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小姑’是何许人也,直到和山东这个地名连在一起,她脑子过了几遍。猛然抬头道:“是嘉姐儿?嘉姐儿回来啦?”
王氏过门的时候赵嘉已经和人私奔了,但是宋氏进门的时候还没有呢!她进门的和赵嘉还是一个十岁出头梳丫髻的小丫头,可以说她是看着赵嘉长大的。当年私奔的事情她也知道前因后果,这时候说赵嘉回来了,她如何能不惊。
她首先拽住了王氏的手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怎么二十年没什么风声的,一下什么信都没有就回来了?”
王氏叹了一口气,把家里听到的简单说给宋氏听:“她和那个姓曾的跑了之后,在山东嫁给了姓曾的。十几年里生了两个女孩子,前年的时候姓曾的死了,族里的人商量着要卖了小姑和两个外甥女。这不,小姑就偷着空儿,带着两个外甥女跑回了扬州。”
宋氏听的念佛:“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嘉姐儿还真是运道好,竟然能回来!”
可不是运道好,不然一个单身女人带着两个女儿上路,可不简单。
正在王氏和宋氏感叹的时候,窗外传来了孙氏的笑声:“呵呵,我当是什么事儿呢!陡然一听小姑回来了,还当是我耳朵坏掉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啊。只不过你们两个只怕高兴地太早了吧,要我说,小姑要一辈子不回来才好呢!”
“你什么意思?”王氏皱着眉头,觉得孙氏这话实在说的太过了。
孙氏满不在乎,说风凉话一般道:“我家也就算了,本来就家穷,娘也不是跟着我们过活,根本不用指望。只不过你家可不同,如今可是有钱了。小姑找上门来投奔,能不管吗?呵呵,就算没钱,有娘在家里,那也是不能不管的。”
“管的话要怎么管,那可是还有两个小拖油瓶呢。到时候恐怕不是管吃管喝那么简单,还要管着外甥女儿嫁人哩——我说啊,既然连外甥女都管了,一个姓的侄女儿可不能落在后头!我家五个女孩子还没有着落呢!”
王氏听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得不说孙氏这些话可说到了点子上。虽然她也不是什么好心,只不过是想看王氏一家的笑话而已。
之前的时候光顾着想赵嘉回家这件事了,倒是没考虑以后她们母子如何安排问题。这是小事吗?当然不是,这件事的麻烦程度不是随便说说的。这时候就连宋氏也回过神来,看看王氏暗自庆幸——幸亏方婆子没有跟着长子,不然这件事可不是要落在自己身上!
明着说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赵嘉母女三人确实很可怜,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家的生活要过。特别是家里过的日子一般的,突然来三个负担,谁愿意承担呢。
王氏家里如今算是过的好一些了,赵嘉母女三人回来,偶尔接济一下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但是想到这个不是偶尔接济,而是要管着吃管着穿,以后说不定还要管着两个外甥女嫁人。
她并不觉得高兴。
王氏算是一个好人,但也是一个普通人。丈夫和自己挣的家财她并不想便宜外人,即使这是丈夫一母同胞的妹妹。而养活妹妹一家,甚至照管外甥女以后的婚事,这是她不能接受的。
心里是这样想着的,但是她并没有说出来。只是找到了赵贵和赵福,然后带着大房和二房所有人,一齐去了自家。
三房人把赵莺莺家颇为宽敞的正屋厅堂都坐满了,赵莺莺和李妈妈忙着给所有人端茶。
赵嘉见了自己的大哥二哥也是哭,然后擦干眼泪带着女儿给亲人介绍:“这是我的两个女儿,月娥大一些,今年十四岁了,雪梅年纪小一些,今年十二岁了。”
方婆子脸上带着笑意道:“趁着这个机会,先让他们表亲们认一认。”
然后家里的男孩子女孩子叙过属相合出生月份,姐姐妹妹的叫开了。赵莺莺比曾雪梅大了两个月,比曾月娥则是小了两岁。便称呼为‘表妹’和‘表姐’。
两边大人亲亲热热说话,孩子这边则沉默一些,毕竟互相之间都不大认识。曾家姐妹中的姐姐曾月娥看上去大方外向一些,便主动和表亲们说话问好——这对姐妹生的颇为纤巧清秀,想到她们的身世也让人怜惜,大家对她们自然是十分和气的。
当天晚上,赵嘉母女三人便在赵莺莺家住下了。也是赶巧了,赵蓉蓉前脚出门,赵嘉母女后脚就进屋。这间东厢房的屋子本是王氏留着等赵茂年纪大一些了便单独住的,这时候倒是先给了赵嘉她们住。
一路上风餐露宿是十分疲劳的,等晚上李妈妈给送来大浴桶和热水,曾家母女三人总算能舒舒服服休息一回了。
曾月娥换上了中衣,坐在床上道:“娘果然打听的不错,三舅舅家这是发财了。不只家里住上了这样的好屋子,竟然还买了下人服侍!”
旁边的曾雪梅则是仔细看床上半新被单上的面料,抬头道:“娘,扬州真好!比你以前和我们说的还好。别说是县城了,就是十个省城也比不上!”
