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堂香事——浣若君
时间:2018-09-04 09:05:33

  到了家门上,陈淮安止步,于门上转来转去的踱着步子。
  于门上等了好久,三更半夜的,齐高高和如意两个满头大汗的赶来了。
  齐高高道:“二爷,有钱就是好办事儿,全都办完了。”
  陈淮安听他讲了一番,连连点头,拍着齐高高的肩道:“办的好,如意去看着阿荷,再把你二奶奶叫出来,我得带她一起去看看。”
  齐如意揉着睡眼打着哈欠儿的,敲门,进院子去了。
  不过还好,此时锦棠并还未睡,正坐在床上抹眼泪了。
  自打从城楼下掉下去过一回,她几乎夜里就没睡着过,每每闭上眼睛,不是在逃追兵,就是正从城楼上往下掉,抑或者,便是林钦摔烂了的那张脸。
  每每梦到一回,她便会惊醒过来,紧紧抱着阿荷,坐在床上抹眼泪,等天亮。
  她亲手把林钦推下城楼,总觉得林钦是索命的恶鬼,缠着她不肯放,偏偏又不敢告诉任何人,唯有抱着孩子的时候,才能有片刻喘息。
  听说陈淮安三更半夜的要带自己出城,锦棠本不想去的,但如意劝了又劝,非得要她出去走走,说了一车的好话,锦棠于是就起床了。
  还是头一回把孩子交给齐如意,锦棠一会儿念叨一番,絮絮叨叨的交待好了,换了件衣裳,不着妆就不出门的性子,又洗脸重新饰好了妆容,出门时一轮明月西倾,已眼看就是四更了。
  枣红马驮着锦棠,陈淮安亦骑了匹马,一路无话,出城已是黎明。
  待出了城,陈淮安策马直奔的却是隆庆坊。
  隆庆坊与京城相连,山险而水峻,奇泉处处,水质清澈,是个酿酒的好地方。
  月落,星逝而天光渐白,俩人依旧是沉默着。
  到了隆庆坊,天光已然大亮,于路边一处茶寮里随便吃了些茶点,这又是一番疾匆匆的赶路,直到天将正午时,俩人弃马而行,一重山又一重水的,过乌龙峡,再上溯几里路,遥及处一间小小寺庙,陈淮安见锦棠已然走的两腿发软,遂扎起马步,拍了拍背,锦棠也就顺势爬了上去,叫他背着。
  乌龙峡本就以青山幽谷,碧水深峡而闻名于四方,也是个隐士遍地,极为清幽的好地方。
  进到寺中,独有一个老僧守着,见了陈淮安与锦棠也不打招呼,于院里扫着落叶。
  古木参天,一株又一株高大的槐树的树冠相结到一起,将一座小寺遮笼的严严实实,七月盛暑之中,站在这小寺庙的院子里,待风吹过,树叶簌簌,居然还有微微的寒意。
  锦棠昨夜出来的时候,就穿了一件薄绸面的袄儿,纱质半臂,待老僧扫过,见寺后有一泓泉水在潺,遂拢紧衣裳,出去洗了把手,掬着水来,连饮了几口。
  “你觉得这地方可好?”陈淮安于她身后问道。
  锦棠由衷赞道:“又静又清幽,是个好地方。”
  “葬他于此,你觉得可还行?”陈淮安于是又道。
  锦棠顿时站了起来,不可置信的望着陈淮安:“他不是叫皇上给鞭尸,还纵火而焚,矬骨扬灰了吗?”
