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堂香事——浣若君
时间:2018-09-04 09:05:33

  林钦于是又高声道:“这是深受皇上重用的奸佞之臣,为了讨好皇帝,他甚至不惜让自己的内人去给小皇子作乳母,以求能够得到宠信,此种人,该不该杀?”
  这是一种感染力,也是林钦的策略。
  当将士们想要起兵,想要造反时,终归需要由头。若说陈淮安是个清廉,为了天下为了百姓作善事的好官,激不起将士们的仇恨来。
  但只要说他是个奸佞,甚至拿自己的妻子讨皇帝的欢心,那将士们就会愤怒了。
  “杀了他,斩了他祭旗!”城楼下一片又一片,仿如热浪般的呼声,所有人皆在高喊,在嚎叫,亮出兵器来,朝阳下一片冷白色的兵刃刺眼。
  林钦于是挥了挥手,唤来才擦过脸,但依旧臭不可闻的李言与孔方二人,道:“斩了他和那个王金丹,祭旗。”
  城下顿时又是一片高昂的欢呼声,将士们踏着节拍,地动山摇:“斩!斩!斩!”
  陈淮安嘴里给塞着布了,想要出声也不可能。
  而这时候,李言和孔方两个狞笑着,一人一把长刀,就朝着他而来了。
  就在没人会注意到的,他的身后,他的一只手一直在不停的动着,而那粗厚的绳索,一点点的,正在被他手中之物割开。
  被捆的时候,肯定是要被搜身的。
  但是,陈淮安藏的东西藏的太秒,并没有被搜到。
  他藏的是一枚剔刀。剔刀这东西狭细而长,将它编在衣袖之内,搜身的时候不刻意捏边是搜不到的。
  等到被捆,绳子一勒紧,那剃刀被束紧,自然就割开衣袖自己露出来了。
  这时候陈淮安反手一接,握在手中,没有任何人能瞧得见。
  绳子捆的又紧又结实,缠绕的圈子又多,陈淮安在给自己割绳子的时候,王金丹已经给人解了下来。
  吊了一夜,他整个骨缝都是开的,被放下来之后,像只麻袋一样扑通一声就栽到了地上,艰难的抬起头来,远远望了陈淮安一眼,忽而咧唇,摇头一下,那唇语仿佛在说:“二爷,来生,咱们还作兄弟。”
  陈淮安依旧在割着绳子,胡茬嗖嗖往外冒着,他的手也越来越快。
  随着传令官一声高喊,孔方和李言的刀已经高高扬起来了,而王金丹那头,则是由另外的人来行刑,刀同时起,也要同时落。
  忽而两手一松,随着两把长刀落下,陈淮安就地一个打滚,大叫了一声就以扫地而横的姿势,朝着王金丹突了过去。
  要给王金丹行刑的将军长刀于空中完美的划了个半弧,却忽而小腿一弯,刀也落到了一边。
  就在这时,陈淮安一剃刀划破了他的小腿,再接着,他一把就割给了捆着王金丹的绳索,此时俩人才能把嘴里的臭袜子给掏出来。
  “小皇子和二奶奶安全了吗?”
  “还不一定,得咱俩都拼出去,他们才能算安全。”背对背站着,陈淮安恰对上林钦,他手中只有一枚剃刀,于空中扬了一扬,道:“林大都督,你是不知道,锦棠替我生了个女儿,举天下也没有的可爱,我必须得陪她长大,要不叫我陪她长大,我死也不能瞑目。所以,今儿你二大爷非活着出城不可,给个面子,可否?”
