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的一贯语气,却也没藏住眼底的焦虑担忧。
初见他,倪胭便觉得公子如玉不过如此。如今他即使容貌已毁,即使身上脏湿,他从容立在这里,亦是斐然于世。
倪胭许久没说话,扶阙又轻唤一声:“阿滟?”
倪胭略回过神,她慢慢勾起嘴角,望着扶阙风情万种,说:“国师大人的卦真的很准。我们的确命中牵绊万年。”
扶阙明显怔了一下,而后纠正:“卦象所言是两万年。”
“只有两万年?”
扶阙不解。
倪胭愉快地笑起来,她提起裙子走下台阶打算回寝殿去。夜深啦,该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啦。
扶阙急忙拿起一旁的雨伞,为她撑开。伞面遮在倪胭头上,扶阙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在她身后的雨中。
“既有伞,刚刚为何不撑?”倪胭笑着问。
扶阙望着前面的倪胭,说:“入冬了,这是今年最后的一场雨。”
倪胭停下,回望扶阙。
扶阙也跟着停下,迎上倪胭的目光。
耳畔,是轰隆隆的雷雨。
半晌,扶阙先开口:“雨急,快些走。”
倪胭笑笑,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到寝殿的路不算近,没多久瓢泼的大雨忽然停了。而当倪胭回到寝殿,殿门刚关上,屋外的大雨又开始下。这雨,像是故意避开了一样。
·
雨大,也急。下半夜竟转了雪。
当倪胭第二天醒来,推开窗,已是一片白色。一阵寒风从窗外灌进来,即使倪胭非凡人,也不由觉得刺骨得寒。
“这天气可真怪……”倪胭喃喃自语。话音刚落,隐隐听见远处的兵马声。
倪胭垂下眼睛略思索,她笑了笑,也不急,懒洋洋地去泡了个热水澡。
当她泡完澡走去前殿时,便看见胥青烨和扶阙对饮。整个殿内只有胥青烨和扶阙两个人,竟然一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倪胭隐在屏风后,若有所思地听着他们两个人的对话。
说是两个人的对话,其实只是扶阙一个人在说。
他献上许多计谋,无不精妙。
倪胭忽然想起来,她曾经穿成一个弃后,起兵造反。本想扶植其中一个攻略目标称帝,谁想那人不是这块料,倪胭无奈自己做了女帝。后来那人在战争中遇险,偏她隔着千里来不及去救,便托白石头去救那人。
白石头似乎给了那个攻略目标一些兵书,教他用兵之道。那人的确学到了不少东西,后来行兵打仗时简直像变了个人。
原来那些兵书都是白石头自己写的啊……
倪胭的目光从扶阙身上移开,又看向胥青烨。他一直在喝酒,一杯接一杯。白发不束不扎,披散在身上。
不管扶阙说了多少,胥青烨一言不发,只是饮酒。
扶阙住了口,殿内之剩胥青烨倒酒的水声。
许久之后,扶阙再开口:“陛下,若您无心应战,臣已为您准备了议和书。您总要想想后路。”
胥青烨握着酒壶的手顿了一下,而后撩起眼皮瞥着扶阙,阴翳道:“废话如此多,聒噪无趣,阿滟不喜。”
立在屏风后的倪胭轻轻笑出声来。
胥青烨和扶阙都望向屏风的方向。
倪胭绕出屏风,施施然走到胥青烨身边坐下,趴在他的膝上,一副乖巧柔顺的样子。
胥青烨垂眼看她,将手搭在她的背上,挑起一绺儿青丝一圈又一圈绕在指尖。
扶阙看了半晌才惊觉失仪,默然移开眼。他起身告退,一步一步离开大殿。他亲自关上大殿沉重的门,双门逐渐关合。扶阙看见的最后一幕便是胥青烨俯下身来去吻倪胭的头发。
双门彻底关合,什么都看不见了。
“阿滟,我很犹豫。”胥青烨把倪胭紧紧箍在怀里,闭上眼睛。
“犹豫什么?”倪胭环过胥青烨的腰,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看上去像是哄小孩子的动作,却总能安抚胥青烨。
“灭族策是错的。”胥青烨缓缓睁开眼,“可我永远不会后悔。”
倪胭的眼前浮现荷花池旁屠杀的场景。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听着。
“人总要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该来的恶报,我不能躲,也躲不了。”胥青烨拉过倪胭的手放在掌心反反复复摩挲,“你怎么办?”
