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堂香事——浣若君
时间:2018-09-04 09:05:33

  陈淮安见陈嘉雨和葛青章两个拖不动,自己一把攥上林钦如灰色的一只手,用力一扯,他整个人就从锦棠怀里甩出去了。
  “那至少让我替他洗把脸,梳个头?”她都要哭了。
  陈淮安抬头扫了她一眼,眼底那种决绝锦棠从不此见过。
  她还想耍泼来着,哭闹来着,但因为他狠戾的一眼,居然给吓住了,生生儿就缩回了自己的手。
  陈淮安掸着自己袖腕上所沾的,林钦的血,索性将他的尸首抱了起来,转身就走。
  “棠,你怎能就这样给孩子喂奶?”葛牙妹一把夺过孩子,锦棠还茫然的望着她,葛牙妹气呼呼道:“你在外跑了两天,此时奶都馊了,给阿荷吃了她会闹肚子的,快把孩子放下,给我洗澡去。”
  锦棠于是放下孩子,转身进了内间,解了衣裳,坐入浴盆之中。
  身上有林钦的血,粘着她的衣裳,粘着她的头发,极难撕开,他头砸在地上的时候,锦棠听到砰的一声,仿如西瓜爆开的声音。
  他的人,他的脸,他那只手,不停在她眼前晃着。
  她不觉得恶心,也不觉得怕,当然也不觉得遗后悔。
  徜若当时她不把林钦推下垛口,死的将是成千上万的人,她杀了一个人,但拯救了更多的人,罗锦棠并不是在意这个。
  她只是不明白,林钦能一刀刀的将葛青章凌迟,为何在掉下垛口时,不把她垫在下面,给自己一个生的机会。
  给孩子哺乳的时候,锦棠在想这个,换尿布的时候,也在想这个,甚至于吃饭的时候,她依旧在想。
  她甚至不问每日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的陈淮安,在强行从车上把林钦的尸首搬走之后,带到了何处。
  有很多人来看望锦棠和小阿荷。
  葛青章带着窦明娥一起来的,窦明娥给小阿荷作了一身三个月可以穿的小衣裳,洗的绵绵净净,葛牙妹于是替她换上了,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交衽衫子,左侧胸襟上绣着一对并蒂莲。
  “好看吗?棠,好不好看?”
  锦棠笑道:“好看,真好看。”
  窦明娥于身后勾了勾葛青章的小指,说:“咱们也生个闺女,好不好?”
  葛青章脸略红了红,清着发紧的嗓子,坐正了道:“好。”
  接着,陈嘉雨来了。
  他向来爱絮絮叨叨的,一会儿拿手指点一点孩子翘翘的小鼻梁,不停的说:“二嫂,她可真漂亮。”
  锦棠亦是笑着,说:“是啊,她是真漂亮。”
  小家伙如今长大了些,能穿裤子了,葛牙妹替她衲了几条很漂亮的小裤子,巴掌大小,套在腿上就可以束开包裹,她生着两条锦棠一般肉匀匀的小腿儿,又细又长,总是不停的蹬来蹬去。
  锦棠握上小家伙暖暖的脚丫子,感觉着她一下下的踹蹬,格外的好玩。
  曾经她一颗心都在酒坊上,如今却有很久都不曾过问过自己的酒坊了,她的满颗心都在小阿荷身上。
  锦棠最最后悔的一点,是她怎么会舍弃这孩子,跑出去找陈淮安。
  她回到京城,看到孩子,才觉得自己当时是做错了,大错特错。
  后怕,每每想起自己曾舍弃了孩子就后悔,又悔又怕。
  悔自己当时不该跑出去救陈淮安,怕自己摔下去的时候已经死了,或者阿荷已经没娘了,自己只是一抹鬼魂而已。
  是因为这个,锦棠愈发的离不开阿荷了,也不准别人抱孩子,自己一人圈着个孩子,护犊子的牛一般,只逗阿荷一人说话,只与阿荷一个人玩儿。
  六月暑热,锦棠的奶又少,葛牙妹亲自从黑龙潭钓了一盆三寸长的小鲫鱼来,一只只仔仔细细的剥了鳞,洗的干干净净摆在厨房前的案板上,与身边的齐如意念叨着:“锦棠怕不是撞了邪了,鬼上身了吧,我瞧她木呆呆的,如意,你可知道这京城里有没有好点的阴阳,咱们找个人来,替她攘一攘?”