江北相对江南自然贫苦一些,表现在地方上,有些江南的大镇子,比江北的县城还要好出许多。至于说山东的省城济南,也算是不错了,因为水运发达,经济也算是富庶,去过一次的曾雪梅念念不忘。
但是相比有东南第一城的扬州,那当然又是多有不足了。
赵嘉洗完澡,换上中衣,等到李妈妈把水倒了。这才关上门缩进被子里道:“这是当然的了,娘小时候就是在扬州长大了,也是扬州城里的姑娘,可比你们老家乡下地方好多了。”
曾雪梅立刻扑进她的怀里:“那...娘,我们现在也住在扬州了,是不是长大了也算扬州姑娘?”
“算,当然算!”赵嘉笑了笑,拍拍女儿的背:“等过几日,我让你们三舅拿了咱们的户籍,从老家转到扬州来,你们再到扬州呆几年,自然就是扬州姑娘了!”
若不是要考科举的人,转户籍并不难。事实上,就算是考科举的,也不是没办法,最多是要疏通关系,多花一些钱罢了。不过想也知道,哪有考科举的人家会把户籍转到扬州来。大家都是往陕西、甘肃等地转!
那边文风不如南边盛,但是每次科举的名额是一样的。很多家里有关系的读书人,眼见在江南是科举不能了,就想想办法去北边。这种事朝廷也查,只不过屡禁不止呐。
赵嘉给两个女儿压好被子,这才重新缩进被子,感慨道:“从老家回来的时候我还担心来着呢,要是家里和我当年出嫁的时候一个样,恐怕你们俩在这边也要过苦日子。谁能想到打听到太平巷子这边,竟然知道你们三舅舅发财了,这回再不用担心了。”
曾月娥今年已经十四岁了,比十二岁的曾雪梅要懂事一些。有些担忧的问道:“娘,我看三舅舅家虽然发财了,但是离真正的富贵人家还差着好远呢。我们这一家过来,到时候三舅舅又能如何供我们呢?”
她小时候是见过的,有被休弃的女人回了娘家,娘家的兄嫂是如何嫌弃的。然而这还是没有儿女的,这时候娘带着她们姐妹两个,那不是更不招人待见?如今倒还算热情,但是住的时候久了,恐怕就是人憎鬼厌了。
本来挂在赵嘉嘴角的笑意凝固了,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十六岁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这些年为人妇为人母,人□□情见过不少,曾月娥都见过的事情,她只能见过更多。
这时候她想着娘亲还在,哥哥们是小时候待自己如珠似宝的哥哥。既然是这样,那有什么好忧虑的。但是女儿的话惊醒了她,可不就是如此——她要记得,这已经不是多年前了。
她离家尽二十年,最小的哥哥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夫妻和美,儿女双全,每个人必然是只顾着自己的小家的。自己住一两天无所谓,就当是外嫁的女孩子回娘家,珍贵招呼着是肯定的。但是长长久久地让哥哥供养,又不是真正的财主,到时候恐怕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这一番担忧种下了,只不过她不好和女儿们直说。便安慰道:“你们不用多想,怎么说你们外婆还在呢。而且小时候你们三舅舅最疼爱我,他不能不顾念兄妹情谊,安安生生在扬州落脚吧。”
这样说的她自己都没有底气,第二日早早起来,和赵家一起吃过早饭之后她就拉着方婆子一起进了方婆子的屋子。
“娘,我有个事儿问你,这家里谁当的家?”
方婆子一开始还不懂赵嘉的意思,便理所当然道:“自然是你三哥了。”
“娘,我问的不是这个,是你和三嫂谁当家!”考虑了一个晚上,赵嘉想清楚了一些事情。她现在和女儿的事情关键不在男人身上,而在于女人身上。
男人们粗枝大叶,也往往不会管家里的生活如何安排。所以实际上她和女儿能不能过得好,取决于一个家里的女主人。若是赵家是她娘当家,那还好说。若是她王氏当家,她的心便悬起来了。
“我早就不当家了,如今家里都是你嫂子打理。”方婆子不明所以,于是照实说话。
听了这个回答,赵嘉急了:“娘!您怎么这样啊?人家做婆婆的都要攥着当家权不放呢,不然要是媳妇们不孝顺怎么办。您倒好一点儿不管她们,也不享享婆婆的福,当您的儿媳妇还真是舒服啊!”
‘媳妇熬成婆’是一句俗语,这句俗语说明的是当人儿媳妇是辛苦,和做婆婆的舒服。可以这么说,天底下的女人都是想当婆婆的,支使儿媳妇多痛快啊!
方婆子却道:“这话可别说了,不说我本来就是不是一个调理儿媳妇的人。就说你三嫂这人吧,当初我对不住她,家里由着她做主也是应该。”
说着便把她当年挪用赵吉成亲的钱给赵福治病救命,以及一开始赵吉在染坊里做学徒,是王氏支撑家里的事情说了出来。又道:“你三嫂是一个好的,她并不搓磨我这个老婆子,让她管家也没什么不好。”
听到这里赵嘉却是心里更不好了,按照这么个经历,三哥肯定对三嫂言听计从。以后要是三嫂看不惯自己母女三人,那可有的苦头吃了。
这样想着她便眼里流出泪来,与方婆子道:“娘啊,我是心里害怕!这家里并不是您当家,而是三嫂当家。那我和月娥雪梅住在这家里,时候久了,嫂子人再好也是会芥蒂的,到时候我们可怎么办啊!”