“陛下想我怎么办呢?”倪胭问。
“我等了二十年,发誓不会让你再离开。即使是下地狱也要拉你一起!”胥青烨忽地死死握紧倪胭的手,眼泪在一瞬间跟着落下。他盈着热泪的眼睛抬眼望向倪胭,说:“可是我舍不得。怕你疼。”
舍不得你跟着我死,也舍得你离开。
生离死别便是今日。
倪胭掌心里一阵刺痛,她低头看了一眼,是胥青烨的第七颗星亮了起来。
胥青烨深吸一口气。他松了手,慢慢合上眼,硬起心肠,说:“还有半个时辰,让扶阙带你走。”
倪胭没动。
“在我反悔前,快走!”胥青烨愤怒地把伏在他腿上的倪胭推开。
倪胭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她随意理了下裙子和袖口,说:“陛下和我一起走。”
·
黑压压的军队将整个皇城包围。兵临城下。
干草铺满城下,举着火把的士兵只等一声令下。
一个五大三粗的将军咒骂了一声,口气不耐:“一把火烧个干净不就得了?让整个胥国的皇室和达官显贵全他妈在大火里烧成鬼!公子,胥国已经完蛋了,不用顾虑!”
另外一个瘦子将军一脸警惕,忙说:“秦大哥,这战场嘛讲究个兵不厌诈。这一年里,公子没输过一次仗。公子让停,那一定是有问题!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嘛!”
另一个将军也在一旁附和:“胥国气数已尽,不必急于一时。末将相信公子定然有他的计谋。秦大哥莫急。”
夷潜眯起眼睛,望向远处方方正正的城池。
十六年的仇恨,今日便是终结日。
一把火烧了胥国皇城当然不行。他的阿滟还在城中,他要接她回家。
三个将军分别是宁叁国、西靖国和太溪国的大将军,在自己的国家里威风堂堂,然而自从战事起,皆听从夷潜的命令。无他,只因夷潜从未败过。其用兵之法出神入化,令人不得不服。
别看今日胥国气数已尽,当初夷潜终于说服几个小国联手,刚开战时,几个小国家心中无不忐忑。对于他们来说,即使是走向下坡路的胥国,也是无法撼动的存在。
几个小国家一方面觊觎胥国这块大肥肉,又为自己准备了退路。却不想,夷潜计划了一切。所有计谋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也割断了所有人的退路。在胥国人眼中,几个小国所谓的齐心协力不过被逼无奈。
然而一场又一场战役下来,几个小国家的君王震惊地发现,不管是攻还是守,不管是旗鼓相当还是以少敌多。
竟然……一场都没有败过。
哦,不。应该说只要有夷潜参与的战役便一场都没有败过。最初几国中也曾有武将不服凭空出现的夷潜,强势领兵要和夷潜争功绩。
夷潜面无表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然后,那些人都死在了战场上。
有人说,是这些武将运气不好。也有人说是夷潜搞的鬼。
夷潜不是任何一个国家的人,然而几个国家的将士都对他的用兵之能佩服得五体投地。也曾有臣子担心夷潜野心太大,以几个小国为刀,自己最后坐收渔利之利。
类似说法刚刚传出来,夷潜便秘密见了几个小国的君王和各国掌握最大军权的一品上将军相谈。
密谈过后,几个小国的君主对夷潜再无疑心。那些曾有顾虑的武将也都放下顾虑,一心投入战事。
几个将军争执了半天,见夷潜一直没说话,只是望着前方的城池出神。最先嚷着一把火烧了整个胥国皇城的将军挠了挠头,说:“公子,我是个粗人,说话不过脑子。对你的计策没意见。是我脑子笨想不通。到底是怎么个计策,你倒是说说嘛。”
夷潜手里握着一方帕子掩唇轻咳,一阵断断续续的轻咳过后,雪色的帕子上已经沾了些血迹。
“攻入城中,杀。三千万,一个都不能少。”他面无表情地用帕子擦了下嘴角的血痕,然后将帕子对折起来,递给身后的圆儿。
“圆儿,推我入城寻狗皇帝。”他嘴角略扬,带出一丝阴森的笑意。
几个将军都是战场上厮杀多年无畏生死的人,可是此时此刻,他们看着夷潜嘴角阴森的冷笑,竟是觉得毛骨悚然。一股凉意从脚底一直往上升。
这个疯子,居然真的要屠杀三千万胥国人!
夷潜要的从来都不仅仅是胥青烨的命,他的命不值三千万夷国亡魂。
第214章 美人计〖21〗
雪后降温,刺骨的寒。
耳畔是胥国人的惨叫和哭嚎。
似曾相识的画面, 夷潜犹如置身十六年前。
“生为夷国人, 死为夷国魂。生为女儿身, 不能战死沙场,唯有以身殉国。”夷国皇后穿上立后之日的盛装,站在她最爱的永昌宫。
“太子哥哥,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小公主抱着夷潜的腿啼哭不止。
夷潜把小妹抱起来,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公主抱着夷潜的脖子,瑟瑟发抖寻求最后的庇护。
皇后脸上挂着端庄的微笑, 拖着曳地的长裙一步步走来, 热泪盈满框, 却不能落下。
“淋儿, 来母后这里。”
“母后……”小公主不停地哭。
“阿潜,把你妹妹放下。”皇后说。
僵持半晌,夷潜终于小心翼翼地把妹妹放下来。
“母后……哥哥、哥哥!”