  如意自己作的水磨豆腐,黄豆点着卤水,压的瓷实,一股豆香。
  这种老豆腐炖烫最合适了,炖上三个时辰,豆腐全成了蜂窝,甭提多鲜美。
  她切了块豆腐吃着,踮脚看了眼正房窗子里坐着,正在给孩子喂奶的锦棠,道:“她就是最近话少了些,不爱与咱们嘻嘻哈哈了,我也没觉得什么啊。”
  芷堂扛着根棍子进来,一脸的不爽:“她病了。”
  “好好儿的,不疼不热不痒能有什么病?我觉得是撞鬼了。”葛牙妹道。
  芷堂吸了吸鼻子,道:“就是病了。”
  葛牙妹于是又站起来问锦棠:“棠,你自己觉得呢,你病了吗?”
  锦棠正在玩闺女的两只胳膊,小家伙眼睛生的比她大,眉毛似乎比她的粗些,咧唇而笑,两排红红的牙胎。
  “瞎说,我好好儿的,能有什么病。”
  葛牙妹道:“瞧瞧,她没病呢,好好儿的,哪来的病。定是撞鬼了,你们等着,我亲自出去给咱们寻个阴阳来。”
  葛牙妹找了两个道士来,摆了一场大阵,一会儿五谷一会儿无根水的,洒了锦棠的满头,她似乎也不恼怒,等葛牙妹折腾完了,遂将门一关,将自己和小阿荷两个就关里面了。
  这下倒好,原本她还开门的,如今连门都关了。
  葛牙妹于是问如意:“难道是这个道士术法不行,没把鬼弄走,反而给养大了不成?”
  齐如意吃着一枚格外大的桃子,道:“我觉得也是呢,大娘,您没发现吗,咱们二少奶奶的眼神似乎比原来更呆了。”
  窗子开着,葛牙妹远远望着,确实。
  锦棠原本两只眸子,水潞潞的,笑起来亮晶晶的,如今除了看阿荷的时候眼中会有神彩,无论看什么,都是空洞洞的。
  甚至于,方才的黄豆猪蹄汤里头葛牙妹忘了放盐,等她想起来的时候,锦棠已经连着喝了三碗了,她这竟是连咸甜都不分了这是。
  小芷堂和小宣堂两个也不知哪里捡来的粮食,绿豆红豆小米,麦子和稻米,一人手中一只碗,背上插三道小旗,正在学道士作法,于院子里踩着步儿,嘴里念念叨叨,把个才在学走路的小康康放在中间,假作锦棠,正在给他施法。
  宣堂聪明,学的有模有样,芷堂笨些,嘴里咕噜噜的念着,又说:“大姐姐明明就是病了。”
  而恰在这时,一个年约十四五岁,高高瘦瘦的少年背着褡裢,敲了敲门,问道:“请问,这可是罗锦棠的家?”
  葛牙妹转头一看,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两下眼睛,才发现真是念堂,几步奔过去,仰望着高高瘦瘦的儿子:“我的儿,你可算上京城来了,怎的出发前也不给娘说一声?”
  念堂风尘朴朴,一件青色直裰,袍摆破着,头上的方巾也叫火给烧焦了一半,他道:“听说姐姐有孩子了?”
  葛牙妹道:“是呢,她有孩子了,叫阿荷,是个丫头,生的可漂亮呢。”
  正好儿,锦棠似乎总是心不在焉,跟丢了魂似的,葛牙妹想着,大约她心心念念的念堂来了,能叫锦棠欢喜欢喜,或者她的魂就回来了呢?
