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过之后赵莺莺走到了床边,也看了看才出生的侄女儿。只不过她现在身子沉重不敢随便抱小孩子,怕一不小心摔了。于是只是揭开襁褓跟着看了几眼——出生三天的小婴儿已经有些长开了,皮肤舒展,只不过依旧看上去有些红红的。
“好茂密的胎发,将来侄女儿一定有一头好头发!”这种时候都是说好话的,谁要是说上一句半句不好的,哪怕是事实,那也算不得实话实说,只能说是纯属找茬儿。而且赵莺莺这是自己看自家孩子,当然越看越喜欢!
这种喜悦的时刻咱们孩子就是一个开头而已,自赵莺莺这一句起,所有人都打开了话匣子,一言一语地开始说起这新出生小姐儿的好处来。等到两大车的话听完,大家竟没有话说了。
林氏枕在床上要笑,偏偏因为刚刚生完孩子不能绷着肚子,只能强自忍耐道:“哎呦,要不是我就在旁边坐着,真是不知道这是在说我家小姐儿...这哪里是她,分明是九天仙女下凡尘了!可别说了、可别说了。”
所有人又笑起来...当然了,没有一个人真的就不说了,或者附和林氏的话——有些话它就是这样的,人家自己能说,可是别人绝不能说。自己说是自谦,别人说就是完全不懂眼色了。
正在房内一片欢乐的时候,声音忽然被压下来了,开始静止是从门口开始的。赵莺莺望向门口,见到的是孙氏以及她的五个女儿,也就是赵蕙蕙姐妹。
林氏生产女儿洗三,凭良心说,王氏并不想请孙氏。只不过两家亲缘实在太近了,不请说不过去。况且如今王氏这边越富,孙氏那边越穷,如果不请的话难免落下一个嫌贫爱富的坏名声。所以孩子生下来之后王氏和赵吉家人各处通知,其中也没有漏掉赵福和孙氏。
之前孙氏一直没有出现,王氏还以为她不来了。如果她真的不来,那倒是一件好事,省了不少麻烦。但是现在来看事情并不是那么回事,孙氏不仅来了,同来的还有五个女儿。
这却是赵莺莺误会了,赵蕙蕙五姐妹确实是相约好了一起来的,毕竟洗三宴又不需要出份子钱,只是来吃吃喝喝而已,有什么不来的?最多就是洗三‘搅盆’的时候得丢点儿什么东西下去。富裕的可以扔金银,困难一些的放一枚铜钱也是意思。
一枚铜钱吃一顿好饭,走的时候看准时机还能倒上一兜糕点,这是多么划算的事情啊?她们可不会错过。生活的困难与艰辛让原本就在孙氏压力下长大的女孩子将少女时代的一些东西放大了。
不过赵莺莺想错的是赵蕙蕙五姐妹并不是跟着孙氏一起的,她们只不过是正好在大门口遇上了而已——自从出嫁之后,赵蕙蕙姐妹就和娘家关系恶劣,如非必要她们从不靠近娘家一步,更不要说和孙氏一起了。
她们的人生悲剧就是从混账父母开始的,算是投胎的时候就没有投到好胎。等到第二次投胎的时候,本来希翼着人生会有新的开始,可是她们没有想到,父母那么一推,又堕入了暗无天日之中。
如果说一开始还指望着赵蕴能够读书科举出人头地,之后多少拉拔她们这些姐姐们一把,所以对娘家还能维持表面上的‘过得去’。那么自从赵蕴一次次让人失望的表现,她们这个念想也没有了。她们可不是执迷不悔的赵福和孙氏,因为不是身处其中,所以回头是岸比较早。
简而言之,之前就很紧张的关系,自从今年的科举结果出来之后陷入了更加冷漠的处境——就如同当年的孙氏和自己的娘家一样,或者说孙氏做了她爹娘一样的人,甚至做的更加过分,亲手将亲生女儿推的越来越远。
出嫁的姑娘一般会和娘家保持很亲密的关系,感性上来说这是生养自己的家,自然不同。理性上来说,将来要是在婆家有什么不好,能撑腰的也就是娘家而已。可是赵蕙蕙几个早就不在乎了...经历了那么多事,她们怎么可能还会相信自己的娘家会帮助自己。