昨日到今日,方婆子只顾着满心欢喜,从没想过这件事。这时候听了赵嘉的担忧,这才意识到,小女儿此番回家不同于大女儿从镇江回来走亲戚,这是要常住在家了。
她深吸一口气,看看女儿,又想到外面两个外孙女,心中发凉。有心想给女儿保证什么,却说不出来。最终只能道:“你三哥不是没有良心的人,你三嫂也不是个坏的。若是只供你和两个外孙女吃吃喝喝,问题倒是不大...只不过...”
她没有说完的话,问题不大不代表真的什么问题都没有。方婆子当然想得到,这不是一日两日,甚至不是一年两年。女儿年纪并不比儿子小多少,这是现在由兄嫂供养,未来还要侄子供养的事儿。
将心比心,谁能不烦!
赵嘉没想到当年那样疼爱自己的娘亲能说出这样的话,连个保证都没有。她心里寒心,然而不敢闹,她很清楚在这个家里她最能依仗的就是方婆子,其次是赵吉。对于这些亲人她绝不能来硬的,她必须是指以弱,让他们知道自己可怜自己才是。
于是她并不为方婆子这些话抱怨什么,只是哭着道:“有的吃吃喝喝便不错了,等户籍办下来我便看看外面有没有人家雇妇女做工,自己找些开销,让哥哥嫂嫂少些负担——只不过娘啊,我心里忧心,忧心月娥和雪梅两个。如今要是哥哥嫂嫂不管,她们将来可怎么办啊!”
曾月娥和曾雪梅,特别是曾月娥眼看着就要说亲了。她当年是私奔出去的,如今回来也穷的很,也就是说名声不好,家里没钱。这样的情况,家里两个姑娘的婚事,听着就让人发愁。不要说赵嘉了,就是方婆子考虑到这个,也觉得为难。
第96章
镇江的赵大姑接到家里的消息也是大吃一惊, 谁能想到多年不见的妹子能突然出现。说句不好听的,都以为是死在外头了呢!
赶紧动身回家, 到家的时候正好赶上赵蓉蓉三朝回门。家里上上下下一同欢喜, 她也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侄女儿,笑道:“前几日家里脱不开身,只得让你大表哥代我跑一趟, 今日回来看,果然是长成了!”
赵蓉蓉如今做的是已婚妇人的打扮, 头发全部挽上去梳成发髻。也没有太多装饰,只不过插了一根小金钗, 算是应景。身上则是一条石榴色的马面裙, 一件谁红色镶兔子毛边的小袄儿, 正伸手给赵大姑和赵嘉两个姑姑倒酒, 露出了白嫩小手上的一只马镫金戒指。
“大姑姑是自家人, 看我自然说不错了。”笑意盈盈间格外讨喜, 倒是比她在家的时候更加大方了。
龙闵宇则像是乐傻了一样,陪着赵蓉蓉回门, 什么都不知道做,只知道跟着赵蓉蓉身后转。赵蓉蓉进内房和王氏说话, 他跟着。赵蓉蓉去和赵莺莺这些弟弟妹妹关照,他也跟着。赵蓉蓉想到厨房里做个菜孝敬爹娘祖母,他还是跟着。
“姐夫该不会是个傻的吧?”赵蒙嘀嘀咕咕。
赵莺莺拍了拍赵蒙的背:“说什么呢,那是姐姐姐夫感情好。你现在没讨媳妇儿不知道,等你以后娶老婆了就什么都知道了。”
对此赵蒙只是不屑地哼了一声, 他今年十六岁,对于姑娘们有一些朦朦胧胧的兴趣,但是嘴上还不肯承认——这个年纪的少年就是这样,死鸭子嘴硬。
赵莺莺懒得管他,转身照看赵茂吃饭。小弟赵茂今年五岁,自己吃饭当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也要旁边的人多看着一点,不然就可能会吃到衣服上,吃到脸上去。
赵蓉蓉三朝回门的时间到底是有限的,吃过中饭之后又说了一会儿话,这就要走了。走的时候王氏很是不舍,赵大姑就在旁边劝她:“这有什么好伤心的,就在后面巷子住着的,你什么时候念叨了。多走几步路就到了。”
说起来嫁到扬州之外的赵大姑才真是要哭的,镇江虽然挨着扬州,但是两地之间显然也不是可以随便往来的。
送走了赵蓉蓉,赵大姑便跟着赵嘉进了她们母子三人住的屋子。左右看看,摆设和赵蓉蓉住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叹了一口气:“你既然带着侄女儿们来了,就好生住下过日子吧。”
说起来她们两个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小时候的情分当然不同寻常,就和如今的赵蓉蓉赵莺莺赵芹芹一样。但是岁月会改变人的,都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了,很多事情都已经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