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说‘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这鞋子上了脚啊才晓得和别的鞋子的不同。打个比方,这就好比做鞋的那个鞋楦子是照着他的脚做的一样,只有这样这鞋子才能没有一个地方不合脚!
只不过赵吉又不做鞋,他对鞋子的品鉴只在于‘舒服与不舒服’。至于说为什么舒服,为什么不舒服,那又是一问三不知了。他哪里晓得,这当作女儿家针凿女红基本功的鞋子看着简单,也正是因为这简单才真正见功夫呢!
赵莺莺从小在宛平县刘家就做惯了鞋子的,到了宫里更是不知道给教导姑姑做过、改过多少次鞋。她做鞋不只看人脚是如何长的,也看别人穿坏了穿烂了的鞋子是怎么样的,这些在她心里成了一本账之后她才动手做鞋。
这样做出来的鞋子每个人都不同,只保管穿的那个人再合适也没有!
“莺姐儿这双鞋子做的好!我这双脚这辈子也没享过这么大的福!”赵吉穿着鞋左右走走,舒服的很!”
赵莺莺笑着从怀里拿出一双棉布白袜子:“爹忒忙了,这双袜子还没换上呢!”
要赵莺莺来说,相比那双千层底儿,这双袜子才是真真费心——袜子不好做是公认的,剪裁还好,难的是袜子是两个半片缝出来的,所以脚背和脚跟正中央就各有一道线缝。这两道线缝,特别是脚背上那一条,别的都不求,就是要直,直的好像是拿尺子比出来的才好!不然的话脚上踩着,很容易就变得歪歪扭扭。
不过这双棉布袜子已经算是容易的了,当初赵莺莺在长春宫里给太后做袜子才是真难!太后的袜子不是白绫做的就是绸缎做的,相比棉布是一点儿弹性都没有,所以就要求和脚纹丝合缝,一丝一毫都不能差。再加上还有绣花等花样,可不是比赵吉这双难。
这时候在后院做木工的大伯赵贵正好也休息,蹲在一边抽着烟袋锅看着两个儿子赵苇赵葵上手做活儿。吧嗒吧嗒几下烟袋锅,笑着道:“还是老三你的福气好,早先蓉姐儿就够出挑的,把堂姐妹们都比下去了。如今莺姐儿渐渐长成,竟又是一个蓉姐儿!”
赵贵膝下两个女儿赵萱萱赵苓苓,赵苓苓年纪还小暂且不提,赵萱萱却是翻过年去就十二岁的大姑娘了!只比赵吉的长女赵蓉蓉小两岁,当初赵蓉蓉她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家里家外事都来得了。
可是轮到赵萱萱,如今依旧是针凿女红、上灶烹调、洒扫抹洗样样拿不到手里!赵贵是个粗疏汉子,但这明摆着的事情还是能察觉到的,这时候免不了感叹一回。
兄长夸自己女儿,赵吉自然是高兴的。笑着摆摆手:“大哥夸的早了,人家都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谁知道将来如何呢?”
赵贵却实心,抽了一口烟袋锅,磕了磕烟灰:“那还有老话呢,人说‘三岁看到老’,你说信哪一个?”
赵莺莺乐意听人家赞她手艺好,实在是她上辈子靠着这门手艺侥幸过上了几年安稳日子,打心底里对女红手艺是又骄傲又感激的。至于这辈子,更是要依靠这门手艺——赚钱是一样,赚个好名声是另外一样。
她不必虚伪做作,她尽可以直说:她就是想要一个好名声!
这本就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人生在世,只要不是想法异于常人的,谁不想要一个好名声?拥有好名声不只是眼前舒服很多,就连将来的路都会好走许多呢!
而作为一个市井人家的女孩子,针凿女红出色更是格外重要!这不只是像大家小姐,做女红是为了修身养性,使自己更接近《女诫》《女则》等书籍里的规范。这更是一份重要无比的依仗!
一个女孩子女红做得好,只要她自己不出格,人家就会把她的美名传扬,说她是第一等的贤女。甚至于,将来长大之后,女红是重要性超过嫁妆的‘嫁妆’——她们这样的人家就是有嫁妆又能有多少?还不如女孩子手艺好,长长久久下来做女红赚的多!
不过赵莺莺的高兴也就是一小会儿而已,她很快又重新回到了苦恼当中。之前她在想的,如何帮助父亲赚钱的事儿,可是还没有着落呢!