  林钦谋逆,皇帝命人将其矬骨扬灰,锦棠早就听说了的。
  “事情是我办的。”陈淮安于是说道。
  当然,也是他把林钦的尸首调包,转葬到这里的。
  沿寺后的山路崎岖着上了几个台阶,便是一处大墓,墓以石垒成,再以青石板和着石灰,砌起一个圆形的大墓壁来,于这深山古寺之旁,倒也算得上庄重了。
  陈淮安依旧不说什么,俩人并肩于林钦的坟前站了良久,这才又从寺里出来。
  日色渐暮时,俩人才到了位于隆庆坊的的锦堂香。
  占地近十亩的大酒坊,遥遥便是一股浓香扑鼻,几年之中,这酒坊里的工人们成亲了,有孩子了,安身立命了,在周围修建了院落,于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村子,而村子里还有只属于本村的集市,集市上还有卖的酒渣饼。
  锦棠买了几枚来,吃起来酥甜可口,跟她自己作的几乎没有差别。
  不过短短的四年而已,酒坊里的女工们所生的孩子都在巷口跑来跑去,有的都会打酱油了。
  进了酒坊,刘娘子一身直裰,发束竹簪,站在门上等锦棠。
  俩人简短的说了几句,刘娘子带着锦棠把整个酒坊走了一圈,还特地给她看了,自己在野鸭湖畔替她盖的三进三出的大院子。
  依然傍水,芦苇绿绿,锦棠在自己的酒坊畔,自己的土地上,有处三进三出的大院子了。
  不得不说,刘娘子将这间酒坊打理的非常好,锦棠只是起了个头而已,筑基垒业,全是刘娘子一个人干的。
  这世间的女子,正如康维桢所言,因为世俗礼仪千百年的教化,和架在她们身上的枷锁,总是心甘情愿的为了丈夫,为了儿子,为了这世间的男儿们而牺牲。
  但徜若真正让她们独立,放开她们的束缚,给她们以助力,她们之中有许多人,将比男人更能于这尘世中,大放华彩。
  是夜,依旧是刘娘子的手艺,擀的薄纸宣纸,切成韭叶宽的薄面,菹菜呛的又酸又香,配着卤好的猪蹄,另还有一碟削好的黄瓜,一盘浇着香油的小葱豆腐。
  吃罢了晚饭,出门便是一望无际的野鸭湖,溯上十里,才是锦堂香用酒的取水源,虽说水质不及弱水河的冷冽,甘澈,但自有一股甘甜。
  行走在野鸭湖畔,夕阳山色,波光鳞鳞,陈淮安离着锦棠一丈远的距离,随着她,却绝不靠近她,一路就那么远远儿的跟着。
  锦棠今日又是爬坡又是上坎的,磨的脚生疼,好容易跟着刘娘子一起参观完自己三进三出的大宅院,进了正房,将脚伸进木盆里温热的水中,便仰面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静默着。
  出来这一趟,锦棠心头倒是畅快了许多。
  虽说还去了林钦的墓前,但这一日的功夫,她居然整整一天,脑海中都没有浮现过林钦的脸,也没有想起过林钦那个人。
  难道说,真像葛牙妹说的,林钦的魂魄附在她身上,直到陈淮安把他给安葬了,这鬼魂才走了?
  脚边忽而有流水的声音,才略凉的脚盆子里,水顿时热了起来,接着,陈淮安两只手就伸进来了:“现在觉得心头舒服点儿了吗?”
  锦棠自己用着力,于他掌心之中磨着自己的双脚。
  “我这一日,一刻也不曾想起过他。”蛮横的,横在罗锦棠脑子里的林钦,今天一天,她都不曾想起过,甚至于,她的手似乎都没有抖过。
  陈淮安揉摆了脚,一只只的脚趾头拉起来,轻轻一啵,便是啪的一声脆响。
  锦棠躺在床上,好久不曾享受过这种伺候,伸直了脚便咯的一声,两上月来,竟是头一回发笑。
  陈淮安遂咯噔咯噔的,多替她拉扯了几下,直到锦棠嫌疼,缩回自己的脚。陈淮安顺势也就躺到了床上。
  锦棠蜷着双膝,抵在陈淮安身上,侧躺了许久,终于还是跟陈淮安实言:“我总是梦见他。”
  “我知道。”陈淮安柔声应道。
  “只要不抱着阿荷,便醒着,我眼前也全是他,他来拉我的那只手,他砰一声爆开的脑袋。”锦棠又道:“我到今儿,一整日都没有想到他,才知道自己怕是真病了。”
  陈淮安深深点头,见床头挂着柄芭蕉扇,伸手摘了下来,在锦棠臂膀处轻轻摇着,搧着丝儿凉风。
  “你抛下孩子,带我来此,又是看他的墓地,又是看酒坊的,你是否觉得从今往后,我该搬到隆庆坊来住,也算是能永远守着林钦?”
