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雨又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之中,叫陈淮安握着的手却紧了一紧,显然,他此时是真的非常非常想见一面锦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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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也就是锦棠在胡同里遇到几个地痞流氓的时候,林钦站在路边,正在为晚了一步而错过的偶遇而苦恼。
吴七对他说:“大人,咱再往前走走吧,这三更半夜的,路上正是地痞流氓多的时候,罗东家就带着那么一男一女两个不成器的仆人,万一碰到什么麻烦,您再出手相救一把,多好?”
林钦回头望着吴七:“你干的?”
从七八岁就用到现在的人,林钦了解吴七,比他自己还了解。
吴七索性也不否认。
毕竟自家指挥使动了心,长达半年的时间在神武卫与罗锦棠私下见面不说,便这一番到凉州之后,他吃酒只吃锦堂香,还曾几番跑到弱水河畔的酒坊周围去转悠。
以凉州府大都督的身份,四处帮忙销售锦堂香,为此,甚至连原来从来不屑于见的凉州那些地方官们,都耐着性子见了个遍。
这种事情,下属焉有看不出来的。
是以,吴七悄悄道:“小的方才趁着撒尿的功夫,找了几个人,就等在罗东家回家时的必经之路上,此时只怕已经……”
“谁给你的胆子?”林钦扬起一马鞭,直接抽到了吴七的脸上,刷的一声,皮开肉绽。
他也再不多言,转身便往前跑,要去阻止几个泼皮无赖的纠缠,以他之所想,罗锦棠此时必然已经吓坏了。
林钦一直以来小心翼翼,各种偶遇,就是生气罗锦棠要发现自己的心思,而后便缩回陈淮安的身后,再也不肯出来。
岂知吴七居然敢行这种蠢招。
半夜遇无赖,有此一番,至少会有很长时间,她只怕连自己单独一人出门都不敢了的。
提步一阵飞奔,拐了个弯子便能听见一个女子的叫骂声,这是罗锦棠那丫头。
她在高声的喊:“骡驹,不好啦,有人要杀咱们二奶奶……”
林钦气的直吸气,再往前跑两步,忽而身后不知叫谁撞了一撞,得亏他久经沙场,未叫那人撞倒,只觉得扑天盖地一股汗臭,那人仿如一条四蹄全开的烈马,又仿佛一只咆哮着的恶狼,已经窜进了胡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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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棠让如意去喊人之后,勒着马缰绳也就准备往后退了。
枣红马虽说腿短脖子粗,但端地是厉害,喷着气儿扬着前蹄,一幅戒备的样子往后退着。
“谁让你们来的?”罗锦棠壮着胆子道:“你们可知道我是谁就敢在此拦路?”
拦路的泼皮无赖们并不认识罗锦棠,当然也没想下狠手,只是因为拿了吴七几个钱,想要吓唬吓唬她而已。
其中一个大约是小的时候得过什么病,口齿不太清楚,长的也是歪瓜裂枣似的,偏偏还是上前,说道:“谁……谁叫你个小娘子三更半夜在路上乱走,你难道就不知道,妇道人家,这个时候就该待在家里头带孩子,洗洗碗儿作作饭,扫扫屋子的吗?
你三更半夜在外,就合该叫我们摸上两把。”
说着,他就凑上来了,虽说手没伸到跟前儿,但那黑乎乎,恶心巴拉的手,月光下猥琐无比的目光,已经够叫人恶心的了。
锦棠一身的毛骨悚然,遥遥见这人手伸过来,啪的就是一鞭子:“阿呸,你给我闪远点儿,再伸你这脏手,我可抽鞭子啦。”
另一个道:“真要是贞洁烈妇,这一夜子的,怎么可能出来在外面逛,小的们,摸她。”
这个胆子大,已经要摸到锦棠的脚了。
见锦棠一鞭子抽过来,居然还扯住了锦棠的马鞭,俩人一来一往,就扯上了。
正是欲哭无泪的时候,恰恰,大概此时的罗锦棠,也最是需要一个护花之人的时候。
就在这时,一个蓬头垢面,脸上粗髯好似挂着只刺猬似的男子忽而从身后窜了过来,仿似一阵风一般,跑到一半时跃起,整个人撞到与锦棠扯鞭子这人的身上,顺带着再扯过一个,于空中将俩人一个紧扭,顿时,俩人砰的一声撞到了一起。
几个泼痞无赖只当这是雇自己的人呢,一个还叫道:“行啦行啦,咱们不打啦,咱们这就走。”
锦棠还在马上呢,如意不来,骡驹没影儿,似乎来了个更凶的,简直算得上长毛绿眼睛,偏偏月光下连脸都看不清。
只是看起来格外的凶悍。
来京城整整两年多,她还是头一回给吓的缩在马背上,连哭都给忘了。
“小子,你可知道你为何会生成这么个丑样儿?”来人拍着手,见地上一个泼痞还想爬起来,过去就给了他一脚:“那是因为呀,你娘生你的时候,稳婆怕夜里出门不似贞洁烈妇,不肯出门接生,你娘憋了你整整一夜,才把你憋成这么个丑样儿。”
居然是陈淮安,半年未见,他除了嗓音,整个人都变了,瘦到从锦棠面前掠过,锦棠愣是没认出来,这是自己男人。
躺在地上的泼痞愣了愣,问陈淮安:“好汉,大爷,您怎的知道我娘生我的时候憋了我一夜?”
