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澈冷冷盯着儿子,冷冷儿看了半晌,道:“陈家的家主,淮南一党的党首,便为父如今的位置,终究有一天皆是你的。但这是看在你娘的份儿上。
但徜若你仍是如此的心胸气量,淮阳,父亲这里没有嫡庶之别,只有能力之分。”
一把拉开门,外面阳光刺眼,暑浪阵阵。
陈澈于一时之间恍悟,为何自从去年开始,陆宝娟就越发的阴气沉沉,而陈老太太又那么的欲言又止了。
人的皮囊不尽相同,或者有肖似的,但每个人的灵魂是独一无二的。
罗锦棠是个骨子里高傲,不服软不服输的悍女。
但余凤林不是,她只是个活泼轻快的小女儿家。
以乐曲来喻,罗锦棠是一曲铮铮不绝的《十面埋伏》,而余凤林,则是一曲欢快的《春江水暖》,或者在外人看来,这俩个女子在相貌上极为肖似。
但是,从他十六岁,余凤林十四岁那一年成亲,二十多年,便聚少离多,便夫妻真正相伴也不过七八年,他触曾摸过余凤林灵魂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于他来说,那个女人是独一无二的。
而罗锦棠,那般的凌厉,寸土必争的性子,与余凤林又岂会相同了?
可不论他的母亲还是儿子,亦或陆宝娟,他们实在都是在拿个罗锦棠玩弄他,总觉得他遇见罗锦棠,要因为对于亡妻的思念要作点什么。
比如说,违背人伦?
儿子这样期盼着,陆宝娟也是吧,他们都期盼着他丧失伦常,让他变的像他们一样丑恶。
陈澈有那么一瞬间的愤怒,就好比当时莫名其妙被贬谪到岭南叫天无门,叫地地不灵时的愤怒。
但旋即,那愤怒也就消散了。
这世间,被妄自揣摩,被误解,不被世人理解,陈澈经历的太多,也就不气了。
*
散衙之后,捂着自己的脸回到家,陈淮阳入府之后并不回自己院儿里,而是就在后院,陆宝娟的大丫环阿成那间下人房门外时,停了下来。
阿成去通传,不一会儿陆宝娟就来了。
今天府中有宴,而且要宴请的,还是陆宝娟的弟弟林钦,是以陆宝娟正忙着呢。
不过她也一直在担心罗锦棠的事儿。
陈淮阳答应过她,会在今天礼部酒的评选一事上,狠狠的羞辱她一顿,当然,也决计不会让罗锦棠拿到这笔最大的订单。
这不过是个小小的羞辱并教训而已,谁叫她嫁给陈淮安,却不知道好好作人,一外抛头露面在外,让人笑话陈淮安家里养着个河东狮呢。
“怎样?那罗氏可是丢了大脸了?”陆宝娟瞧着陈淮阳脸色不大好,低声问道。
“屁,她从我手里夺走了一出大订单,如今贡酒是锦堂香了。混蛋,混蛋!”陈淮阳越想越气,但也不知道自己该气谁,无处泄气,遂踢了眼前一棵石榴树一脚,倒是踢下来几只毫不客气的石榴,砸在他脑袋上,肩膀上,砸的他生疼。
“你不是礼部左侍郎,那贡酒不是由你掌握?”
陆宝娟更气呢,她只当罗锦棠此番大受措折,毕竟只有罗锦棠受了措折,她接下来的谋划才好继续开展。
陈淮阳岂不是这样想的呢?