  兜了一圈子,锦棠猜陈淮安也是如葛牙妹一般,以为她为了林钦而病了,得的相思病,他将林钦葬在离锦堂香不远的地方,是准备成全她,让她从此只陪着去了的林钦了。
  “以已来度,徜若你当着我的面,在黄爱莲,或者是陆香香面前说那种话,我会一脚把你从城墙上踩下去,让你也摔个稀巴烂。”
  锦棠越说越丧气:“但我要阿荷,我得回京城一趟把阿荷接来,才能在此久居。”
  陈淮安咧唇便是一笑。
  都记得黄爱莲和陆香香,就证明那个小气,爱吃醋,又喜欢钻牛角尖的罗锦棠又回来了。
  他若一直板着脸,倒还罢了,毕竟锦棠整整两个月,时时叫林钦缠绕,也觉得林钦是嫌自己死的太冤,想要来讨命,叫她整日不得安宁。
  可偏偏,无论葛牙妹还是陈淮安,都以为她是爱着林钦,才不肯坦承心扉的。
  她苦熬了两个月,若非有个阿荷时时抱在怀里,给她以勇气,她是撑不过来的。
  此时陈淮安还笑,锦棠就很生气了。
  一脚踩过去,她顿时破口就骂了起来:“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不想的,我总是想起他,我努力的不想让自己想,可我总是想到他。我想好好爱孩子,好好儿的过日子,可他就在我眼前不停的晃来晃去。他是来索命的,偏偏他是我害死的,我没有办法,我躲不开他,我怕的要死,可我躲不开他,我只有抱着阿荷的时候才能从他的泥潭里爬出来,你们却以为我是爱他,我是为他而相思,你们,你们……”
  她说着就哭了起来。
  陈淮安笑着伸出双手,想要搂她。
  锦棠又气又委屈,越看他笑就越生气,狠命的蹬了两脚,因他腿骨太硬,倒是蹬的自己的脚疼,索性脚抬起来,就踩到了他的鼻子上。
  “罗锦棠,欺人不欺脸,老子是个男人,你能不能稍微给我点儿脸?”陈淮安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脚。
  “那你了,我这般艰难,都还想着要好好儿过日子,你倒想赶我走了,美的你。”说着,锦棠稳稳一脚就踩了上去。
  陈淮安大嘴一张,一口白牙,作势要咬,吓的锦棠哇的一声大叫,愈发的喊破了嗓子的嚎了起来。
  吓的院子里一群正在夜宿的鸟儿,全都于这月夜之中,扑楞楞的飞远了。
  锦棠这一回哭了个天昏地暗,连踢带打,又哭又闹,陈淮安也作不了别的,只能任她去哭,直到她哭够了,也打够了,闹累了,才能将她搂入怀中。
  “回来的那夜,你半夜忽而坐了起来,直瞪瞪的望着前方,不停的说,上官,我也不想杀你的,但我不杀你,你就要杀我的淮安,我不得不下手,毕竟我不能叫你杀了淮安。这样,我拿命抵你行不行?”
  陈淮安将暴躁的锦棠一点点搂入怀中,哑声说:“然后,你就爬起来,自己一个人出了后院,到了黑龙潭边上,我跟着你,在你跳潭之前把你给弄了回来。可等我再度被孩子的哭声吵醒,你又不见了,我还是从黑龙潭边把你给捡来的,你还记得吗?”
