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对了。
余凤林不是一个人杀死的。
她先是从大儿子的信中,知道了与自己恩爱着的丈夫养着外室,还有一个只比陈淮誉小着几个月的外室子。
然后,她的婆婆,为了儿子的前途着想,寄给她的药材之中,全部搀杂着礜石之毒,常年累月,就坏了她的身体。
而她本已了无生意,在明知丈夫与自己的爱情与婚姻已然千疮百孔,想弥合都弥合不了的情况下,陪他走完他人生最艰难的历程,然后便死在了岭南。
陈澈忽而想起来了。
她死的那日,他分明不想出去的,但她执著的把他赶了出去,还让他尽量晚点回来。
若非他叫她赶出去抓药,又回去的太晚的话,临死的一面当是能见到的。
此时再回想,若是在他飞黄腾达,位居高位的时候余凤林知道他养着外室,养着外室子的话,当也会大哭大闹,甚至和离的吧。
但是那时候他落魄,贫穷,起复无望。
是以,她便知道了,也为了照顾他的心情故,一丁一点儿也不表露出来,反而是一直陪伴着他,鼓励着他。
真到她死的那日。
那一天,她让他出去替她抓药,然后还特地交待,一定要他晚点再回来。
是为着这个,他在外与友人吃了回子酒,谈了回子天,确实回的晚了点。
等回到家,她头倚在窗框上,就已经没有鼻息了。
如今再想,那时候她其实是恨他的吧。
前二十年她毫无保留的把自己奉献给了孩子,然后余生最后的三年,给了处在人生最灰暗的岁月里的他,想来想去,自从成亲之后,只有最后那一日是属于余凤林自己的。
难怪她要化上最艳丽的妆容,然后一个人静静的坐着,就那样过完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日呢。
那是一生之中,唯独属于她自己的一天啊。
她的死换来的是什么呢?
因为陆宝娟的进门,旭亲王四处替他网罗群臣,造势。而陆宝娟的挚友黄爱莲,其父是首辅,黄启良当时稍有松动,浙东派便也放下隔阂,不再阻拦他还朝。
于是,陈澈才能从岭南顺利的回来。
还有,陈淮阳当是知道此事的,但是他得到了郭兰芝这样的高门之妻,那亲事还是敏敏王妃撮合的,所以,他便知道,也选择闭口不言。
而余凤林死的另一重,更大的好处,就是陈淮安的嫡子身份,只有余凤林死了,陆宝娟进门,陈淮安才能拥有嫡子的身份。
完美无缺的,人人都是加害者,可最大的主犯,却是他的母亲。
若非亲眼所见,锦棠都不敢相信,陈澈会有那么像陈淮安的一面。
他们生气的时候,似乎都不会大吼大叫,也不会吵来吵去,只会默默的站着,能消磨就消磨那份愤怒,徜若不能消磨……
锦棠也不知道这个公公到底要作什么。
他临着水榭的红柱而站,宫灯照在头上,胡茬横生,两目狰狞,好不吓人。
“凤林初丧之后,曾托梦予我,说自己的牌位不想呆在府中,让我寻处安安静静的尼庵将她供养了即可。”
陈澈初时只是缓缓的说着,忽而一只手拍上桌子,顿时茶碗翻砸,咣啷啷的一片:“却原来,她早就看到这府中所有的人,从她耗尽心血养大的儿子,到她尊了一世,孝敬了半辈子的婆母,都为了虚荣,权势而坏透了心肝。
而她的丈夫,是个蠢透了的糊涂蛋,是个彻彻底底的废物,没用的东西。”
他吼道:“打折陈淮阳的双腿,把他关起来,没我的命令就永远不准放他出来。”
陈淮阳只当父亲牵怒到老祖母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没想到陈澈居然要人打断他的双腿,他吼道:“父亲,好歹我让我娘明明白白的去了,您何故要打我?”
陈澈见府中仆人还不来,再度高声吼道:“人了,都死哪里去啦?”
终于来了几个家人,将陈淮阳一捆,给拖走了。
郭兰芝一开始只是看热闹的,那知道自己的丈夫到最后居然要被打断双腿?
但是同为陈家儿媳,对于婆婆所受的屈辱与不公而生的同情心,在短时间内替代了对于丈夫的关心。
便是陈老太太,她一直当成亲祖母一般尊着的,哪里能想得到,她为了公公的前途,居然敢亲手下药,害死儿媳妇。
她又恼又气,当然也不好指责陈老太太,索性一指头指在陈淮阳的额头上,骂道:“没心没肺的狗东西,亲生了你的娘,你居然敢这样对待,我的世宁和佑宁要敢像你这样子,我趁早一把掐死他们。”
虽说嘴里这样说着,见家里的老仆们来捆陈淮阳,却又不停的小声哀求:“捆轻些,捆轻些,没看着勒到他的肉了?”