她围着染坊的染缸转了几圈,默默思索。要说她有多熟悉染坊这个行当,那必然是说笑了。但要说她对浆染一窍不通,那一样是在说笑。
须知道女红只不过是一个笼统的说法,现在一般把纺织、缝纫、刺绣、编结、鞋帽这些当作女红的全部,殊不知剪花、面花、浆染等等凡是妇人手作的技艺都能算是女红。
况且浆染一项,在女子要学习的女红技艺里算不得冷僻的。只不过一般的女孩子学浆染一般只学‘浆’而不学‘染’——实际上生活中一般也只用得到‘浆’。至于说‘染’,需要的东西多且繁杂,技艺更是麻烦,一般人家需要‘染’的时候都是送到染坊里去的。
如果赵莺莺只是一个普通人家长大的女孩子,她恐怕也不会学习到如何‘染’,偏偏她不是!她是在皇宫里呆足了年头的。
当然,呆过皇宫也不是说就能什么都会。只是在皇宫这个地方,只要你有心,总能学到许多手艺。而心思始终不在往上爬的赵莺莺显然就是那一个有心的。
最开始不过是小姐妹染手帕玩儿——用进上的好染料调配出汁子,然后把手帕或是直接投进汁子,或是打成各种各样的结,给一个小角沾上染料,这样打开就各有不同的繁复花纹了。
至于进上的染料哪里来的,调汁子的配方哪里知道的,那自然是从宫里的匠造处了!
皇宫里有一个匠造处,专管给皇宫里做东西,因为不计成本不惜好料,用的又是天底下顶好的工匠,出来的成品自然是美轮美奂。这些年不是常常有所谓的‘宫里东西’流传外头?多的是匠造处的人多拿了材料,用多出来的材料做了再偷偷卖出宫去。
对上就报一个制作中有损耗就是了!
她们这些太后、皇上、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向来是有体面的,别的地方的宫女儿、太监从来都捧着。平常因为太后常常自己做些胭脂水粉,她们也偶尔和匠造处走动。有这样的交情,要一点儿染料算什么?学一点粗浅的配方又算什么?
染料又不是他们出钱买的,说到底是拿皇家的东西走人情,自然不心疼。至于说配方,这些宫女一辈子不得出宫,难道还能传扬出去?或者能够抢自家饭碗?
赵莺莺左右想了想,对准备重新上工的赵吉道:“爹,我要染手帕玩儿,你那染料我要一点儿。”
赵吉的染坊本钱小,从没做过那些名贵生意,因此染料也是便宜的几样,譬如蓝靛、茜草、枙子等几种最常见的。赵莺莺要这个,赵吉也没有多想,随口道:“你自己去拿——染帕子?会调膏子么?”
膏子是行话,就是染料的意思。
赵莺莺笑着道:“只是染着玩儿的,又是单色,有什么难的?就算浓了淡了,或者褪色,也是不打紧的。”
赵吉一想也是,便随她去了。
他却不知道,赵莺莺是有了个主意,打算试着把‘蓝白布’染出来。
所谓‘蓝白布’却不是白底起蓝花,或者蓝底起白花的布匹,而是指的将一块布料同时染成一面白一面蓝,并可长久不褪色。这当初也是一位宫廷匠造的绝技,在宫外的时候他绝不教人,在宫里却随手教给她们这些当作好玩儿的小宫女。
赵莺莺想的很简单,只要自家染坊能染出这‘蓝白布’,到时候一定名声大噪。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只要有名,往往利就随着来了。不说那些图新鲜贪新奇的富贵人家肯定想要试试这‘蓝白布’,带来大笔生意。
就是那些本身不打算染蓝白布的客人,恐怕也有不少会因为这波起来的名声来自家染布——在扬州这个地方,大小染坊不少,许多染坊根本没甚分别,这个时候你的名气大,自然能让许多人高看一眼。
只不过这个主意很好,却也不是能够简单实现的。最重要的是这‘蓝白布’不是那么简单的,只知道一个染法就能染出来?别做梦了。染匠这个行当和别的行当是一样的,有学得会的徒弟,也有学不会的蠢材。
同样知道方法,有的人勤加练习就能上手,有的一辈子都出不了师。
赵莺莺倒不是蠢材,染大的布料她不敢确定,但是手帕、汗巾这样的小玩意儿她当初是成功染出来过的。只是天长日久的,她也很久没做过这个,这时候自然要先试一试。
况且,她什么都不做就和爹娘说她知道一种特殊布料的染法——这可怎么说?当然是上手做一遍,假装自己不经意染出来的。
虽然这样的机会很小,但并不是说不通。实际上有许多现在的布料染法都是在不经意间做出来的,到时候赵吉最多就是感叹赵莺莺运气实在好罢了。
赵莺莺是带着一小盒子染料回的前院,赵蓉蓉窗子底下扎花正入神也没发觉。赵莺莺不打扰她,只到厨房拿了一个洗干净的小坛子,对王氏道:“娘,你洗的坛子借我一个!”
现在正是秋天,天气越来越凉了。估摸着过些日子就是菜蔬最后大量上市的日子,王氏打算做一些酸菜、干菜之类的。冬天里菜蔬少,饭桌上寡淡,就指望这些坛子菜下饭了。
不只是王氏,宋氏、孙氏也是要做的,所以这样的小坛子三家人都清洗了不少。只不过王氏格外讲究细心,一样样的菜分的很细,决不许几样搅合到一个缸里。所以这些坛子小而多,厨房里摆了满满几行。
王氏肚子越来越鼓,坐在织机前头久了就格外腰酸。这会儿正站起身抻腰活动,听了忙道:“你要我那菜坛子做什么?”
菜坛子都是陶的,不值钱,家家户户都有十几个几十个。但是那也是王氏手底下有数的东西,哪能小孩子想拿就拿。
赵莺莺大声道:“我想染个花手帕,拿这个调染料!”