  锦棠不记得,完全不记得自己半夜跑出去,还自杀过的事。
  陈淮安于是又道:“后来我就不敢睡了,一直守着你,发现你随时会惊醒,会跑,连着七八个夜晚,总是试图要跳进黑龙潭里去。无论怎么叫还是喊,你都不会醒,但只要阿荷一哭,你立刻就会醒过来,忙着给她喂奶,换尿布,抱着她不停的哄。”
  籍此,陈淮安是第一个发现锦棠病了的人。
  是他不停念叨着,说锦棠病了,小芷堂才会坚决的说锦棠病了。
  她不止被林钦一把拉下了城墙,还将死的恐惧深深种植在她心里,仿如阴魂索命一般的,勾着锦棠要去自杀,而黑龙潭就在院后,她要想跳水溺亡,防不胜防。
  这时候,陈淮安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完全撒手,把小阿荷给她一个人照顾。
  毕竟唯有照顾阿荷的时候,罗锦棠才会清醒,会像个正常人一样。
  哪怕夜夜不眠,可总好过于梦里跳入黑龙潭中啊。
  他白日上衙,傍晚到锦堂香,但凡锦棠睡着了,便坐在西厢的窗外守着,看她夜里会不会出来。
  她的疾病不在身体上,而在心里头。
  没有任何人能帮到她,甚至陈淮安也没有办法,他唯一能寄予希望的,只有阿荷,只有寄希望于阿荷和罗锦棠自己,等待着她的灵魂从黑暗与泥泞之中,自己艰难的爬出来。
  而阿荷,是唯一能照亮她生的希望,是能让她找到回家路途的那盏明灯。
  “昨夜我看到你站在门上,愿意主动找我说话,我就想,我的糖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终于自己从那泥潭之中爬出来,自己找回来了。”
  陈淮安仰着头,竭力忍着微红的眼中要落下泪来:“这时候我就想,我该带着你看看林钦的墓,也该带着你与他有个交付,从此之后,你当就能放下这一切了。
  你的病当然也就会好了。”
  所以,她真的曾经病过,但她的病现在好了?
  锦棠想起这两个月来的天昏地暗,此时才起了后怕:“果真我曾寻过多回死?”
  陈淮安再不言语,只是将锦棠瘦了不少的身躯紧紧搂在怀中。
  那一回回的,她的眸子里失了往日的神彩,任凭他怎么呼唤,怎么叫着,哭求,她都是视而不见。
  他比谁都明白,那并非罗锦棠有多爱林钦,而是她太爱他和孩子了,总以为只有牺牲自己,才能换来他和阿荷活着,那种固执的念头种在她的脑子里,像恶魔一般,叫她摆不脱,挥不去。
  陈淮安不止一次的想过,万一锦棠死了,自己该怎么办。
  他又何尝不曾自责过,当锦棠落下城墙的时候,自己没能伸出去的那只手。
  还好,她自己走出来,并自己走回来了。
  瘦成一把骨头的罗锦棠,自己一个人跌跌撞撞,艰难的从泥泞深处爬回来了。
  直到锦棠哭累了,睡着了,陈淮安才坐了起来,借着窗外凉而清冷的月光,仔仔细细的,凝视着罗锦棠的脸。
  她终于能有一夜,不再簇着眉头,睡的平和而又安详。
  在经历了一场生死大难之后,恩义重于爱情,他们真的不爱彼此了吗?
  陈淮安觉得不是。
  他依旧深爱着罗锦棠,罗锦棠亦深爱着他,他们只是太在乎彼此,因此而无法正视那场生离死别,并为其而后怕,但无论如何,岁月是最好的良药,它能医好锦棠心头的痛苦,也能缓解陈淮安因为差点失去妻子而生的,心头挥之不去的魔障。
  非但她病了,他也病了。
  但对于彼此,对于孩子最狂热的爱,是他们夫妻最好的疗伤之药,终会愈合一道道伤疤,最终,让他们都好起来。
  终于夜深人静,野鸭湖上带着清草潮香的风扑窗而入。
  陈淮安于是站了起来,准备去关窗子。
  黛青色的苍穹之上,是高悬一弯的明月,明月之下,那是一个男人,就站在庭院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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