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莺莺自己都撇了撇嘴:“那样算什么人啊!说话那样不客气,知道的是远了三千里地的嫂子,不知道的还当是我娘。我怎么可能听她的。”
两人都是知道赵莺莺个性的,难得看她这样孩子气,都笑了起来。
不过赵莺莺也不是真的不管,若是真有那等走投无路的族人亲朋,她别的不会做,拿出一些米粮来接济还是可以的。这甚至算不上什么特别的行为,就和过年时节穷亲戚来打秋风差不多。
至于家里有余力的,她和崔本都坚决不会对这些人出手帮助。还有一些则是家里情况糟糕,可是不思进取只想找有钱亲戚家要银子的,这样的人赵莺莺和崔本也不愿意管。她家的米粮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可不会给这些人糟蹋!
第209章
扬州富庶并不是一日两日的了, 然而这种富庶永远是相对而言的。相比起勉强温饱的其他地方,最穷苦的百姓也不至于饥馑, 甚至能吃饱穿暖的扬州可不是算富庶了!可是也就仅此而已了。
大多数的扬州人靠做工养活自身, 日结工钱的是前一日的钱买今日的米粮, 按月拿钱的则是上月的钱这个月开销。表面上光鲜亮丽, 似乎做工的也和生意人一样, 穿的衣裳一个补丁不打, 三五天就能吃上荤腥。实际上储蓄非常薄弱, 数量最多的做工的并没能存下什么银钱, 一旦有什么事儿就会陷入破产的境地。
眉嫂子一边嗑瓜子一边就道:“咱们扬州好是好, 就连工钱开的也比别的地方多, 三口之家靠一个顶梁柱就能撑起来。可是外人想不到,开销也比外地多啊!早间菜市场上转一圈就知道了, 一般的人家存不下来钱的。”
赵莺莺做针线的手顿了顿:“嫂子少说了一样, 要说困难,北边乡下地方才是真难, 听说一年到头都能吃饱饭的就算富户了,可是人家也能攒下钱来为子孙后代打算筹谋。或是娶媳添丁,或是起房买地。咱们扬州这些人还能比他们难?说起来还是扬州风气不对,大家都穿绸缎的时候,自家再穷能穿布素?”
赵莺莺自家过日子丰丰富富, 却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没出门的时候家里李妈妈就是山东鲁地穷苦地方的。如今的家里,圆娘和金三水夫妻也同样是遭灾贫苦地出来——要是不贫困,又怎么会卖身!
由他们身上, 赵莺莺很知道一些世情。
江南,并不是指的长江以南,而是指的扬州、苏州、金陵、杭州、湖州等几个江南富庶地区及其辐射周边。这些地方算是国家百姓最安居乐业,最衣食无忧的了。然而即使是这样,生活也非常艰难。
赵莺莺曾经去过乡下探亲,所以亲眼看过。扬州乡下的乡民,一家五口勤恳度日,种田养塘,一年到头没有休息的时候。就是这样,也就是比温饱强出一些。若遇上个天灾人祸,一样没有翻身的机会。
天底下最富庶的地方尚且如此,何况别的地方了。
扬州的人伢子喜欢向北往山东鲁地采买人口,这是因为鲁地离得近,同时鲁地多灾,鲁地多贫苦。从这里采买人口十分便宜,送到扬州就是丰厚的赚头。
李妈妈当时和赵莺莺说过,因为黄淮水患和干旱等灾害在山东十分常见,再加上山东自古有豪强的传统,土地兼并比别的地方要严重的多,所以普通百姓破产也更为常见。在山东,普通人一年到头也就几个特殊的日子能吃饱白饭,其他的时候都是瓜菜、杂粮、豆子之类的混着吃,还不一定能吃饱。
赵莺莺过的宽裕,扬州百姓也很少见饿肚子的,可是不能就此推测天底下的人都是这么过的。实际上满天下算起来,一年到头能吃饱穿暖也就是一少部分而已。而能让天底下的人基本上实现半饱半饥地活着,这就已经能称得上盛世了。
说到扬州的情况,赵莺莺忍不住叹道:“扬州这么三不五时地收钱也就罢了,大家削减一些开销,晓得省俭一些过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就是不知道那些负担沉重的地方怎么说,岂不是更难了。”
眉嫂子听赵莺莺说这个,想起从外地亲戚那里听来的,跟着道:“人呐不到那份上就不知道忍耐力有多强!本来好好的日子过着,各种杂税没有就觉得钱不够用了。等到各种苛捐杂税下来,咬牙拿钱出来,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远比之前想的能忍的多。”
赵莺莺认可眉嫂子的话,可是她真不喜欢这个道理。高尚一些说,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辈,总是希望天底下百姓好过一些的。实际一些说,崔本是酿酒卖酒的,她是绣花开布店的,讨生活不容易,要是世道艰难,他们一样逃不过!