……
陈老太太似乎也知早有这一日,坐在那里揉了半天的鬓额,终于道:“罢了,我也早知此事有声张出来的一日。你们皆在为官,娘此时若去了,就是断了你们的官途,娘背负所有的罪过,从明日起,娘就到慈悲庵去为凤林念经,超度她,吃斋礼佛,这总行了吧。”
“娘,您想要为宰为辅的儿了,如今有了。您想要儿孙绕膝,如今也有了,就叫淮阳孝敬着您不好吗?出的甚家,礼的甚佛?您可礼佛,您觉得佛祖会同意吗?”陈澈反问道。
陈老太太扬头望着儿子:“明洞!”
陈澈道:“这是你们的家,与我和凤林无关。从今往后,老夫出家,老夫去陪着凤林,至于母亲您,身为儿子没有打折您腿的道理,但儿子想着,您应当会很愿意陪着淮阳的,是不是。”
这就是说,儿子不由分说的,也要把她给关起来了。
陈老太太粗喘了几口气,道:“罢了,恶人我作,只要你们父子前途无量,我便今日死,又有什么呢?”
要不是她全力以赴的活动,此时那里有陈府这一切,那里有他们父子的今日。
但为人父母者,只付出,不求回报,便被骂了恨了,也只能忍着,谁叫她爱自己的儿子,爱自己的孙子,恨不能以自己为基,好为他们铺平道路了。
陈淮誉是一直跪在地上的,本来直挺挺的跪着,此时颓然一松,瘫坐在地上便浅浅细细的抽噎了起来。
男人哭起来是很怪异的。
尤其是这样浅浅细细,像女子似的哭。
此时水榭中凉凉,周围蛙声一片,陈淮誉哭来,只让人听着觉得格外的悲伤。
陈澈忽而屈膝,跪到儿子面前,抵上他的额头抵了抵,默了半晌,将儿子扶起来,这是准备要走了?
事实上,锦棠依稀记得上辈子,府中大闹过一场之后,袁俏当时已经死了,而陈淮誉出了家,至于陈澈,也是甚少回府,多一半的时间都是呆在龙泉寺做居士。
他在十年后,是文官一派的领袖。
当然,那时候他已然冷酷无情到,连父子间的亲情都罔故了,陈淮安将死,他不闻,不问,不置一言,任其赴死。
是不是也就是在当时,余凤林的死被陈淮誉查了出来,并且也告知了陈澈,然后,陈澈才会到龙泉寺去做居士的?
当然,她到龙泉寺去上香,能被陈澈拘在龙泉寺中整三日,也是因为陈澈一直是龙泉寺中的常驻居士的缘故。
这辈子情况似乎有所不同了。
首先,袁俏未死,再者,陈淮誉没有选择独自吞下母亲的死因出家,而是把它揭露了出来,揭露到了大庭广众之下。
这大约和她此时的处境有关,因为上辈子,陆宝娟和陈淮阳没有威胁过她的人生安全,而这辈子,是因为她的生命受到了威胁,陈淮誉才选择挺身而出的。
但是,所有人都有罪了,陆宝娟反而是清白的?
她踩着余凤林的尸骨得到了正室之位,儿子成了嫡子,拥有相府的一切资源,甚至学着陈老太太的样子,想不动声色把自己这个正室也除掉,从而给他儿子一个更好的前途与将来。
这一通吵之后,陆宝娟反而没人管呢?
锦棠站了起来,也没有任何迂回的,只问了陈澈一句:“父亲,您觉得您自己牺牲的够多吗?您牺牲掉了妻子,自己的爱人,才能有今日的位置。是否淮安也得牺牲掉他自己的生活,才能获得像您一样的成功?”
这身量不算太高的公公,便上辈子也没有像此刻一样,叫锦棠觉得骇人。
他声音略有几分沉哑:“你讲。”那目光中的怒火,让锦棠觉得他此刻便吃人都是正常的。
锦棠壮着胆儿,指着陆宝娟说道:“陈淮阳约我在云绘楼外整整等了半日,其间我在慈悲庵还吃到一只会让鱼翻肚子的馒头,然后,袁晋身着便衣而至。
后来在英国府于后海边的法事之中,尊夫人故意让儿媳一个人去买青蒿油。而就在栈桥上,两个五城兵马司的人尾随而至,若非二哥相救,只怕儿媳妇就得溺死。难道父亲不觉得,尊夫人这是要效仿祖母的手段,让淮安也来一个丧妻?”
陆宝娟终于强硬了一回,指着锦棠的鼻子道:“你放屁,没有任何证据的胡言乱语,你全是在揣摩,果真乡间泼妇,什么屎盆子都敢我身上扣。”
说白了,她作人作事向来谨慎。
便袁晋在私底下作的任何事情,都本着见好就收几个字,不会轻易露出破绽,当然也会立即扫去。
所以,她才敢理直气壮,毕竟陈澈向来,是个讲理的人。
陆宝娟已然叫丈夫恨了,如今手中独揽最大的,大约就是这相府的家权,随着婆婆要被关起来,相府之中可就属她独大了。
失去一切,拥有一座府第,拥有宰相夫人的权威,她依旧可以找机会,慢慢除掉罗锦棠这个眼中钉不是?