说着就忙忙进了自己和姐妹睡的房间——王氏听了先是没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就笑:“你爹是个染匠,难不成你也是?”
其实她小时候也摆弄过花花绿绿的颜料,在帕子、汗巾子上画个花儿、鸟儿、蝶儿什么的,所以听赵莺莺打算染帕子也不当一回事儿。只不过感叹果然是染匠的女儿,首先想到的就是去‘染’。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后的好几日里赵莺莺就是在不断地试着染‘蓝白布’。当然了,这之中也弄出过一些颇为美丽的‘成品’帕子,上头花纹素雅好看,家里女人都喜欢。就连赵吉都稀罕道:“自己调的膏子,自己下的布料,啧啧,莺姐儿是有天资啊!要不然跟着爹去学浆染罢!”
王氏白了丈夫一眼:“莺姐儿这是聪明,所以学什么都有天资!你光说你的,怎么不看看莺姐儿做女红好呢?走开走开,莺姐儿一个姑娘家家的,学什么你的手艺!到时候做染匠吗?”
对此赵吉就只能笑着装傻过去了。
至于此时王氏和赵吉口中谈论的女儿则是依旧在为‘蓝白布’苦恼,这些日子她试了又试,把她那染料坛子当了个宝贝。每回下料都做记录,中间谁碰也不许——尤其防备着小妹赵芹芹!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总是活泼好动有好奇心,要是不多多注意,指不定什么时候这个小萝卜头就要就挨一挨碰一碰。
然而就是这样用心了,赵莺莺的‘蓝白布’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成——她这还是上辈子做成过的呢!也不知道那位创出这个的染匠是如何了得的,前头什么也不知道,后来也做成了。
一次又一次地用料,一丝不苟地回忆工序,赵莺莺没有一点儿懈怠。直到有一天早上起床,脸盆架子前洗脸,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晾染布的连绳。愣了愣,然后瞪大了眼睛——一面蓝一面白...所以这是成了?
她自己都不敢轻易相信,首先做的就是把蓝白布拿下来一下丢到了脸盆里,然后下力气揉搓。
“这是确实是成了啊!”脸盆水面上浮起来一丝丝的蓝色,赵莺莺知道这不是褪色,这只是布料表面的一层浮色被去掉了而已。
染成一面蓝一面白并不能说明完全成功,如果褪色容易的话那就失色太多了——织染工艺就是这样了,蓝色等几种有限的颜色并不出挑。但是比起一些鲜艳颜色固色难,下水几回就褪色厉害,他们出众就在于能够做到几乎不褪色。
只要染匠没有在染料上大打折扣,手艺又过得去,这样的布料用到把料子用烂了也不会褪色。
赵莺莺手上拿着蓝白布的手帕子,小心肝噗通噗通,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意味着什么。这一下赶忙洗脸刷牙梳头,平常有板有眼悠悠哉哉做的事情都做的飞快,拿出了上辈子赶着当差的速度。
好容易把两个丫髻梳好,立刻抓着湿漉漉的帕子跑到了堂屋。这个时候还没吃早饭,赵吉没有去后院做事,而是坐在了堂屋八仙桌正当中的上座,给自己小酒杯里偷偷满上一点儿高粱烧。
王氏是不准丈夫早上喝酒的,所以......这必然是偷着喝的。赵莺莺可不会管偷喝酒的老父亲会不会被吓到,迫不及待的就是一声——
“爹,你看这是什么!”
第36章
“爹, 你看这是什么!”
赵吉手上一抖,差点把自己偷藏的高粱烧给洒了。手上稳住之后才去看赵莺莺:“我的二闺女儿诶!你紧声些, 差点儿吓死爹了!”
赵莺莺这才看到赵吉手上的酒壶, 不过看到了也不在意,现在还有比她手上更重要的事情吗?她眼睛看不到那酒壶,只扬了扬自己手上的蓝白布, 笑着道:“爹,你看这是什么!”
赵吉一开始还没注意到, 粗粗扫过去还当是一块蓝布手帕,正准备开口才觉得不对。于是再看过去, 这一次看清了——似乎一面是蓝色的, 另一面不是啊!身为染匠的敏锐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 他连忙接过那块手帕看。
果然是一面蓝色一面白色!
他嘴里啧舌:“我的二闺女儿!莺姐儿你告诉爹, 这个从哪里来的?给爹细细说!”
赵莺莺做出大为得意的样子道:“从我这里来的!如何, 爹爹你说好不好, 我就说别人家断没有这样一面白一面蓝的布料。”
赵吉在问出口之前其实就已经心里有底了,这样的布料他以前连听都没有听过。想来就算真的有, 那也是稀罕物件,绝不是自己女儿能够得到的。再想到这些日子赵莺莺一直在染小东西玩儿, 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但赵莺莺亲口说出来之前他依旧是不敢相信的,实在是这样的东西他知道意味着什么,而自己的女儿‘玩闹’着弄了出来——即使他之前说过赵莺莺很有做染匠的天资,也不会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