无所求又有恨,现在的这种关系也是很正常的发展了。
果然孙氏一进来就占据了房间的一个角落,至于赵蕙蕙姐妹则是站在了离她最远的角落,其中的紧张关系简直一望即知。
在场的都是相熟人家,又有什么不知道的?赵家二房那一点儿破烂事情大家私底下不知道叹了多少回了。而现在的这个场面很显然激起了大家的议论热情,一个个压低声音指指点点起来。
赵蕙蕙几个自然是满不在乎的,舆论对于她们普遍是很同情的。当她们是上辈子不修,遇上了这样的混账父母。也只有一些最最老派迂腐的人才会觉得儿女连命都是父母给的,那自然父母做什么都是对的,所以没什么人好议论。
——只不过市井地方么,少有这种老道学老古板,这里的百姓或许狡诈,或许少了一些大户人家的礼义廉耻,可是他们更加活泼,也更加通‘人情’。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遭受这种事的是自己,那该怎么办?这样一想,岂不同情!
但是对于孙氏和赵福就不是那样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人当然不好插嘴,可是明里暗里的挤兑与嘲笑是少不了的。今天又有了这么精彩的场面,所有人挤眉弄眼,声音虽然很低,可是又恰好是能听见只言片语的程度。说这不是故意的,那也不能相信呐!
孙氏此时颇觉难堪,本想甩袖子就走,然而想到自己来参加这劳什子洗三宴的原因,就勉强忍耐了下来——她自己的女儿都不在意,怎么可能会想到一个她心中小丫头片子的洗三!
硬邦邦地站在王氏旁边,勉强平息了心绪,这才道:“我好些日子没有见娘了,如今给娘来请安。”
当年赵莺莺刚刚回来的时候,祖母方婆子还是一个很精神的婆子,手劲儿大的不行,可是如今快二十年过去了,她也衰老的厉害。王氏和赵吉都五十出头了,她也熬上了八十多岁。
大家会传说什么百岁老人,然而实际生活中的百岁老人可没见过几个。凡是上了六十岁,生死就该看天,六七十岁死的那叫喜丧。而方婆子八十多岁,虽是过世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实际上赵吉和王氏早就暗暗准备好了一切,包括棺材、寿衣等。要知道从去年起方婆子的精神就十分不济了,常常坐着坐着就像犯瞌睡——就好似随时随地要油尽灯枯一样。
家里有老人要去世当然不是什么好事,可是方婆子已经这把年纪了,算是活到头了,伤心之余其他也还好。而且在外人看来,方婆子虽然早年间连续死了两个老公,可如今儿孙绕膝、子孙繁盛,再兼奉养她的的儿子家业旺盛,竟是最后享了好些年老太君的福,这还有什么不够的呢!
也是因为方婆子如今的身体是这样,王氏特意让家里的丫头多照看着,也不让今天到这边来。怕人多、天气又开始热起来,有一个不妥当的,喜事岂不是变丧事?
“娘如今正在东屋内房里歇息来着,你知道的,这天气一热人的胃口就容易不好。娘的年纪大了更加不敢怠慢,我哪敢让娘来这边!”王氏说着场面话,其实心里已经戒备起来了。
虽然这样的妯娌算计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可是当年孙氏实在是给她留下了太多的记忆,那些记忆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反而只有深深的痛苦。可正是痛苦才能记得长久!孙氏找方婆子?那能是因为真的孝顺方婆子,以至于这时候要特地来请安?
鬼话!谁信?要真有这份孝心,早干什么去了!