谁知道那罗锦棠就是个母老虎,等于是从他手里狠狠的抢走了订单。
这还不算,陈澈突然巡至,直接就打乱了整个局面,还害他挨了好多巴掌。
越想越气,陈淮阳忽而伸手,怒冲冲道:“你难道就不想彻底收拾了罗锦棠,来个痛快?赶紧准备一千两银子,我找时间给咱们下手。”他这是又想要钱了。
陆宝娟给银子,陈淮阳找袁晋,三方联手,好大的架势,好比虎头铡对付一只蚊子,全心全意对付罗锦棠。
陈家家教严明,无论银子田地还是首饰,但凡一切,皆由老太太一手总管,陈淮阳是拿不到钱的,他养外室,在朝结交,甚至出门花销,全是陆宝娟给的银子。
不过,陆宝娟为了能够除掉罗锦棠,也就不得不一日复一日,忍受着陈淮阳的狮子大开口。
这不,一株石榴树还摇晃着,二人就密谋到了一起。
不过可惜了的,他们这一番的密谋,终于还是要胎死腹中喽。
*
这时候,郭兰芝和袁俏两个,还有前来作客的陆宝琳,陪着陈老太太,一起正在后院的水榭处谈天儿,摸牌呢。
袁俏因为被诬陷偷过东西,已经有三年未回过陈府了。
不过,自从陈淮誉回来之后,她就摒弃掉曾经的那些不愉快,欢欢喜喜的,仍像往昔一般,陪着陈老太太一起玩儿,给她解闷儿了。
她和郭兰芝两个,恰似两只麻雀,一个劲儿不停的,就开始叽叽呱呱。
郭兰芝道:“三弟妹真真儿的快人快语,嘴比我的还快呢。”
袁俏亦是笑着捧过杯茶来,说道:“这瓜片,据说就是三表嫂送的,祖母您快尝尝,看味道如何?”
陈老太太默默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袁俏于是又道:“让她也回府来,咱们一起推牌九吧,我觉得那样肯定好玩儿。”
陆宝琳曾经嫁过人,如今又成了孀寡,又因为义兄林钦的嫌弃,不爱在自己家里呆,遂经常的呆在陈府之中,陪陈老太太推陪九儿,说笑话。
陈老太太虽说不喜欢陆宝娟,但到底她是儿媳妇,不看僧面看佛面,一直以来,也会命着郭兰芝喊一声姨母。
陆宝琳听了袁俏和郭兰芝两个夸罗锦棠,心中就不舒服了。
她淡淡说道:“也就是个女商户罢了,大面子上的事儿,她当然得作成个看得过去,否则的话,怎么能堵众人的嘴呢?”
袁俏未语,郭兰芝与她争辩道:“她分明逢年过节都送礼来着,姨母却当着众人的面说她什么都没送,您那样的说法,叫大家怎么看您,又怎么看咱们陈家?”
说白了,陆宝娟在别人家教训自己的儿媳妇,她自己先就身子不正。因为这个,郭兰芝心里气的什么一样,若不为是儿媳妇,而陆宝娟是婆婆的情况下,她早就骂开了。
陆宝琳侧首翻了个白眼儿,因自知礼亏,压下此事不谈了。
见陈老太太出了张牌出来,明知自己要是出一张压了她自己便能赢的,却故意出了张小牌,放了陈老太太一码,于是,这一把陈老太太就赢了。
其实赢面也不过几枚银锞子罢了,但赢的就是个彩头。
陈老太太一把扔了牌,搂过银锞子道:“姨奶奶可真是我的福星,瞧瞧,我可算赢了一回,这些银子,几个丫头们分了呗。”
大丫环青鸾笑着接过银子,跪着道了声谢,走了。
袁俏自从自陈府出去,就没了经济来源,每日还得辛辛苦苦自己炮制些药材赚钱呢,便几钱银子的彩头,她输上两局也就输不起了。
是以,她拉起郭兰芝说道:“大嫂,我不想摸了,咱们往那岸边摘莲蓬去。”
郭兰芝也懒得应付陆宝琳,立刻扔下了牌,跟着袁俏就走了。
陆宝琳待她们走了,才对陈老太太说道:“伯母,我哥也三十多的人了,总不成家,每每有人来作媒,他自然也是一力推拒,可他就是不肯娶我,您说怎么办?”
