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是天时好的时候,譬如冬日的暖阳,夏日的清晨,总之就是外头比家里舒服的时候,女孩子们把针线笸箩搬到院子里,再摆上桌椅,围坐在一起做针线。当中坐在上首的往往是方婆子这个祖母,她也会指导一下孙女们的针线功课。
不过这种指导只能对针线上刚刚发蒙的孙女,因为方婆子自己的针线也十分普通,只能说是够用而已。
这世上的女红可以分两种,一种是实用的,一种是不实用的。前者确实是天底下女人家都会的,譬如浆洗,譬如缝补,譬如做简单衣裳。后者却不一定了,那往往是极其精巧的手艺,一般人家用不着,也没地方学会。
方婆子原本是个村女,嫁的也是个村汉,谁知二十四五上下就死了老公守寡。后来讨生计不过,跟着自己干娘学了接生的手艺,然后就四里八乡地做起接生婆来。这又过了两年,最后才嫁给赵家三兄弟的爹——据说她在扬州下头乡里还有儿女,不过从她改嫁起,再心里惦念也没有提起过。
总之就是这么一个身世,她没有个女红好手艺,哪怕是在普通妇人中间也算是手艺较差的那种。孙女中年纪比较大的赵蕙蕙和赵蓉蓉做的鞋脚针指倒是比她还强了呢!
今日黄昏时分倒是聚集了几个女孩子,有赵莺莺大伯家的赵萱萱、赵苓苓,二伯家的赵蕙蕙、赵芳芳、赵芬芬,以及赵蓉蓉、赵莺莺。应该说她们这一辈的堂姊妹,只有赵莺莺的亲妹妹赵芹芹,以及二伯家的堂妹赵莲莲、赵芊芊没有凑上来。而她们三个年纪小,还没有学针线,不来也是自然的。
几个女孩子聚在一起做针线,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背诵《女儿经》。
赵莺莺知道,男子读书可以去学堂,而女子要么就是家里有钱,可以请坐馆的老师来家里教,要么就是家里长辈口传心授。再不然,就只能没处学,做个睁眼瞎。
赵莺莺不知道在别处是怎么样,但是在赵家男女老少都是识字的,据说这是她已经过世的爷爷定下来的规矩。男孩儿简单,送到巷子口的蒙学馆,每年花一二两银子读书,不求他们靠读书上进,至少学完三百千,能够识字也就是了。
女孩子一则靠娘,要是亲娘识字那就简单,跟着呗。二则靠兄弟,娘亲不识字的就看兄弟了,兄弟从学馆回来,教授给家中姊妹就是了。横竖他们也不考状元,也不如何难。
不过女孩子学《三字经》《百家姓》这些,学完了也就学完了,只当是认字,真正有些功课样子的其实是《女论语》《女四书》《女儿经》《女诫》这些。上面讲的东西都是教导女儿的,对她们来说实用——就算不那么实用,会背这些拿出去也是一个资本了,就像女孩子做的好针线一样,对‘前程’都是有助力的。
赵莺莺原本并不识字——她倒是为太后绣过佛经,然而那只不过是照着来而已,她本身依旧不识字,因为皇宫是不许宫女识字的。也不知道是为了防备什么,或者就是宫女地位低贱?
至于七岁的赵莺莺,才开始学而已。因为中间年代久远,她都不记得学了些什么。好在学的不多,她年纪又小,倒是蒙混地过去。
不过她又不是一个真正的小孩子,现在再跟着学这些,自然是容易得多。只不过是一两个月的功夫,她就已经粗粗识得的两百多字,这还是每日识字的时候不多呢!
