妩送给了齐咸,没得到珍视和喜爱,反而……反而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冉烟浓竟一语成谶。
“世子。”书童慌不择路地窜上了复道,跑到了他跟前,“世子,大事不好了!”
“何事?”陆延川正心烦意乱,不巧又碰上个触霉头的,不觉更怒。
“二、二夫人、三夫人,全都失踪了!”
陆延川眉心一跳:“什么?”
陆家上下被陆延川两个小妾的失踪闹得鸡飞狗跳一整日,但家丑不可外扬,到了夜里那两个小妾还没有回来,连永平侯夫人都道,这两女还是早些发落了的好。
陆延川为人风流,为了克制欲望留得名声,家中只有三个小妾,可想而知这三个小妾是何等容色,陆延川素来宠爱她们,眼下自然不肯答应,只道:“母亲,她们很听话,从来也不会给侯府添麻烦,更遑论此时,妹妹即将嫁给贤王,她们决计不会生乱的。”
但陆老夫人听不得这些,叱道:“今晚回不来,难道还留着过年不成!”
她管不得那两个小妾是不忠还是别的,只要让陆家不好看的,都不能让她们好看。
何况这两个女人让陆延川玩物丧志,陆夫人更是看着不喜,早盼着儿子休了她们娶一个知书达理的正妻了。
陆家丢了两个小妾这事,不知为何一传十十传百,不过半日的功夫,上京城里大街小巷便传开了,不少人还殷勤地为永平侯府张贴起了告示。
明蓁从外头买了几条冉烟浓爱吃的鱼,平素她不常出门,但冉烟浓馋望江楼的鲈鱼许久了,便亲自上望江楼买了两条,但那边的老板却不要她给钱,硬生生将鱼塞给她了,明蓁纳闷儿了许久,到了街上,又听到了陆家走失小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