这个世道是一个整体,身处其中谁都逃不开。扬州经过半年的修养,本来渐渐要恢复元气了,谁知道又来一个过节钱。多少人家为了这个钱愁白了头发!等到这笔钱筹出来之后,很多扬州人家开始胆战心惊了。
他们觉得官府收钱的事情恐怕不是一次两次,会是一个常态——其实这么想也没错,其中既有河总大人和知府大人喜好捞钱,也有水师建设是一个长长久久的事情的原因。就赵莺莺知道的,直到上辈子她死的时候,这负担还一直压在两京十三省百姓头上呢!
有这样的认知,平常的开始就会不一样了。三五日吃一次荤腥的得改为嗜甜半个月一次,家里本来是吃精白米饭的,现在看来糙米饭也不错。至于说用面粉的地方,主妇也会精打细算地掺上玉米面之类的杂粮粉,力图在不影响口感的前提下削减开支......
这样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除了小秦淮河之类本就是有钱人消费的地方,类似甘泉街这种做中下等人家生意的地方,生意迅速地一落千丈。幸亏崔本的酒铺重点本就不是以散卖家户人家做卖点,多是供酒楼、有钱人家、外地贩子,否则影响不知道多大!
然而影响还是出来了,赵莺莺的布店真是越来越难经营了。实在来说,纯收益可能和租铺子差不多了。而以现在不景气的市面,租铺子出去恐怕都没人愿意接手!
到了这个地步,赵莺莺本打算不做关门算了。可是想到铺子里还有两个活计指着这个吃饭,而且现在租铺子、卖铺子都十分艰难,也就算了。反正她不指望布店吃饭,而且也没有亏钱。
那两个伙计显然也是清楚情况的,他们自家都是做布料生意的,又不是那种大店,只是龟缩在十三湾巷子之类的地方做中下等人家的买卖而已。而正是这种生意在如今的市面上受冲击最大,家里叫苦不迭,似乎要支撑不下去了。
周围也有不少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他们也大都在绸缎庄、布店之类的地方做伙计,已经有不少人被裁撤回家了,一时生计都不能保障,逼的要和那些大字不识一个、什么本事都没有的粗人一起卖力气。
然而现实是,现在的扬州,卖力气的活儿也难找到,雇主一个劲地压低工钱。就这样,每日为了做事的机会,还是多的是人打破头去抢。
这种情况下,两个人看着布店账面的乏善可陈,生怕赵莺莺要关门大吉——铺子转手或者租出去都好,不用费心也一样拿钱,难道不比现在舒服?赵莺莺的生活不会受到一丁点的影响,可是他们就糟糕了!