就连这《女儿经》,她不能认得全篇文字,却因为朗朗上口,她跟着姐姐们混,也能背诵下来了。
赵蓉蓉在那里做荷包,赵莺莺无事忙,便拿了丝绳给打络子,到时候赵蓉蓉的荷包应该用得上。
和刺绣一样,打络子打结子都是女红的手艺。这里面东西门道多,既有做装饰的,有仪仗、旌旗、衣摆等,也有扇坠、荷包、汗巾等。也有本身是物件的,譬如赵莺莺自己就能拿了丝绳丝线编结荷包、扇套、袖套等小玩意,既精巧又实用。
不过一个普通的荷包用不着太出格的络子,话说太出格的络子这时候赵莺莺也编不出来。一个是她现在手没有长大后的纤长灵活,需要锻炼锻炼,另一个就是这些最普通的丝绳也打不出那些顶好的络子。
赵莺莺瞧了瞧赵蓉蓉那荷包的颜色,是个鹅黄的,于是挑了葱绿色的丝绳。也不要像别人打络子打结子一样需要如何钉紧如何固定——对于赵莺莺来说,只要不是极繁复的那种,用不着那样琐碎。
她全凭着手指头使巧劲儿,勾挑、穿插、拢合,不一会儿,两枚攒心梅花的带穗络子便成了。
方婆子自然看到了这个,拿去翻来覆去地看:“莺姐儿好俊的手艺,才多大就打的这样好络子,难怪你娘说要送你去你外婆家学针线。也就是你了,旁的人去,只怕你外婆嫌粗笨还不肯收呢!”
赵莺莺外婆一手好女红在赵家并不是什么秘密,不要说赵莺莺姐妹了,就是几个堂姐妹也是知道的。来源各有各的,但她们同样知道,王家外婆教授手艺意味着什么!
只要学到这位王家外婆的手艺,将来无论是家计还是嫁人都不用愁了!
是的,嫁人。说来也是如今的世风如此,男女结亲,女方要讲男家的家财,所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总不好嫁人了没个着落。男方也讲究女家的家财,若是能带来好嫁妆的自然最好。
不过有一种,虽没有明摆着的嫁妆,却也极受男家青睐——她们往往手上有一门能生财的手艺。这样的话,比一般二般的嫁妆还要强呢!
给女儿备嫁妆,为儿子置家业娶媳妇,全都靠她一个女人家。王家外婆的手艺,当初可是让她一个人十分宽裕地养活了一儿一女!要是能有她这样的手艺,将来媒人的脚能踏破门槛!
原来王家外婆连赵蓉蓉这个外孙都没有教授,让她们想学的心思完全歇了下来。至于说是赵蓉蓉天资不够,这样的话她们只当是借口。不想家里的手艺传给外姓,即使是自己的外孙,这种事又不是没有。
然而现在方婆子说的这句话立刻让所有孙女怔住了,赵蕙蕙愣了愣道:“奶,王家外婆不是不把手艺传外人么?怎么,怎么莺姐儿就能够?”
方婆子并不知道孙女们在想什么,十分高兴道:“哪里是外人,难道莺姐儿是外人?之前没教蓉姐儿,那是因为蓉姐儿差着一些天资。与其下苦功学那些,最后高不成低不就,还不如就像蓉姐儿她娘一样精于纺绸,这也是一个好出路呢!”
说着又笑着抚了抚赵莺莺的背,道:“莺姐儿不同,她是能学的。前几日你们婶娘就拿了莺姐儿的针线与你们王家外婆看,王家外婆一看就说好,让莺姐儿大一些了常常去到她那儿,跟她学针线呢!”
听了这样一段不停歇的话,赵蕙蕙嗫嚅了几下,她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滋味儿。要说有什么好说的呢,那是人家的亲外婆,教授外孙女一些手艺不是理所应当?
然而心里的难受却不会少——相比起来三叔家的堂妹们个个比她来的幸福。三叔三婶最和蔼,对待家里女儿并不比儿子差,而自己这边只有伺候爹娘,伺候弟弟。娘一直再说让她将来记得家里的养育,就算嫁人了也要记得帮衬弟弟?
帮衬,如何帮衬呢?她能嫁得什么人家,生的样子比起三叔家的妹妹,说出去别人都不信是堂姐妹。
家里没有出息,就连自己的手艺也粗糙。这些加起来,她将来有的人家,不可能是什么好人家了。自顾自就算好了,帮衬,拿什么帮衬!