 
 
第220章 英雄气短
  林钦早已派了人满城搜捕罗锦棠和朱玄林。
  而陈淮安是本就激怒了他的。
  当他要造反,当他孤注一掷,这十万士兵的性命,富贵,前途都在他的肩上。
  这时候他的心理其实是很脆弱的,他想攻占皇城,想手刃了朱佑镇,以复当年父母相携而亡时的仇恨,但他也怕失败,怕失败之后,这十万人的性命全是自己的罪孽。
  而陈淮安这一句,等于是直接将他的愤怒点燃了。
  他气势汹汹,于城墙上,亲自向着陈淮安而来,这是准备要亲自斩杀陈淮安了。
  陈淮安与王金丹突无可突,包围圈越来越窄,刀剑相逼,而他们唯一的武器,就是一把剃刀。
  狭窄的城墙之上,群狼环伺,圈子越来越小,而林钦从靴子里抽出一枚匕首就走了过来,越旋越紧,忽而出手,仿如游龙一般。
  陈淮安受了一刀,疼的呲牙裂嘴,与王金丹调了个个儿,王金丹上前便是一脚,踹在林钦的小腿上。
  这极大的激怒了林钦,他这一手刀法,仿佛是成套的章法,并不伤及骨肉,招式凌厉,一招招的,划了陈淮安满身的口子,得亏了皮糙肉厚又不怕疼,要是怕疼的人,疼都疼死了。
  俩人疾速的转着,躲着,王金丹道:“二爷,我掩护你,你突出去,家里还有孩子在等你了。”
  陈淮安又叫林钦划了一刀,他道:“等等,再等等,咱们的援兵就快要到了。”
  他觉得林钦这套刀法,自己莫名有些熟悉。
  忽而,他往左一躲,恰好,林钦的匕首朝右而去。
  陈淮安于是再往后一个扬身,恰恰,林钦的匕首从他面前削了下来,这要真削到脸上,陈淮安至少鼻子得掉。
  他极稳的,一剃刀就朝着林钦下招出手的地方伸了过去,狠手一划,林钦一只手臂血流如注。
  “王八蛋,葛青章是你杀的。”陈淮安说着,一剃刀就划了过去,这一回,直接划破了林钦的脸。
  林钦一脸狐疑的望着陈淮安,毕竟他从来不曾伤过葛青章,也不知道他为何要来这么一句。
  上辈子,葛青章是叫人一刀一刀,仿如玩弄一般,放干净了混身的血,才逼进护城河的。
  在逼进护城河之后,因为他死死不肯放手,甚至砍断了他一根胳膊。
  就在葛青章死后,陈淮安将他的尸首带到大理寺,按照轻重,招式,与大理寺的仵作们仔仔细细的推断,并绘下了每一处刀伤,就是想知道,那般残忍的杀葛青章的人究竟是谁。
  好吧,他今天终于知道了,居然是林钦。
  表面斯文,战功赫赫的神武卫指挥使上官林钦,把葛青章砍成了个血葫芦。
  而照上辈子的情形,他当时那样作,也是为了加速进局的恶化,毕竟随着葛青章的死,整个文官集团一分为二,满朝上下,所有人的矛头全都对准了他。
  有谋有略,又有远见,冷静,完美的伪装,林钦两辈子都是不可小觑的对手。
  此时林钦身上挨了七八刀,陈淮安更甚,俩人虽说伤的不重,但满身是血,光瞧那架式,就够唬人了。
  陈淮安再也不敢轻敌,瞄准了林钦,接连几招,招招翻肉,将林钦肩膀与手臂上划了好几道子。
  几个将军也想上,林钦厉目制止了他们。
  就陈淮安这样子的东西,初见时,一袭麻孝烂披,人高马大胡子拉茬像个乞丐一样,除了因为一幅阳刚之貌而得宠于帝前,林钦从未觉得他比自己强大。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次次坏他的好事,林钦此刻非是为了战胜他,而仅仅是为了玩弄,并且玩弄死他,仿佛只有如此,只有让陈淮安惧怕,胆怯,臣服,才可以消解一年多来寄托在罗锦棠身上那种或有或无的期望,才能赎得自己曾经痴痴托付过的一片心肠一般。
  城门下的兵士们越来越狂躁,于下面踏着节拍,竖着矛头,不停的高声呐喊:“杀!杀!杀!杀了他,杀了他。”
  甚至有人在喊:“大都督万岁,林挥挥使万岁!”