这个行为让王氏的记忆在复苏,在二十年前的时候,这是孙氏会使用的手段。每当她想占自家便宜而不能,最后就会想到找方婆子。平心而论,方婆子不是一个坏婆母,只不过她就有这么一件不好...实在是太偏心赵福了,以至于对其他儿子不公。
作为赵福的老婆孙氏,方婆子就算打心底里也不喜欢她,可是对自己的儿子想,一些要求也只能帮忙应承。这样算起来,王氏可在这一手上吃过不少的苦头哩!
这时候又来这个,立刻让王氏联想起曾经的吃亏受罪,十分警惕起来。
然而不让人去也不行,做儿媳妇的给婆婆请安那是天经地义。于是当孙氏再次要求去给方婆子请安的时候,她转过身子道:“既然是这样,我便和二嫂一起过去吧。”
孙氏当然不想自己办事的时候还有王氏在旁虎视眈眈地盯着,于是推道:“你家正办喜事呢,这里一摊子你不来主持又推给谁?我给娘请安而已...难不成我连单独请安都不得,还要你看犯人一样?”
这话说的很直接也很无理,偏偏王氏无话可说,正当她想着要如何应对的时候。赵莺莺由桃儿扶着站了起来:“哎哟,我告个罪——这才知道姐姐妹妹们来之前都已经去祖母那里请过安了,竟独独只有我一人是打算事后再去的。这怎么能成呢,怕祖母以为我是个小没良心的。我暂且离开一下,陪伴祖母。”
说着人就往外头走,王氏心领神会也不再与孙氏纠缠。就像王氏管不着孙氏去看方婆子一样,孙氏也管不着赵莺莺去看祖母啊!
看着赵莺莺走,孙氏气不打一处来,知道今日是不可能单独见到方婆子了。本想等一等,却又怕越等麻烦越多,于是跺了跺脚也跟了上去。
王氏看孙氏过去了心里还有一些不放心,于是站在门口让人叫来了小儿子赵茂:“茂哥儿你来...你不是早上做了些点心为今日用?挑一些软烂甜美的给你祖母送去,你二姐姐也在那里,你陪一会儿。”
赵茂不知道前因后果,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不要紧,如今学着白案的十五岁少年爱吃爱玩爱闹,心思也很单纯,既然王氏这么说了他就这么去做,也不多想什么。
于是端了一碗酥酪、两份玫瑰蒸糕就往正房东屋过去。
赵莺莺最先到东屋,方婆子这时候正坐在竹椅上听丫头叽叽喳喳说些外头的热闹。年纪到了她这个份上,生活已经没有多少快乐的事情可以做了,像是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旁边有个热闹的声响,那就很不错了。
这个时候门口传来声响,还没有看清楚人是谁,她先听到了一把清脆脆的声音传来:“奶,我来看你啦!”
孙子辈中方婆子最喜欢的男孩是赵茂,因为他最小,而且人小嘴甜,这些年也常常凑在她身边逗她开心。过去的记忆已经渐渐淡忘了,只有这个孙子最近,所以记忆犹新。
而女孩中间就是赵莺莺,因为赵莺莺是她少数几个亲手带大的孩子之一,也是因为从小赵莺莺最贴心最能干最让她骄傲——人老了就更容易为儿孙骄傲,也更容易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儿孙身上。赵莺莺从小伶俐漂亮,又有父母疼爱兄姐爱护弟妹尊敬,这就是方婆子看在眼里的完满!
方婆子一生有好有坏,好的时候固然很好,坏的时候也颇让人扼腕。回首的时候她总会想一些‘如果...就好了’这样的话,可是过去是没办法改变的,所以她把目光投注在孙女们身上,并且最终选择了赵莺莺。仿佛赵莺莺幸福美满没有一点点不好,她的一生也就再无遗憾。
很多事情是老年人都不会记得的,可是最心爱孙女的声音怎么会听不出来。于是方婆子惊喜地回头:“我的儿,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身子沉重的很?你娘也不拦着你?”