她嘴里所说的哥哥,自然就是神武卫的指挥使林钦了。
在陆宝琳还年少的时候,总觉得林钦人太沉闷,一心扑在公务上,不懂得用甜言蜜语来哄女子,于是拒绝与他成亲,给自己找了个三两不着,专会用嘴巴哄女子开心的男人成亲。
然后,便生了小阿恪。
生了小阿恪之后,那男人对陆宝琳的热情也就用尽了,转而,去哄别的女子了。
这时候陆宝琳又想跟林钦再续前缘,可她已然二嫁之身,又还带着个拖油瓶儿,林钦又怎会要她?
如今,陆宝琳每日搬缠着陈老太太,就是希望陈老太太能替自己作媒,重提当年的旧亲事,让她与林钦成了婚事。
恰恰,今儿破天荒的,陆宝娟以陈澈之名请了林钦过府,也就是想,让陈澈和陈老太太俩人力压着,给林钦和陆宝琳作媒的。
按理来说,这时候林钦也该要来了。
陈老太太来京城的晚,而且关于林钦和陆宝琳的事情知道的并不多,一直以来,总以为是林钦负了陆宝琳再先,陆宝琳是被林钦拒了婚的,是以,她道:“罢了,今儿我就替你作一回媒吧。”
陆宝琳偎进陈老太太怀中,三十岁的人了,扭姿作态的:“还是伯母最疼我。”
陈老太太于是又说道:“你也时时规劝着些你姐姐,让她以大局为重,不要总为难锦棠。难道说我没听到俏俏和兰芝说的?郭家是咱们的亲家,你们在那里为难锦棠,太不应该了。”
陆宝琳翻了个白眼儿,心说至少我姐姐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要说,满京城之中有一个人尽皆知的女子,好似传说里的花木兰一般,嗯,比花木兰还厉害,花木兰还是女扮男装呢。
她身为女子,招摇于街市,偏偏就还是陆宝娟的儿媳妇。
陆宝娟一生好强的人,能容忍她才怪。
*
今夜仍在这水榭之中摆宴。
宴席上,陆宝琳姐妹会在,她们的义兄林钦亦在,于此同时,陈澈的几个儿子们,一家人集于一堂,便是要大家一起,吃上一顿便饭。
陈澈今日颇有几分心神不宁,母亲耳提面命,说让他趁着机会给陆宝琳作亲的时候,他不住的点着头,但到了席间,却是只字不言,就那么稳稳的坐着。
正所谓睹物思人。
在没有正式见过罗锦棠之前,陈澈的心里还没有那般如绞如割的难过。
毕竟男人不比女子,在外总是忙忙碌碌,于男女之间的事情,也不想思虑过多,想的太多。
但今日白天在礼部大衙里见过一回罗锦棠,整个人就不好了。
伤心,难过,失落。
眼前总是妻子在岭南时,望着窗外的阴雨绵绵,一个人偷偷吃闷酒的样子。
偶尔叫他捉了现形,笑嘻嘻的回头,捂着酒坛子不肯还给他。
俩人打闹一番又抱在一起,望着窗外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停的阴雨,就那么默默的,依偎着彼此,然后静静的望着雨,望着雾蒙蒙的天时。
他们是少年夫妻,中间整整分离了二十年,重新在一起后的时光,就只有三年那么短暂。
杯光筹措,宴乐习习,席间还有必须要应付的客人,陈澈只觉得心乱如麻。
要是没有罗锦棠那么个女子还好。
相貌相似的两个女子,他的妻子死了,化成一堆白骨,永远躺在冰冷的坟墓里,而另一个却活的鲜艳,多姿多彩,连他见了都要心生羡慕。
他为妻子的死而不值,不甘,为了自己没有保护好妻子而自愧,自责,难过到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却还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来客。