陈淮安本是开玩笑,听了这话更气,一脚踏到他脑袋上,道:“就因为你瞧不起妇人们,夜里在此臊摊子,稳婆不敢出来,你才憋了一夜,懂么?”
说着,他回过头来,月光下望着罗锦棠,看了许久,本是想笑的,一念想起自己把嘉雨弄成那么个样子才带回来,却又不知该怎么跟罗锦棠说。
七夕节的弯月下,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这是有情人团圆的日子。
锦棠从马上溜了下来,再往前走了两步,到底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形销而骨立,瘦到能够清楚的看见骻骨上衣褶的男人,会是自己那个背臂筋蟒,肩宽背厚的丈夫。
第177章 记吃不记打
林钦到底迟来一步,赶到的时候,陈淮安正在教训几个小瘪三儿。
他是当年在秦州就做过地痞流氓的,是恶霸们的祖宗,教训起人来也毫不手软。
接过锦棠手中的马鞭,他本相貌生的凶悍,再兼又瘦,一件右衽的黑衫子挽起袖子,古铜色的胳膊上,肌肉硬到爆起。
一鞭子抽过去,他道:“妇人晚上能不能出门?”
一个泼痞道:“大爷,好汉,您说能就能,您说不能就不能,咱全听您的成吗?”
陈淮安一鞭子就抽到了他脚上,抽的这泼痞两只脚立刻就缩了回去。
他扛着根马鞭,于胡同里慢慢踱着步子,朗声说道:“你要想摸哪个妇人的时候,就想想你娘,想想她是憋了多久才把你生出来的。
你要起了什么禽兽心思,想在这月光下三更半夜欺负人,也先想想你娘,说不定你就是你娘三更半夜叫人欺负了,才有的呢?”
这泼痞直接开始哭了:“大爷,好汉,您该不会是个神算子吧,怎的啥你都知道?”
锦棠也瞧出来了,这就是几个普通的混混,与袁晋无关。
她道:“至美,行了,别再欺负他们了,咱回家吧。”
陈淮安欺负人,那哪有很快就罢休的?
他马鞭往肩上一甩,居然语重心肠的跟几个泼痞聊了起来:“无论白日黑夜,头顶都是苍天,脚下依然是大地。是天地之间的路,男人无论白日黑夜都能出来,为甚妇人就不行
你说你欺负她无罪,是因为她夜里出门不检点,哪我问你,你娘,或者是你的内人,亦或将来你有了女儿,夜里有个三长两短想出门找个郎中,就叫人给欺负了,你往哪里说理去?”
几个无赖拿了不过一两串钱的好处,陪着陈淮安演了这么一出戏,此时尽心尽力,一幅受教的样子:“是是是,好汉说的对,小的们知错了。”
陈淮安指着不远处的锦棠道:“去,过去磕头,从今往后,那就是你们干娘。谁他们在路上见了干娘不拜不磕头,你干爷爷我抽死你们。”
几个泼皮无赖心说也是晦气,哪里知道雇自己这人还有如此独特的癖好,不但英雄救美,还要给自己塑造个光辉形象,早知道多要几串钱得了。
他们一个个儿走过去,排着队到了罗锦棠面前,跪起了头:“干娘,恕了咱们吧,咱们有眼无珠,就是一群瞎子。”
锦棠倒叫他们给逗笑,也不说话,也不受他们的礼,捂起唇吃吃儿的笑着。
其中一个还算有点骨气,不肯跪,吱吱唔唔道:“爷,您这英雄救美就救美吧,一人十个铜板,只够一壶酒钱,这拜干娘,咱得另加钱……”
眼看着,这馅儿就要露出来了,骡驹和齐如意俩个一阵飞奔的跑了回来,就把这无赖的话头子给打断了。
林钦还在巷口,吴七也赶了上来。
他回身,冷冷瞪了吴七一眼,转身离去。
而巷子里,罗锦棠这时候才走过去,握过陈淮安的手,将他拉到月光下,仔细看他的脸。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她道?