  她再转过身来,欲要拉念堂一把,却发现这孩子又不知去哪里了。
  生了太多孩子的人,心分成了几瓣儿,要操心这个,又要操心那个,葛牙妹以为是自己语气不好,惹到了念堂,让他又生了自己的气,不辞而别了,赶忙又追了出去,却见他就站在院门上的一株松树前,正在翻着自己的褡裢。
  “我这个样子,不好给孩子作舅舅的。”念堂解释着,于褡裢里挑了许久,翻出一件没有补丁的,干干净净的青直裰换上了,又翻了梳子出来递给葛牙妹:“娘,再替我梳梳头吧。做了舅舅,就得有舅舅的样子呢。”
  葛牙妹接过梳子,仰望着高高瘦瘦的儿子,他从十二岁那年身高超过了她,就成个大人了。
  念堂将直裰袍摆一甩,扎个马步,闭上眼睛,就开始让葛牙妹替自己梳头了。
  他的到来,总算让锦棠短暂的欢愉了起来。
  “我能抱一下吗?”念堂笑着问锦棠。
  锦棠立刻就把孩子递了过去:“当然可以,阿荷,快来,叫声舅舅听。”
  这般小的孩子,只会无意识的哼哼唧唧,哪会叫什么舅舅呢。
  念堂接过小小的孩子,软萌萌的。他看了太多的弟弟,每一个生下来都气势汹汹,哭起来嗓音嘹亮,而这是个不哭的孩子,两只眼睛又圆又亮,也不会像那几个弟弟一般咧开大嘴就哭,大约因为换了个男子抱着自己,不满意了,但也只是嘟起嘴来,小声的哼着,以表达着自己的满,怯怯的。
  “娘说你早成亲了,妻子了,缘何不曾带来?”锦棠试着问道。
  念堂长长的睫毛毛疾速的跳跃着,将孩子抱的略紧了紧,道:“死了。”
  锦棠讶然。
  “在君子津渡渡船时,半路碰上叛军们往北而逃,撞翻了船只,陆姐姐溺死了。”
  说着,眼中聚拢了泪,念堂疾速的揩了一把,别过了眼。
  比他大五岁的,高,胖,壮,还粗,还野蛮的女子,其实是在黄河上与对岸而来的士兵们争吵时,叫士兵们推下水的。
  念堂为了救她,还差点把自己给溺死。
  但他确实仿如爱着母亲一般的,爱着陆氏,这无关她的相貌,他喜欢的,只是陆氏的强壮,强悍,以及,像母亲一样的安全感,遂在说起她的死时,特地粉饰过一番。
  锦棠与念堂并肩坐在一处,恍惚间,还是当年父亲丧去,俩人坐在渭河边守灵时一般紧紧的偎着,锦棠决意狠命的弄死了林钦,念堂失了妻子,俩人的心中一样栖惶。
  念堂在很小的时候就没有家了,当然,他心里或多或少的,也因为陆桂枝整日里碎碎念的影响,对锦棠和葛牙妹有些不满。
  锦棠拿走了他的酒肆,葛牙妹嫁人之后就甚少过问过他,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罗家要忍受大伯娘黄氏和老祖母的唾弃,而酒肆由葛大壮的妻子张氏管着,慢说他插不上手,有的时候甚至回去一次,张氏都要给他甩脸子。
  至于学费,束侑,就更不必说了。
  他不喜欢开口去要,而张氏明明掌着他的钱,却从来不肯给他一个铜板儿。
  葛牙妹和锦棠倒是愿意给的,可那不是他的,是她们施舍给他的。
  他自觉自己成了家里唯一多余的人,于是转而,替自己另找了一个家。
  便在上京时,其实陆桂枝是准备了一大沓的东西,包括当年齐梅的案子,并罗根发认罪时的状纸,以及酒肆最初的归属权等物,是决意要上京城,来打酒肆官司的。
  若非陆桂枝死于半途,他和罗锦棠,此时非是如此相见,而是对搏公堂了。
  但因为小阿荷,念堂把张氏给自己的虐待与骂,这些年受过的苦楚全都吞回去。
  姐弟之间,一个孩子似乎是最好的黏合,他喜欢那个小小的小婴儿,只看到第一眼便挪不开眼睛。
  念堂决口不提往事,也住到了锦棠这儿,每日除了读书,就是陪着锦棠一起逗弄个孩子。
  只是,葛牙妹本以为念堂来了,锦棠的病会好起来,但她似乎病的更严重了,便抱着小阿荷的时候,偶尔都会失神。
  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没人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了。
  而陈淮安了。
  一场疮痍过后,他虽未被正式起用,但皇帝指派了源源不断的差事,每日早出晚归,回来便是月夜,为了不吵着锦棠和孩子,也只能单劈屋子新住着。
  他太忙,又因为家里有葛牙妹照料着,甚至经常连锦棠的照面都不打就走。
  小阿荷满百岁的这一天,葛牙妹总算来的早,把陈淮安给堵到了门上。
  她道:“棠怕是真生病了吧,淮安,你这一天到晚的在外头,就不管管她?”