*
女眷一桌,男宾一桌,中间以屏风相隔着。
在水榭回廊的另一侧,十二个府里养的小丫头们,正在细细儿的,奏着助宴之乐。
而唯一的男宾林钦,其实也是才从凉州回来。
他每年例行巡一回西,今天是他才从河西归来的日子。回家略略收拾了一番就前来赴宴,也知今日首辅会请自己前来作客,必是为了他和陆宝琳的亲事,略略的皱着眉,呷了口寡淡如水的酒,便准备着如何找个借口早早告退,回家去好好休整上一夜。
明儿,按理该是小皇子出宫的日子了。
他从凉州运来一只冰鉴,如此暑天,正好可以储冰,于其中放上瓜果,能够长时间的保持鲜度,是个顶好的东西。
这是凉州知府敬贡的。
他当时便想着,罗锦棠爱吃冰,要是送给她,她必定会欢喜。
不过,冒然赐物,像罗锦棠那样手中握着大笔钱财的女子是不会要的,所以,他以这冰鉴是给小皇子朱玄林储存食物为由,就可以让罗锦棠收下冰鉴了。
想到这里,林钦淡淡一笑,起身抱拳道:“首辅大人,本使远道而来,身上乏困,就先告辞了。”
陈澈意兴焉焉,陈淮阳白天才吃过耳光,此时脸都是肿的,当然也就不会多留林钦,眼瞧着屏风后面的陈老太太急的都快要亲自出来了,也不挽留,就站了起来,父子俩人送着林钦出了门。
夜风凉凉,首辅与神武卫的指挥使并肩而行,经过遍池荷叶的池塘时,俩人谈论着河北的灾情,谈论着凉州的兵务,似乎俱皆心神不宁,当然,一个心里在思量着,明日罗锦棠会不会去神武卫,赴约。
另一个则在怀念自己死于岭南的亡妻。
正如陆游所言: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便如今妻儿满堂,到底发妻不在,便依旧对岸有乐声悠扬,席间有美酒佳肴,他依旧能举杯,能笑言,但真正的幸福与欢快,却随着亡妻一起,永远的埋葬了。
游廊一折又一折,是尽可能的,照着能够遍赏湖光山色的格局而修建的。
直着走着,陈澈忽而止步,也止了语,目光直直,就望着前面的来路。
来路上,有个穿着青色,交衽半膝青面褙子,下系着一条白裙的妇人,青面褙子上只在右胸前绣了两支淡粉色的并蒂莲,枝子随着衣褶而略略的弯着。
她发髻高绾着,头上只插了枚玉钗,手中拎着方帕子,施施然前来。
灯影交错,波光嶙嶙之中,恍惚间,这就是他的亡妻余凤林。
第173章 上门挑衅
偏偏就在这时,对岸的小戏子们忽而乐声一转,柔柔的唱了起来“
相携手,瓷婚酒,岭南一逢伴圣柳。
狂沙恶,情无薄,空谷传音,永不离索。
悦,悦,悦。遂人愿,永连理,二十年甘苦同浇透……
陈澈顿时愣在原地,而林钦也怔住。
这首《钗头凤》是陈澈在岭南见到妻子时写的,应当说除了余凤林,再无人知。
而在林钦看来,那缓步而来的女子,恰是他琢磨着明儿要给送个冰鉴的罗锦棠。
跟在林钦和陈澈身后的陈淮阳忽而就吼了起来:“哀哀怨怨,唱的这都是什么?都快给我退下。”
“大哥,您都不知这诗为何人而作,又是为何人而书,为何就要叫她们都退下?”
陈淮誉宴席的时候不在,此时倒是出来了,他本中气不足,此时声音倒是极大,非但陈澈与林钦听到了。
便在屏风后面吃酒的一府的女眷们,也俱皆走了出来。
陈淮阳道:“我管他是谁写的,好好的家宴,叫她们这哀哀怨怨的乐声给弄的凄惨无比,一个和和美美的人家,谁要听这些哀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