  声音仿如洪浪,一浪高比一浪。
  其实就在不远的地方,城东门子门楼下一处商家门外一处废井之中,罗锦棠将小皇子搂在怀中,俩人静静的默着。
  井绳于半空中晃着,得亏她和孩子都轻,掉在一只水桶里,居然能安然无恙。
  一队队士兵们,正在满城搜捕她和朱玄林,处处门户紧闭,她想敲开人家的门户去躲都没可能,还是朱玄林找到这么一处枯井,恰见有井绳,俩人就躲了进来。
  “陈大人今天是否逃不掉了,必须得死了?”朱玄林忽而问道。
  锦棠扬着头,一直在听井口传来的遥遥呐喊之声,任凭脸上的泪吧嗒吧嗒,往孩子的额头上滴着:“所以你得作个明君,得为了天下,为了百姓而倾尽所有,长大之后,不能为声色犬马所迷,所惑,致力于让百姓们能过的更好一点,才能对得起他和王金丹今日的一番牺牲,你明白吗?”
  才有了孩子的夫妻,两生成一体的夫妻,仿如长成了同一个人,将他们生生拉扯,分开,仿如血与肉的撕裂一般。
  而此刻,她的丈夫就在外面,在万众瞩目之下,遭凌处之刑。
  朱玄林自幼无母,幼时便极懂事,但没有一刻仿如此刻一般,知道自已一条命有多珍贵。他的珍贵,非在于他的肉身,而在于像陈淮安,像王金丹这样的臣子,寄托在他身上的希望。
  他天生在皇室,必得要继承大统。而连他的父亲都漠不关心的生死,臣子们是愿意肝脑涂地,并为此而奉献上生命的。
  “嬢嬢,至死,我也会记得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朱玄林于是说道。
  外面士兵们的踏脚之声越来越重,震的井壁都在簌簌而抖。
  罗锦棠一颗心也随之而蹦的越来越疾,因为看不见,她究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是她可以想象得到,此时陈淮安便没死,肯定也已经叫林钦给折磨到奄奄一息了。
  便想想昨夜的胡传,就知道此时的陈淮安是什么样子。
  “殿下,你好好儿的呆着,千万不敢动,嬢嬢出去只看一眼,只看一眼就回来。”不由分说的,罗锦棠拽着绳子,踩着井壁上的石头,就又爬了出来。
  城楼上人挤了里三重外三重以,银盔银甲的将军,青衣的兵士,所有的人都在望下某一处,而那一处,恰是陈淮安和林钦正在肉搏的地方。
  罗锦棠盖上井盖子,压好,冲出巷子,明知自己不该去的,便脚步不由自己,就往着城楼的方向而去了。
  就在这时,忽而人群中爆出一声高呼,紧接着,陈淮安满身是血的,就扑到了垛口。
  “至美!”罗锦棠一声尖叫,提起裙子直接飞奔了起来。
  不过几百步远的距离而已,随着她一身喊,垛口所有的箭矢全都对准了她,另有一列士兵直接从身后赶来,将罗锦棠反扣。
  陈淮安并非叫林钦打败的,而是身边帮群架的将士们暗中施黑手,将他打到了垛口,一个转身,他便看见罗锦棠正在往自己跟前跑。
  “你个憨妇,还不回去看孩子,跑来作甚?”陈淮安大吼着怒骂,这时候他才是真怒了,真急了,真的慌了,跺着脚,转眼便已叫人反剪。
  锦棠也叫人剪了双手,往城楼上搡着。
  遥遥望着满脸是血的陈淮安,她道:“我不想的,我也不想的,可是至美啊,我不能看着你死啊,我作不到。”
  “你在这儿就能救我了?你个憨婆娘,你这不是耽误事儿吗。”陈淮安并王金丹俩人都给人剪了,气的直跺脚,不由就吼骂了起来。
  他一直在拖延时机,想拖延的久一点,再久一点,看他所寄予希望的援兵会不会来。
  但罗锦棠突然跑出来,才真正搅乱了他一直以来成竹在握的心。
  锦棠何尝不想。
  要她在京城,或者离此远一点,她都会放任陈淮安去死。
  可离的那么近,她听着仿如地动山摇般的,呼喊着要杀了丈夫的声音,又岂能坐以待毙?