面对这种情况,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把生意做的好一些,让赵莺莺打消关门的念头。然而,市面如此,生意都不好做。他们本身又资质平平并不是什么经商奇才,根本没办法逆市而行力挽狂澜。最终的结果也就是显得两人做事情勤快一些了而已,对生意并没有什么大的进益。
好在赵莺莺只要看到他们勤恳做事也就满意了,与他们说明白了,她是不会辞了两人的。当然了,前提是布店至少不会亏钱。若真是亏钱了,她也不是烂好人,这还要把生意接着往下做。
两个活计自然是感激涕零,对赵莺莺更加忠诚的同时,做事情的劲头也没有懈怠下来。赵莺莺可是说了的,至少不能亏钱!而以现在越来越坏的市面,即使铺子是自家的,并不用付租金,亏钱也不是不可能的。
就在这种努力当中,赵莺莺的布店算是勉强维持了下去。
然而赵莺莺能坚持下去不代表别的人也能坚持下去,现在旧城这一片,各种关门的生意不要太多。其中就包括之前就做的有些勉强的,万氏的绒线铺子——赵莺莺知道这个消息是在铺子关门之后的第二天,听万氏自己亲口说的。
赵莺莺并不常出门,但是崔家大嫂那里走动的颇为勤密。因为她至少每过一旬就要去给崔父请安问好,另外偶尔也要联系一番大嫂。这样算起来,一个月至少要见四五次。
去的次数多了总会遇上其他的妯娌,这一次去的时候正好几个妯娌都在。看到赵莺莺又提着东西来给崔父请安,吴氏先笑着凑过去看:“一直知道本哥儿媳妇最有小心了,爹也不知道说了多少回——这次带了什么好东西来看爹?”
赵莺莺提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东西并没有什么不能给人看的。所以打开了包袱的两个角,随便妯娌们翻看。
包袱里面是一套衣裳,深青色纱料,凉爽舒适,正适合夏天——过了端午节就正式进入夏天了,这衣裳崔父正是用得着。除了这衣裳之外,还有鞋袜、帽子、荷包一套。和衣裳一起,单薄清爽。
赵莺莺的手艺不用说,做的何等合身那是崔父自己才有的感受。而在几个妯娌看来,只能看到针脚细密齐整,真比尺子比上去的还要来的整齐。不像缝制上去,倒像是画上去的!
赵莺莺抿嘴一笑:“如今也入夏了,我想这孝敬爹夏天的衣裳。这是正用得着的,比其他不实用的要强。况且这一针一线是我自己做的,也是我和本哥儿心意。”
崔家大嫂看着展样大方又手艺精湛的衣裳鞋袜,也是笑着点头:“再难得见你想的这么周到的了!”
崔父并不缺衣裳,崔仁也是一个孝敬的,每季都记得给崔父做新衣裳。可是大房之外其他,那就没有这么细心了。逢年过节拿东西送钱都记得,可是平常生活中的琐碎小事,谁能事事惦记着?
崔父对赵莺莺这个儿媳妇多有满意,也大都因此而起。而别的妯娌,一开始或许颇有微词,觉得赵莺莺是拍马屁献殷勤。但随着时间过去,赵莺莺这都坚持了几年了,也就不说这种话了。
若真是假模假式做这些,那人家装了那么久,假的也成了真的了。真想挑刺,自己先假装这么一回吧。
大嫂陪着赵莺莺先去看崔父,然后送上做的衣裳鞋袜。崔父脸上果然露出笑容,只不过嘴上还要道:“送这个做什么?我如今年纪大了,用不着新衣裳,以前的旧衣裳就够穿了。再者说了,还有你大哥大嫂,他们每季也不忘记做衣裳给我穿,你还费这个事儿!”
赵莺莺笑着把东西放下:“大哥大嫂孝敬您那是大哥大嫂的小心,难不成因为大哥大嫂孝顺,就不许本哥和媳妇尽一份心了?爹可不能偏心成这样!”
等到赵莺莺和崔家大嫂重新回到前院的时候就听万氏道:“如今生意难的很,我那绒线铺子实在支撑不下去了,我索性给它关了。只是还剩下一些绒线在那里,一部分便宜卖给了别的铺子,还另外留了一部分。你们谁要是用得上,可以从我这里买一些,算的很便宜呢!”
