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叫什么过节钱,为的是端午节过节。”这样说着, 桃儿偷看了赵莺莺一眼,这才往下道:“好像是说朝廷正在海上用兵,要组建新一支水师打倭国呢。这笔费用要摊派多少多少年, 两京十三省都有不同的负担。知府大人说府库里面没银子,只能让扬州城里交一笔过节钱,先把银子凑够。”
过节钱这种名目在前朝也是有的,赵莺莺过去听说还觉得荒谬,如今自己身边收这个钱才知道当官的厉害着呢!就没有他们不敢收的钱。
至于说征倭国,这件事赵莺莺倒是知道,不是这辈子知道的,而是上辈子。这可是一件大事,前朝后宫都能听到,她这个小宫女也偶尔听贵人们念叨。记得直到她死的时候水师刚刚成型,第一步就是要拿下南洋多个岛屿,然后才轮到倭国。
——朝廷花了大量的钱财组建水师当然不只是为了征倭国那么简单,不然岂不是杀鸡用牛刀了。赵莺莺虽然是个宫女,可是她身在宫廷,零零碎碎也能知道一些。所谓征倭国只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当今天子是有大志向的!自从知道天下之大,何止周边几个国家之后,一心一意就想让万国来朝。
若要想做到这个,纯粹宣扬教化当然不够,需要的文治武功并行。在这其中,水师是重中之重。
这样说起来这是举国的一件大事,也不能抱怨什么,从长远来说也是利大于弊。可是只有身处生民当中才会知道这件事带来的不同影响——将来如何尚且不知,但是在准备水师的这些年里,许多地方的百姓负担沉重了很多。
赵莺莺想起上辈子的事情,不由得陷入沉思。走了一会儿神,这才想到事情没说完。揉了揉太阳穴,对桃儿道:“接着说,还没说完呢。”
桃儿点点头,这才接着道:“念告示的秀才先生说了,官府把户籍分成了大户、中户、小户,三口之家及以下是小户,三口之家至五口之家为中户,五口之家以上为大户。小户过节钱三两银子,中户五两银子,大户为八两银子。”
赵莺莺和崔本一家算起来也就是三口的小户而已——国法律令中,像桃儿这种卖身为奴的并不算户口。也就是说,她家要上交三两银子。而某些几代不分家的就应该要交八两银子。
赵莺莺首先想到的就是一些贫苦人家,三世同堂甚至四世同堂,满屋子的人,怎么算都是五口以上了。对于他们来说八两银子要一口气拿出来,那实在是太为难了。上次一两银子的常例钱也能闹出那些风波,不知道这次的过节钱又会有什么。
白日这样想着,晚间的时候赵莺莺就是这样说的。崔本听了也是叹气,白日的时候有个酒坊里的工人预支了两个月的月钱,就是因为要凑这个过节钱。按理来说能拿月钱做工的,那都不是穷人了,过节钱咬咬牙也应该能凑出来。
只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是一句‘按理来说’能够概括的。那做工的家里还没有分家,一大家子人算大户。家里兄弟们各有事做,但是只有他的最好,其他的兄弟们也就是卖卖力气,糊口而已,至于攒钱,那真是没攒什么钱下来。
没分家的规矩,子弟赚的钱都要归公中。当然了,他是家里最赚钱的一个,多多少少有些优待,可也就是这样了而已。事实就是,其他的兄弟占了他这一房的便宜——不过也不能这么说,不分家的规矩就是这样。如果是别的兄弟有出息,那他也可以沾光的,只能说这种事情看运气了。
他本来该有些钱的,可是归公中支配自己手头就没有什么了。至于公中,养活一大家子就不容易了,何况其他!这一回收过节钱,八两银子呢。家里实在是拿不出来,只能指望他了!
赵莺莺掐指一算:“他又不是大师傅,每个月月钱只一两二钱银子吧。两个月的月钱预支,那也只够二两四钱银子,这够了?”
“家里还有一些,然后别处凑凑就行了,他也不好意思预支太多银子出去。”崔本这样说着,在赵莺莺的帮忙下换上了睡觉时穿的中衣。然后道:“说起来他手边未必一点儿钱都没有,只不过不愿意让家里知道他有钱而已。”
赵莺莺懂了,是人都是有私心的。多少想攒点私房钱,也是让家里知道,他来钱不容易,不是想要的时候就能有。不过这是人家的事情,赵莺莺就不评价了,只是询问崔本知不知道这钱要怎么收上去。
和之前的河堤银不同,这一次的过节钱没有官差来收钱——按户头收钱就这一点好看,记录完整,只要各坊的甲长、牌长按着户籍找人就可以了。
第二日赵莺莺就等在家里,下午的时候就等来了牌长。等到牌长走后不久,眉嫂子就上门了,第一句话就道:“牌长刚刚来过?”