  就在这时,陈嘉雨恰牵着马来接他,陈淮安也来不及应付丈母娘,俩人俱是疾匆匆的,转身便走。
  没堵着女婿,葛牙妹本就生着气了,再兼伺候小的久了,肚子里总归有气儿,气呼呼进了屋子,见锦棠端起滚烫的粥吃了一口,竟也不觉得烫似的,又心疼她,又莫名的火大,收腾着孩子的尿布时便语气有些儿不好。
  “要说真撞了邪吧,我也替你请了几回道士了。要说身上有病吧,宫里的太医三天问一回脉,也没见你哪不好,可你瞧瞧你如今这个样子。
  我听说林钦就是你原来的旧相识,但他作了什么了就能叫你如此魂不守舍,难道说,就为了他,你和淮安两个这是夫妻也不作了,你这是魂也跟着他走了这是。淮安也真是的,终归你们还是夫妻,就算真的上辈子有过什么,人都死了,他这仇是要记两世还是怎么的?
  我真就不懂了,好好儿的年青夫妻,瞧你们如今这一个不理一个的样子。”
  锦棠依旧在吃那碗粥,葛牙妹都能瞧得见碗边上的热气,偏她就不知冷热似的。
  她也是生气,一把夺过碗来,再看她的手,也不知什么时候叫针戳了一堆的针眼在上头,也混然不觉似的。
  葛牙妹气的在锦棠肩上拍了两把:“既这么着,你何不跟他一起死了去,真是,白白疼你这么大,连爱惜自己的身体都不会,你瞧瞧你的手。”
  她下手有些狠,是真把锦棠给打疼了。
  锦棠啊的一声,见阿荷因为外祖母的声音太大,给吓撇着嘴,两只大眼睛楚楚可怜,全是泪花儿,眼看就要溢出来了,连忙将她抱了起来,在怀里颠着:“娘,您就出去吧,您让我和阿荷单独呆会儿,成吗?”
  “没出息的东西,你一个人呆的时间还少吗?就不能出去走一走,敞一敞晒晒太阳,或者心情就好起来了呢?”葛牙妹又骂了两句,这才出去了。
  锦棠抱着孩子,也觉得自己似乎闷的太久了,遂从后门上出了院子,于凉森森的黑龙潭边渡着步子。
  对岸就是慈悲寺,慧祥法师正在颂经,经声遥遥可闻。
  小芷堂和小宣堂一前一后,两只小狗儿似的跑了来,此处人家的几个孩子见了宣堂,自发的要了他,几个人一块儿顽去了。
  芷堂也想,但其中一个个头儿高些,叫胡三的孩子立刻就搡了他一把:“丑八县,我们不要你,快滚。”
  宣堂道:“胡三儿,这是我弟弟,你要我就得要他,没他就没我,我也不跟你一块顽儿。”
  胡三鄙视了芷堂一眼,道:“那来吧,但得让他跟的远远儿的,不许离咱们太近,你瞧他那丑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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