  孩子重要吗,当然重要,想起小阿荷的那张脸,罗锦棠的一颗心,就仿如叫锯齿不停的上下划拉着。
  她两辈子才有那么一个孩子,整个月子里,她和陈淮安都会在半夜不约而同的起来,点上灯盏,什么也不作,一边一个,就那么默默看着沉睡中的女儿。
  他说:可真漂亮。
  她说:你瞧,她在梦里笑呢。
  俩人偎在一处,久久的,就那么看着个孩子。
  她不顾月子里作针线要坏了眼睛,悄悄儿的替阿荷衲了一件件漂亮的小衣裳,想着等她长大一点,给她梳上最漂亮的头发,穿上最好看的花裙子,带着她去龙泉寺山脚下的溪水边摸鱼摸虾。
  她当然不想死,她甚至觉得陈淮安肯定照顾不好孩子,所以她要活着,让陈淮安去死。可真正死到临头的时候,罗锦棠的心忽而就变了。
  孩子她也想要,丈夫她也想要,徜若真要于一个家庭里有所舍弃,她想那个人是自己,而非陈淮安。
  毕竟她深爱的两个人都活着,这比什么都好,对吧
  陈淮安和小阿荷,任何一个人没了,于罗锦棠来说,她也就跟着他们一起死了。但她要是死了,孩子和丈夫都活着,她觉得这就是值得的。
  重重铁甲,兵器耀眼,放眼望去,城下皆是武士好的兵士们,阳光洒在他们的盔甲上,光芒万丈,刺的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罗锦棠被押解到林钦面前,他亦浑身是伤,头发凌乱,胡茬格外的长,发间隐隐的华白,似乎昨夜都还没有,一夜之间,他竟白了满头的发。
  “上官,你相不相信,人有前生来世之说?”罗锦棠高声问站在远处,正闭紧双目,由吴七在给他擦拭面上血迹的林钦。
  林钦蓦然睁眼,穿过重重矛锋兵刃,望着罗锦棠。
  锦棠遥遥的,用眼神勾着他:“你到此间来,我有些话儿要悄悄说予你听。”
  几个士兵连推带搡的,就把她往前推着。
  “糖糖,青章就是他杀的,他没什么人性,曾经伪装的那一切,也只是骗你的假象而已,你说不服他的,快过来,到我这儿来。”陈淮安遥遥的挣扎着,仿如被缚的野兽一般,想要挣开掣肘,想要把罗锦棠给拉回来。
  但锦棠执著的往前走着。
  她道:“上官,你过来。我非但知道你的身世,我甚至还知道,你身上这件中衣的袖肘都是破的,我知道你白日从不吃酒,但每夜晚餐,必定要佐二两。我甚至还知道,你吃茶时,不吃第一道,因嫌其味有土,亦不吃第二道,因嫌茶味道太浓,你只吃三道之茶。
  你从不吃鱼,因为你的父母是被投入水中,而你在河间府,也见了太多被扔入水中的尸首,觉得鱼脏。”
  林钦终于走了过来。
  他心中天人在交战,分明知道罗锦棠这女子是在耍鬼,会坏了他长久以来所谋划的大事,但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
  她那么熟悉他所有的事情,绝不该是不认识他的,她就像是他的故人,妻子,生命之中最亲的人。
  可他就是不知道,她究竟从何处,在哪里认识的他,又曾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
  站在垛口的罗锦棠叫人反剪着双手,万千男儿之中,唯一的女子,身上唯有一件薄薄的中衣,灰尘沾身,鬓边结着蜘蛛网子,可陋衣不掩国色,反而衬着她肤明而肌媚,楚楚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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