但是随着罗锦棠这据理力争的一句,陈澈转过身来,就冷冷的望着她。
对于母亲的愤怒,对于儿子的失望,陈澈一切蕴在心头的愤怒在这一刹那被点燃。
他大步走了过来,照着陆宝娟的脸就是一巴掌。
瞬时便是四指的印子,从她白皙,而又颇大的面颊上凸了起来。
那种突然胀起之后热辣辣的剧痛,激着陆宝娟流了几滴眼泪出来。
不等她还想回避,又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太过用力,陈澈一巴掌飞过去,甩过陆宝娟的脸庞之后,还打在她身后的柱子上,哐的一声响。
府中的婆子们,丫头们,甚至连外院的粗仆们,此时其实都挤在暗处默默的望着。
他们是从来没有见过自家这斯文的首辅大人动怒。
男仆们倒还罢了,有个才入府不久的小丫环,正在捧着块发糕吃,因陈澈那一巴掌一巴掌的甩着,没有停的时候,吓的一口糕噎在喉咙上,上上不来,下下不去,于是不停的打着咯。
咕唧一声,连忙捂上嘴,过了半晌,再咕唧一声。
第175章 狂燥野马
一地狼籍,杯翻碗砸,桌子上残留的茶叶渣子,缓缓的往地上滴着。
人不成人,家不成家,唯独今夜入府的新媳妇儿罗锦棠还稳稳的坐在只杌子上。
也不知是谁拍的茶水溅在她胸前的并蒂莲上,淡淡的染晕了一点湿迹,随着她的呼吸起伏,那两朵交颈的花便轻伏的颤着。
*
和余凤林成亲的那一年,陈澈十六,余凤林只有十四岁。
他家是淮南大户,她却只是个小户之女,上面还有两个姐姐。
陈家本来给他找了门户相当的大家闺秀。但他看上了余凤林,非得要娶。也是一力顶着陈家的压力,俩人才能成亲的。
新婚之夜入洞房,一个非得要吹灯,一个非得要解衣,少年少女彼此僵持着。
终究是陈澈扭过了余凤林,在灯下解了她的衣裳。
一层层解开厚重而又笨拙的吉服,她在下面还穿着这样一件小袄子,袄儿上便是这样两支并蒂莲,随她的呼吸起伏而缓缓的颤着。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本来想穿着这个嫁你的,可是我娘说,白色不吉利,必得要穿红裳。”她颇羞涩的挑起眉头,咬着唇说了一句,唇角两只米粒大的小酒窝儿,眼睑深垂了垂,披散着绣发偎了过来,缓缓靠在他胸膛上。
她发间淡淡的杜若香气,到此刻仿佛都还能嗅得到。
那一刻,陈澈以为他们会一起活到天荒地老的。
*
一巴掌又一巴掌,陈澈就那样不停的抽着耳光,把陆宝娟逼出了水榭,逼到回廊上,仍旧一巴掌又一巴掌的甩着,直到她退无可退,一脚跌入旁边的冬青丛中。
冷冷看着在冬青从中闷声挣扎的陆宝娟,看了许久,他忽而回过头,以同样冷寒的目光看了眼站在水榭中的锦棠,这才转身离去。
他自下朝还未换过衣裳,穿的是绯红面,团花质的公服,袍带笔挺,行步如风。
自他出了水榭,立刻有一群垂着头的侍卫们跟了上来,簇拥着他离开。这是朝廷的侍卫,不涉他的私事,只护卫首辅大人的安全。
便真的为余凤林而伤心又如何,便真的恨不能夫妻相守,也绝不要官位宦途又如何?
他终究得到了一切,皇帝器重,百官尊敬,之后十年,从四十七到五十七,才是他人生之中最为辉煌的十年,并将因此而名垂青史,史称贤相。
而余凤林一生为夫,为子操碎了心,所得到的,也不过一具青骨,永埋黄土。
或者她自己是无憾的,因为正如陈澈所说,她就是小女儿的心态,不争,不抢,不怨,凡事先渡人,再渡已,若不能同渡,则牺牲自己,成全自己所爱的人。
可罗锦棠就不行,她付出了所有的爱,就想要得到一样多,甚至比自己付出的爱更多的回应,她想要陈淮安比自己更炽烈的爱着自己,于她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背叛才行。
余凤林因为她的不争,死而埋之,从此再无此人。而罗锦棠之所以能重来一回,就是因为她的不甘,她的不屈服。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嫁一个男人,是期盼着他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了好呢,还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执手相伴,静渡着温吞而又无波澜的一生,永远做一对平凡人更好?
这大约是所有的女人,一生都难以参透的难题了。
送锦棠出府的是陈淮誉。
俩人相伴了走着,他道:“我会在府里盯着父亲,叫他彻查陆宝娟和袁晋的往来,弟妹保重便是。至于陆氏的事情,你可以挑之一二告诉淮安,也可以坦诚以告,这得看你与淮安夫妻的关系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