他不止是肩膀瘦了,拨开那一脸的乱发,可以看到鼻梁更加挺拨,眉骨更加突出,两只原本就大而深的眼睛,此时双眼皮深陷,比之原来更加深邃。
他从来不是秀美的男子,如今更显粗犷,锋利,虽说瘦到脱了相,整个人皮包骨头,可是一身的锐势。
锦棠轻轻将他环抱,曾经她搂圆两只手,能感觉到他整个平坦坚实的胸膛,而此时,只觉得那一条条的筋脉,胸膛里跳跃的心。
“河北的死亡率,创历年新低。新生婴儿的数量,比之去年非但没有减少,还增加了不少。”陈淮安道:“事实证明很多不必要的牺牲,是可以避免的。”
是啊,上辈子整个河北死伤近半的人,十年之中都不曾缓过元气来。
此时他说非但没有死人,反而还有很多新生的孩子,锦棠听起来,就仿佛在作梦一般。
她主动上门找茬,让他娘被陈澈搧了那么多耳光,也不知最后陈澈要怎样算帐。
丈夫初初回来,锦棠不想提这些会叫他伤心的事儿,转而一念,忽而就想起嘉雨来,遂问陈淮安:“嘉雨呢,咱的嘉雨,可和你一起回来了?”
骡驹和如意两个也凑了过来,望着陈淮安。
陈淮安拉过锦棠的手,道:“先回家,回家再说。”
两生,他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还从未有一刻像此刻一般,肩膀塌陷着,喉头不停的在哽,却又不说话。
毕竟两辈子的夫妻,只瞧陈淮安这样子,锦棠便知道嘉雨肯定有什么事儿。
他的性子,重情重义,便齐梅那样的养母,陆宝娟那样的生母都能容忍的人,若非嘉雨病的狠了,他是不会这样的。
“他是个什么症状?”锦棠不肯走,再问陈淮安。
陈淮安手背摁上鼻梁,略屏了屏息,才道:“一粒造价五十两银子的天宫牛黄丸当饭一样给他吃着,倒是不烧了,可他就是好不起来,无论粥还是水,喂给他多少,他吃了之后照着原样儿还要吐多少出来。”
锦棠静静的听着。
陈淮安又道:“皇上是派了太医署的官员,随我们一同赴河北的。顶好的郎中,顶好的药,糖糖,我真的尽力了。”
要他说自己尽力了,那就是真的尽力了。
要没有在陈府的事儿,锦棠还不觉得什么。她沉了半晌,转身问陈淮安:“他可是厌食,嗜睡,懒懒怠怠不肯吃饭?”
……
“柴胡护肝丸,骡驹,就在此刻,到旭亲王府去求敏敏王妃,就只说是我身体不舒服,要吃她的柴胡护肝丸。”
骡驹应了一声,转身就走,齐如意道:“二奶奶,王妃只怕不会见他,我跟着去吧。”
锦棠道:“那就快去。”
翻身上了马,她把缰绳交予了陈淮安,叫他牵着缰绳,自己依旧是呆呆的。
陈淮安急着带锦棠回去见陈嘉雨,牵过马缰绳就跑了起来。
在马上晃晃颠颠的,锦棠一身又一身的出着冷汗。
她上辈子确实吃了很多红参,而且,当时那红参并非陆宝娟,而是陈老太太给的。
另外,袁俏也一直说,这些红参是自己熟制的,她保证自己能把人参的药性,在最大程度上升华。
锦棠初吃参的时候,会厌食,长时间的呕吐,甚至还不明不白的就把怀了两个月的孩子给流产了。
但那时候,她全然没有怀疑过红参。
她或者会怀疑陆宝娟,但她不会怀疑慈详的陈老太太和天真可爱的袁俏啊。
孩子流产之后,她依旧在吃红参,但身体依旧不舒服。这时候,敏敏王妃见她气色差,于是便赐了她自己一直以来在吃的柴胡护肝丸。
胡肝丸是专解肝毒的,搭配着红参吃,那么些年,她除了一直没有座住胎之外,身体上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
所以,陈老太太给她的红参里头也搀着礜石的吧。
她和陆宝娟其实一直以来,也是想像害死余凤林那样,润无细无声的,细水长流的想要害死她,然后给陈淮安另娶的吧。
得亏她和陈淮安从陈家搬出来了,也得亏,敏敏王妃看她气色不好就赠了她柴胡护肝丸。她在上辈子才能那么无知,无畏,然后在一重重的陷阱和不动声色的谋杀之中,居然奇迹般的,活过了十年啊。
记吃不记打,她自己昏昏绰绰一辈子,居然又把嘉雨给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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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见到嘉雨的那一刻,锦棠一颗心反倒是沉到了胸膛之中。
上辈子的余凤林中的,应当也是礜石之毒,但最重要的是,因为她知道在京城还有陆宝娟,知道自己除了在岭南默默陪着丈夫受苦之外,于他的仕途没有任何帮助,于是自己寻了死。
不过,嘉雨到底是少年,身体底子摆在那儿,而锦棠上辈子吃过柴胡护肝丸,确定自己歪打正着,在服红参的同时,一直还在服护肝药,才会,病不致死。
只要她未死,她就能保得嘉雨不死。
锦棠握过嘉雨骨瘦如柴的手,回过头来再看陈淮安,他自从瘦了之后,整个人眉眼凌厉了不少,两道眉锋也没了当初那弯弯的柔和。
“我表哥没事儿吧。”她于是问道。
陈淮安摇头:“表哥很好。”
锦棠握着嘉雨的手,手轻轻抚过他的眉间,道:“他此时的样子,倒是像他小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