崔家大嫂听说万氏铺子关了,进来诧异道:“铺子关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竟是这样突然。”
旁边的尤氏就道:“大嫂恐怕是最近忙昏了,这也没听说,不就是昨日的事情?至于说什么突然,那也不至于。如今生意多难呐,要不是义哥不干,我那菜摊子也不想做了呢。赚不到什么钱,还得劳心费神。”
尤氏的菜摊子倒还能勉强支撑,这是因为崔义作为直接从城外进菜的菜贩子,给她的价格基本上是最低价了。有这样的成本,她自然比别的菜贩子要舒服的多。可是即使是这样,也有一种难以经营的苦难。
吴氏抓了一把花生,正在掰花生壳。瞥了古氏一眼,笑道:“说起来咱们这些人里面恐怕也只有智哥儿媳妇没有这个事要苦恼了,现在想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少了多少事儿啊!”
赵莺莺听着这个话都觉得尴尬——这是说人好呢,还是说人坏?是羡慕古氏的运气,还是在鄙视她没有产业?
古氏本来是闷头不说话的,听着这话脸色也变了变。想要说什么,然而又不好说,到底她已经习惯了在妯娌当中装隐形人。就算如今她家好一些了,她也没能改掉过去养成的习惯。
到底还是大嫂,最会打破妯娌之间这种尴尬的氛围,笑着对赵莺莺道:“刚才源哥儿媳妇说绒线的事情,我记得你是常常做针线的,又要打络子打结子。平常应该用绒线多,怎么的,要不要趁着源哥儿媳妇手里的正便宜,多买一些?”
崔家大嫂对赵莺莺无事说话时,也能一边寒暄,一边打结子印象深刻。赵莺莺好像看都不用看,手指上下翻飞,轻轻巧巧就能打好旁人好半天都弄不好的活计——赵莺莺家装络子结子的盒子似乎永远都是满满的,这一点就足够让崔家大嫂佩服了。
赵莺莺并没有要客气糊弄的意思,实话实说道:“倒是用不着...我卖绣活的彩绣坊,常常送我各色丝线、棉线等,更别说做绣活的时候常常要多准备一些材料。长久下来,这些东西从来没有专门买过。”
赵莺莺这是实话,可是实话并不都是好听的,至少万氏听的很不顺耳。她自从她大弟弟的事情之后,好像和赵莺莺之间没有那么对立了,可依旧说不上友善。这时候嘴巴一撇,眼睛一挑,鼻子里哼出一个气音。
“哼,大嫂何必说这些。有些人做的活计金贵,和咱们的怎么好相同。我这里都是一些便宜货色,恐怕就是白送人家,人家也用不上吧!”虽没有点到人,可是谁都知道是在说赵莺莺。
说真的,抛开万氏说话阴阳怪气这一点,赵莺莺认为她说的话全对!不要说赵莺莺那些价钱昂贵的绣活了,就是她自己平常做的家常活计,也一定要用好材料——说她穷讲究也好,说她过于矫情也罢,反正她是用好东西用惯了的,再不肯在这些事情上将就。
只不过赵莺莺没有把这个话说出来,说出来恐怕今日又要有一场争端。她倒是不怕和万氏有什么不快,只是这是在大嫂这边,她也要顾及大嫂的面子。所以最后赵莺莺只是假假的笑了一些,然后做到一边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赵莺莺这一笑,真比说厉害话还有用。万氏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气的很。想要跳起来说什么都找不到理由,只能气鼓鼓地靠着官帽椅坐下,把半冷的残茶一口气喝下。
崔家大嫂见赵莺莺没有反击回去,也是松了一口气,赶紧转过话头道:“之前还在说大家的铺子产业经营不下去了,本哥儿媳妇不是有一家布店在城南那边,现在如何了?”
问这个问题,不要说赵莺莺本人了,就连一向不爱听她消息的万氏也竖起了耳朵——在她看来,经营在城南的布店生意如今是做不下去的,说不定赵莺莺也准备着要关门了。赵莺莺这里要倒霉,她当然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