而样样不缺,样样都好的三叔家的堂妹,明明那一点手艺对于她们来说是可有可无。可是她们就是能够去学!
蓉姐儿学了纺绸,据说三叔三婶正在攒钱,给她置一张绸机,将来还能带去夫家做嫁妆。莺姐儿又要去学扎花,据说这个学的好了比蓉姐儿织绸还要出息。
她手指甲陷进肉里,疼也不觉得。
只恍恍惚惚看见大伯家的堂妹赵萱萱眼珠一转,笑嘻嘻道:“诶,这个倒是好,到时候莺姐儿学会了来教一教自家姐妹就是了,这也是提携着咱们一起出息。”
第22章
说真的,赵莺莺对于一点针线活的手艺教不教给别人并不大在意。她以前就是和别人学的手艺,没有狭隘到觉得一门手艺越少有人知道越好。
只是她并不喜欢被人强迫着做这种事——如果她是一个真正的七岁女童,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堂姐有心谋划。但是她不是,所以她的眼睛就看的很清楚了。
堂姐赵萱萱开了个头后就滔滔不绝:“只要莺姐儿你学了手艺回来教,姐妹几个也就都有了王家外婆的手艺。实惠且不说,只说名声,到时候说出去也是家里的光彩。”
赵莺莺却是面无表情道:“哦,这样啊。只是我人不甚聪明,若是没有学会外婆的手艺,拿什么来教家里姐姐妹妹。况且就算我学到了一些皮毛,姐姐妹妹们若是没有学会,那该怎么算,难道就赖上我了?”
赵萱萱年纪不大,心机也不深沉,是宋氏生了两个儿子后的第一个女儿,因此有些娇惯。想也不想理所当然道:“奶奶娘亲都说你有天资,自然没有学不会的。至于你来教姐姐妹妹,既然教了那就必须担起责任来啊!若有不会的,你用心一些么。放心,我们将来都会谢谢你的。”
赵莺莺根本不想理这个自说自话的,她听着都尴尬,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能如此自然地说出来,难道她不会觉得难为情?
她手上会的针线不知道多少,让她教一教人这本来不算什么。但是她不会教一个心里抱着这样想法的人——那不是帮人,那是自找麻烦。赵莺莺自以为自己是个不太挑剔的人,但也没有不挑剔到那个地步。
板着脸,依旧面无表情道:“这样啊,那到时候说吧,我学不学的会是一件,我外婆让不让我教别人又是另外一件了。”
说完就不理那边,只低头多打几个络子,然后一个一个地丢到笸箩里——反正自己年纪小,就这样不理她也只当是小孩子脾气,谁能怎的?
夏日的黄昏比较长,不过也有限。等到天色一点一点暗淡起来,做针线就不能够了,赵莺莺这时候可积极了,帮着搬椅子、拿笸箩,简直是等不及回屋去!她是真的懒得应付一些话,还不如回到自家和芹姐儿挑花绳来的有意思。
收拾清楚后,正好乘凉的赵蒙和散步的赵吉王氏也前后脚回来,一家人点起油灯,正是洗漱睡觉的时候了。
王氏却叫住了赵莺莺:“莺姐儿,你前些日子做的花我拿了几朵去给人看,已经找到好买主了,明日我去替你卖了,你要不要来?”
赵莺莺赶紧点头,然后又看赵蓉蓉:“大姐也一起帮忙了的,就一起过去啊!到时候换了钱,大姐可以买些想要的东西呢!”