见赵莺莺点头,她才接着道:“这两日牌长的脾气恐怕会不大好,到我那里的时候已经没什么好话了。幸亏我拿钱利索,他脸色才好一些。”
一般情形下是没人愿意得罪牌长的,所谓县官不如现管。牌长就如同乡下的里长一样,很多官府手伸不到的地方就要依靠他们。上户籍、抽人丁好多事情都归他们管呢,要是得罪了牌长,后头有的是苦头吃。
可是这一次不少人都在给牌长出难题——大家都不想的,可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何况完全不是一文钱的事情。
诚然左近住的都是家境比较殷实的人家,可多少有一些人家手里就是拿不出这几两银子。这种拖欠税银的行为大大增添了牌长的麻烦,他能有个好脸色那才是奇怪!
两人正说话来着,又有人敲门,开门来却是眉嫂子家的婆子。那婆子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后头还跟着一个妇女。这人赵莺莺并不认识,便拿眼去看眉嫂子。眉嫂子笑的有些不自然,指着道:“那是我表嫂。”
赵莺莺点点头让了让,然后眉嫂子就带着人火急火燎地回去了。事后赵莺莺才知道,这个表嫂是个表了三千里的,早就没什么亲戚关系了,最多就是因为住的不远,走动的稍微稠密一些。
来的目的也十分简单,借钱而已。
朝廷还有三门穷亲戚呢,何况底下百姓家。眉嫂子家这个表嫂家里就十分困难,偏偏她家三代没有分家,实打实的大户,需要上交八两银子的过节钱!这些钱一时怎么凑的上来?若是不借钱,那就要当东西了。
可是仔细看看家里,除了一栋破房子值一些钱外,其余的都是些当铺都懒得收的东西。左思右想,房子是不能卖的,也就只能找亲戚打秋风了——说是借钱,其实不然。将来能还上的话可能会还,若是条件有限还不上,那也正常。
说起来这种情况还真是为难,亲朋好友不拉一把不像样子。可要是真帮起忙来,近的远的亲戚朋友实在是太多了,帮了这个就要帮那个,到头来没完没了。更重要的是,自家没有那个力量和义务。
只不过赵莺莺没想到自己才替眉嫂子为难,转头自己就为难起来了。
崔家一族也算是大族了,只不过崔父这一支很单薄,崔父之前已经单传了两代了,加上崔父自己就是三代单传。知道崔本他们这一代,这才人丁兴旺起来。这样的结果就是,崔本在族里近亲不多,但连的上亲的远亲数都数不过来。
这次上门的正是这么一个远亲,说起来赵莺莺还记得她。她是崔家宗族里崔江的媳妇,人都叫她江嫂子。赵莺莺刚进门的时候送族里一个侄女儿出嫁,那时候她也在喜宴上。别的事情赵莺莺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新娘嫂子和娘亲端茶敬茶,人人都按照规矩放了茶钱的,只有她没给。
当时还有嫂子和婶子告诫她,少和这个江嫂子来往,如果江嫂子找上她,也要懂得拒绝。不过说来也奇怪,江嫂子找过族里许多富裕殷实的人家占便宜打秋风,就是没有上过赵莺莺这里。这一次江嫂子上赵莺莺这里,还真是第一次!
江嫂子笑嘻嘻地看着赵莺莺,道:“弟妹家的房子起的好呢!当初起房子之后是请族里吃过饭的,我当时也在。当时就对族里面的人道,这样的房子住个真正的老爷也使得了。”
赵莺莺反应颇为冷淡,实在是江嫂子在族里名声不大好,纵使赵莺莺不是个完全听信流言的也要有所影响。何况她自己也算是亲眼见过一些对方的做派,好坏说不上,可和自己合不来还是能看出来的。
也是习惯族人的冷淡态度了,江嫂子自顾自笑着道:“...如今本哥儿和弟妹日子过的好了,这真是天大的福气。须知道这些年日子越来越难过,想要过成这样实在是太难了。像我家那个男子汉就不成了,连养家都成问题,我和孩子们跟着也是吃不饱穿不暖。”
絮絮叨叨半晌,最后才表明了他的真实目的,也就是借钱。
“弟妹,这次收过节钱来的匆忙,我和孩子他爹哪有什么准备——我家夫妻两个,底下四个孩子,正好算大户,也就是八两银子......”江嫂子一个劲地和赵莺莺说她家有多困难。
“弟妹,人都说你是个心善的,族里也说你是好性子。腊月初八的时候还会施粥,族里有事拿钱也从不推脱。从前你是这样,这一次可不能见死不救哇!不然我和孩子他爹就要被逼死了!”说到这里越说越不像话,鼻涕眼泪也出来了。
赵莺莺之前还好,也就是打秋风一惯的说辞而已。赵莺莺正想着如何礼貌的拒绝这件事,就听到了后面的话,这让她心头简直无名火起!
这话是什么意思?所以说她不拿钱出来就是见死不救,就是害死族人的大坏蛋了?赵莺莺这才知道崔本和她还有这份责任!
当即冷了脸色:“嫂子这话我可听不懂,说的好像你家事是我家事一样。您也算一算吧,族里亲戚近的远的一大堆,江哥和我家本哥很近么?我公公是长房么?既不是最亲,也不是长房里的人。总之无论怎么算,都轮不上我家来担这个责任吧!”