第227章
方婆子拉着赵莺莺的手, 赵莺莺在她身边坐了:“哪里有那样金贵?娘那时候怀我们的时候都不这样,到了十个月的时候还织绸呢。我不过是出来走动, 看看嫂子生的小外甥, 看看奶您!”
方婆子把手放在赵莺莺肚子上,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肚子里的孩子用劲儿踢了两脚。方婆子一下就高兴起来:“好、好呢!是个有力气的小子!我看看, 我再看看——若说我这辈子还有什么不足的, 就是还没见你生个哥儿!等你生了个哥儿, 我就是死了也足!”
儿子对于这个世道的女人来说有着极大的意义, 一个女子若是没有儿子, 那么她这辈子都不会安稳。年轻的时候随时随地有被休妻或者丈夫纳小的担忧, 等到年老就要想到无人赡养和没人摔盆送终!百年之后没个香火,何其凄凉。
赵莺莺这辈子哪哪儿都好, 就差一个儿子圆满, 方婆子可不是担心这个!
赵莺莺正准备说什么,孙氏就进来了。清清嗓子道:“娘, 好日子没来,媳妇儿给您请安了!来看看您呐!”
何止是好些日子没来,算起来婆媳两个得有两个月没见过面了。上次见面也就是一个照面的功夫,连话都没有说几句。方婆子如今年纪大了,老眼昏花, 再加上记忆力不好,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二儿媳。
“哦,福哥儿媳妇你来了...可有日子没见。我这把老骨头有什么可看的呢?也没几天好活的了。”方婆子一直不喜欢孙氏, 若说早些年还有一些愧疚,这些愧疚也在后来的日子打磨殆尽了。
只不过因为她怜惜最弱的二儿子的关系,在很多事情上对孙氏有所优待。但是这种优待和孙氏这个人无关,一般时候方婆子对着孙氏都是不冷不热的。特别是这几年,随着人越来越糊涂,人不是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么,人老了脾气就和小孩子一样直来直去,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越发直白冷待了。
孙氏没多想这茬儿,反正她也知道方婆子根本不喜欢她。她也不需要方婆子的喜欢,只要方婆子对他二儿子还有怜惜之情就行。所以她也没有多话,直接便道:“娘,我有个为难的事情和您说,福哥最近身体不好总请大夫,药也吃了四五副了,可也总不见好......”
这也是以前的老路子了,先诉苦再说。
其实这实在很容易拆穿,如今赵福到底有没有生病,有没有吃药,问一问宋氏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只不过孙氏笃定方婆子是个老糊涂了,不会知道。其次听到最疼惜的儿子这样了,她能不着急?还能想着找别人询问真假?
方婆子并没有像早十年那样立刻迫不及待地想办法,而是默默听孙氏说话,直到孙氏嘴巴都讲干了,也没什么新鲜词了。这才缓缓开口道:“福哥儿媳妇,你与我说句实话,福哥儿真到了这个地步了?”
“是!真是这样!”孙氏不假思索地点头,没有一点犹豫。
方婆子点点头:“那行,我们母子两个也算是难到一起去了,我去看看我那福哥儿,说不得这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
说着就要起身,就在这个时候赵茂端着糕点走进来了:“唉,奶要去哪儿呀!我这正送了点心过来。奶,您尝尝,这是我刚刚做的,这酥酪奶皮子还热乎着呢,还有这蒸糕,又甜又香又软乎,您最喜欢了!”
赵茂比赵蕴小了两三岁,两个人就是赵家这一辈最小的孩子。这时候他穿着一身青布衣,生的清秀高挑,又是长身体的时候,便显得细瘦。可是这种少年人的细瘦并不显得瘦弱,因为她营养充足心胸开阔,所以显出的全是这个年纪的精气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