赵蓉蓉却不肯,她自觉不过是稍微搭把手,做了一点帮衬的笨活计。姐妹之间帮帮活计算什么——她做鞋子的时候莺莺给她画鞋扇,她做荷包的时候莺莺给她打络子,她做的事情在她看来和莺莺替她做的一样。
好容易这时候妹妹赚一点零用,她当然不肯占莺莺的便宜。只道:“你自己跟着娘去,有什么喜欢的买给自己就是了。娘出门,我就在家照管家事了。”
赵莺莺也不强求,只心里盘算明日一定要给自己这位温和亲密的大姐姐买些什么。买东西本身并不值什么,只是这也是赵莺莺能够想到的为数不多地谢谢这位好姐姐的方法了。
于是等到第二日,王氏寻了空,就让赵莺莺包好这些日子做的几批花儿,两个人一起上了甘泉街。
原本按照赵莺莺的想法,卖给谁都是卖。譬如说之前来过家里的周嫂,她不久卖这个花,卖给她就是了。不过显然王氏从来没有这么想过,直接把赵莺莺带到了甘泉街上一家翠花铺子。
也是,一个提着竹撞走街串巷,一家一家卖花儿的能要多少货?赵莺莺却是一批一批地做,也不求多精,只求出货多——反正巧夺天工的那些她做不出来,做出来了也卖不出去。
所以最终还是要来这些大店。
王氏之前似乎是来过了,直接拿出布包袱,让翠花铺子里的活计看:“这是我家里的手工,你看看好不好。要我说,就是京城里来的绢花儿也就是这样了。可是外头来的要脚费,中间也要过几道手,可比我们小门小户直接拿来卖的贵。”
赵莺莺低头,她知道这是王氏在暗示铺子里可以把这些花儿混在京城来的京花儿里头卖,赚头很大。最重要的是,放在里面确实没有什么突兀的地方。
当然没有突兀的地方,赵莺莺最知道了,她本来就是学的京城的手艺,而且是最正宗的那一脉。
那伙计显然很心动,看了一会儿,又跑进内堂和掌柜的商量。最终道:“嫂子好手艺,我们掌柜的算是应下了——这样差不多的花儿,每一支十五文钱。若是有更好的,咱们下次再商量价钱,如何?”
这已经达到了王氏的最好预期,便点点头:“行,小哥,你给会账罢!”
赵莺莺这一次拿来的有三批花儿,一批大约是五十朵,所以总共是两千两百五十文钱。这两年铜钱和银子兑换是一两银子换九百个钱,所以差不多是二两五钱银子。
铜钱压手,王氏便要了二两三钱的银子,其他的则是铜钱——她是知道赵莺莺要买东西的,所以才要了这些铜钱。
这批花儿赵莺莺做了快一个月,这中间她可以说是勤勤恳恳了,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这上头。成本是半卷铁丝和一些零碎布头、浆糊等,去掉的话大概净赚还是二两多一些。
少吗?真少,她以前何曾把这点银子当作钱。多吗?真多,以至于王氏都相当惊诧了。这可是赵莺莺一个小姑娘做的活计,就算有赵蓉蓉帮忙,可是看数字也惊讶了。都顶得上王氏织绸的赚头了!
非要说的话,几乎能供给一家人的家用!
赚了钱当然要花,对于赵莺莺来说花钱比赚钱快乐。上辈子赚了那么多银子宝贝有什么用,反正一分一文也没处花。这辈子虽然赚的不多,但能用这些钱买自己想要的东西,买家人想要的东西,她可是高兴的不得了。
王氏看着莺莺数钱的样子,快乐地像是一只偷到油的小老鼠,想起这孩子越来越老成,今日小孩子的样子多久没看到了?
“这些钱都是你做手工得来的,我们家的规矩是孩子自己挣的零花钱自己使用。你大姐是这样,你哥哥也是这样。现在你也是一样的,钱你自己拿去使。不过你得和娘说,你打算怎么花。”
赵莺莺点点头,小心地把银子藏在衣襟的暗袋里,至于铜钱则是拿手帕包了。好大一包,沉甸甸地提在手上。
“首先要去绸缎庄,用零碎布头便宜是便宜,但做不出真正的好花,只能紧着布料来,有什么布料做什么花。另外还要去铁匠铺子,铁丝也用完了,这一次多买一些。最后再看一看,我想给大姐姐多买一点东西,若没得大姐姐帮忙,赚不到这么多。嗯,还有爹娘哥哥芹姐儿奶奶,总之人人都应该买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