赵莺莺最厌恶这种人了,明明是自己责任,偏偏推到别人身上。外人看着好笑又不可置信,然而他们自己看来却是理所应当,说也说不通。
这时候的江嫂就是这样了,赵莺莺明明是讽刺和拒绝。她却像是看不懂眼色一般凑上来笑道:“虽不能这么说,可是大家都是一个族里的。一笔写不出两个崔字,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平常族里富裕一些的帮助困难一些的,这有什么问题?”
说着她还满不在乎道:“本哥儿和弟妹家里有钱,你们又年轻,没有什么负担。这时候就该多替族人着想!这既是是为了家族好,也是为了你们自己好呢——到时候族中上上下下都只有说本哥儿和弟妹好的,是也不是?”
江嫂子自己并不看重名声,至少相比钱财来说肯定是钱财更重要的。不然她也不会因为吝啬到不讲规矩到族中有那样坏的名声。可是这样的她相信除她之外的大部分妇女都最讲究名声,为了好名声愿意做很多她不愿意的事情。
这也是很正常的,正是因为族里面大多数的人都和她不一样,她才会成为大家厌恶议论的人。问题是她看轻了赵莺莺。
名声当然很重要,可是‘散财童子’的名声赵莺莺可不大喜欢——江嫂子说的话根本毫无道理,要是族里谁家殷实就要出这种头,族里怎么可能还是这个样子!这都只是江嫂子在自说自话而已。真要是拿自家的真金白银做人情,得到的也只能大家表面上的尊重背地里的调笑!
而且就算有那么一两分真实,也会因为说这话的人变得没有。江嫂子夫妇两个在族里根本没有名声可言,他们说别人好也罢,坏也罢,没有人信的!
赵莺莺脸色又淡了几分:“嫂子这话说的,我倒是觉得我家在族里的名声蛮好的,用不着添这一笔了。”
江嫂子愣了愣,赵莺莺可能会不理她她是想过的。之前她找过族里一些人,最后都被拒绝了。可是像赵莺莺这样干净利落不留情面的还是第一次!
“难道弟妹不信这个?也对,弟妹你人年轻还不懂这些事情。我就是年轻时候不知道,到了现在名声不大好,于是举步艰难起来。这么个现成的例子摆在这里呢,弟妹还是和本哥儿商量一下罢!”
像是家常嫂子教导弟妹一样语重心长,甚至不惜搬出自己做例子,若是换成一个不了解江嫂子的人在,说不定真会被她说动一两分。可是赵莺莺只摆摆手:“算了吧嫂子,您就当我小气,不愿意出这个头。”
不愿意出钱的理由很多,可是赵莺莺并不想和江嫂子说太多废话。说的多了对方反而会纠缠上来,干脆说自己小气——可能对于她这种人来说,这种理由才是最值得相信的。
果然,江嫂子嘴巴张的大大的,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但是却不再说废话了。反而生气道:“弟妹,你怎么能这样做人呢?就没有一点儿照顾族人的心?这样的话我给宣扬出去,日后你还能再族里做人么!”
和善的面孔没有了,露出了最后威胁的手段。赵莺莺丝毫不怵,脸上有了见到江嫂子以后的一个笑容。
“我说江嫂,可别说这种笑话了。这话别人来说就算了,您来说实在是可笑极了。怎么在族里做人、照顾族里?这都是江嫂子你做的最差的。说来江嫂子在族里一直是人人喊打的人物吧——换句话说,您就是在族里传扬什么也是没人相信的。”
似乎是才知道赵莺莺有这样的一面,江嫂子气的说不出话。也晓得说什么都拿不到钱了,开始骂骂咧咧起来。赵莺莺哪愿意凭白受这个侮辱,让圆娘和桃儿推推搡搡,半推半送地把人给‘请’了出去了。
送出去的时候街巷里有人,看到颇为狼狈的江嫂子,有知道详情的人笑了起来。
“崔家江嫂子...这些日子一直在四处借钱,只不过她的名声在这里,各家就是把钱舍给乞丐也是不愿意帮忙的!”
“也对,平常那样做人,这时候也是活该!”
“听说她借不到钱就要威胁族人,说是要败坏名声呢!”
“嗐!哪一个受她的威胁?以她的名声,说话出来都没人相信。就是想败坏别人的名声,那也没人相信啊。”
听到这样的议论声,江嫂子脸上红红白白一阵,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抿了抿嘴唇,骂道:“看什么看,别人家的事儿说的多了,不怕下地狱拔舌么!一群长舌妇!”
听她这样说所有人也只是轻蔑的笑过,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
等到人群散了,看到这个的眉嫂子和古氏才上门。眉嫂子上下打量了赵莺莺一回,道:“你如今也经历这个了...嘿嘿,我看你家那个江嫂子脸色可不大好。”
一惯和善的古氏却是赞同道:“对付江嫂子那样的就该这样。”
以前借钱这种事轮不到古氏,可是家中情况好转之后,族人遇到困难也会想起她家了。说真的,能帮就帮,就像当初大家对她家一样。可是这都是有限度的,像是江嫂子那样的,反正她是不肯伸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