“你是夷国的公主, 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在敌国脏刃之下。”皇后蹲下来, 温柔地抱着女儿,“淋儿不怕, 母后陪着你。”
皇后忍了太久的泪终于在小女儿的哭声里,落了下来。
远处的哭嚎声传来, 小公主打了个哆嗦。永昌宫已经是最后安全的地方。小公主懵懂地点头, 抬起小小的手去擦皇后的泪, 小声说:“母后别哭, 淋儿不怕了。”
皇后微笑着起身,牵着小女儿的手往前走。她刚迈出一步又停下来,转身望向脸色苍白的夷潜。
“阿潜,但有一线生机也要活下去。”
“儿臣谨遵母后教导。”夷潜伏地跪拜,眼泪落在砖石上。
“好。”皇后应了一声,义无反顾往前走。
三尺白绫高高抛起,整个皇宫的女眷同殉于此。
外面屠杀的敌国士兵终于冲进来,望见晃荡的百余尸体,吓得一跳。然而这种惊吓没持续多久。他们仍旧冲上来去抢尸体身上的金银首饰。
夷潜跪在那里,看着那些士兵去扒母后身上的金缕衣。
从那一刻起,身为养尊处优的太子,夷潜十二年的骄傲,十二年的高尚,十二年的善良,一同下了地狱。
他发誓,不惜一切代价,血债血偿。
又下雪了。
夷潜拢了拢衣襟,面无表情地望着胥国皇宫正在上演的人间炼狱。鲜血融进血水,丝丝缕缕渗入雪中,流到夷潜的脚边。
夷潜弯下腰,用指腹沾了些血舔了舔。
原来这就是胥国人血的味道。
夷潜下令每杀一人,剁下一根手指,每日查点,而后抛入夷香河。他要三千万胥国人命,少一条不行,多一条不要。
“主上!”罗年年一路疾走至夷潜身前禀告,“已经搜遍了,不管是皇宫还是行宫,都没有发现胥青烨那个狗皇帝的身影。”
夷潜一阵急促的轻咳,引得罗年年担忧地皱起眉。
止了咳,夷潜口气阴冷道:“你再说一遍。”
“没、没找到胥国的狗皇帝。抓到的太监说狗皇帝去行宫中之后便不见了踪影。还有胥国的国师和阿滟都不见了踪影。”罗年年小心翼翼地禀告。
阿滟……
夷潜危险地眯起眼睛。
·
一处早已荒废的山间猎户小木屋飘出阵阵烟雾。
大雪尚未停,拾来的柴木几乎都是湿的,极难点燃。扶阙用了好些时候才终于将柴火点燃。
小木屋的门已经歪了,开门、关门的时候要将门往上提拉着才能关上。而两面窗户早已毁坏,遮不住灌进来的寒风。
倪胭伏在胥青烨的腿上睡着了,身上披着胥青烨的外衣。胥青烨握着她的双手,免她寒。
柴火稍得越来越旺,一时半会儿熄不了。架在上面正烤着的野兔还要些时候才能好。扶阙望了一眼伏在胥青烨腿上的倪胭,他放下手中的柴木起身走入雪山中。
这样的天气不仅没什么山间野果,就连猎物也不易得。得了那只野兔已属不易。虽说有这只野兔,暂且不需要再去寻猎物。
可是,
他想回避。
扶阙怎么可能不在意倪胭在胥青烨身侧温顺乖巧的样子。
扶阙默然走在山林中的雪地上,走到一处稍微高些的地方,他停下来,望向皇宫的方向,眉宇之间略显忧愁。
自灭族策起,胥国的国势一直在走下坡路。他身为胥国的国师,自然忧心胥国国势。可他也明白朝代更迭亦是推进历史发展的助力。很多事情,尽力而为,亦不必太苛求。
可不知道城中百姓如今如何。
扶阙也忍不住想,如果他没有入狱,仍旧以国师之身布阵出策,兴许这场战役胥国未必会这么快走到末路。
没有如果,时间不能倒退。
大概一切都是命数,倘若他没有入了夷潜的计,夷潜自然会有下一步计策。他又怎敢确保自己一定能赢得了夷潜。
扶阙转身,一步步走进雪中,耳边只有踏在雪地上的沙沙声。他走着走着,忽又停下来。
倘若真的时间倒退回到过去,他的选择只会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