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堂香事——浣若君
时间:2018-09-04 09:05:33

  说着,一群孩子就跑了。
  但芷堂并没有跟着,丑,还好面子的小芷堂,如今外号叫丑八县,就是说,整个京城周围八个县,属他最丑。
  “姐姐觉得芷堂不丑。”锦棠笑眯眯的说:“阿荷也觉得舅舅不丑。”
  芷堂撇了撇嘴,两手托着腮膀子,聚精会神的望着襁褓里的小外甥。
  说实话,方才他想打那个喊他丑八县的胡三儿来着,就是因为看到小阿荷在这儿,怕要吓哭了孩子,才没有打的。
  “姐姐,你就不怕自己把病传给阿荷吗?”芷堂抬起头来,一本正经的说。
  锦棠一脸讶然:“姐姐没病啊,姐姐怎么会有病呢?你从哪儿听来的这种话儿?”
  芷堂坐在亭子缘边的木椅上,两腿晃荡着:“你的手一直在抖,你自己没发现?”
  锦棠伸了一只手出来,望着。
  确实,她的手似乎一直在抖,应该说,把林钦推下城楼之事,她的手就开始抖了,总是不由自主的抖,想要刻意停下是不可能的。
  但这算不得病啊。
  “你还总躲着姐夫,只要估摸着他回来,就早早儿的睡了。”
  “这也没什么啊,寻常夫妻日子过久了,相看两厌,就是这样的,你还小,不懂这个。”锦棠道。
  “阿荷喜欢爹爹也喜欢娘,可你们居然一个讨厌一个,哼!”
  芷堂再说了一句,瞧见远处有只螳螂,一蹦一跳的,往草丛里捉螳螂去了。
  锦棠确实怔了一怔,她讨厌陈淮安吗?
  也不是讨厌,但自从河间府回来,他们确实就不似曾经那般亲昵了。
  当然,陈淮安在亲耳听她说过自己与林钦的那些过往,在她当着众人的面抱着林钦的尸首不准他带走的时候,目光中那种惊讶与随后的冷漠,锦棠从不曾见过。
  他肯定以为她是因为爱着林钦,才不肯接受他的,索性也就躲的远远儿的。
  两世的夫妻,在有了孩子之后重燃了对于彼此狂热的爱,但在一场生死大难之后,那狂热的爱荡然无存,陈淮安愧疚于自己没能保护好妻子,也发现妻子除了他之外,还深爱着另一个人。
  他有礼有节的退回了丈夫的位置上,自觉担负起了一切家用,每日早出晚归,忙着挣银子,养家糊口。
  而她,在他那般无情的扯走林钦尸体之后,也就放下一切,回头,专心去补偿阿荷了。
  他们之间有着比山还高,比海还深的恩与义,但没了爱,怯于见彼此,于是相互躲避着。
  锦棠并不觉得自己有病,只是觉得,她和陈淮安经了一场生死,再也无法爱上彼此了而已。
  枯坐到了晌午,看了回子芷堂捉蛐蛐儿,宣堂和一群孩子打仗,锦棠估摸着葛牙妹的气该消了,这才自后门上回家去。
  一进家门,便见宫里来的太监、内侍,侍卫,以及年青的六科臣子们,站了满院子。
  陈淮安并不在,这些人整齐有秩的,在西厢进进出出,鸦雀无言,院中负责接待他们的,是念堂。
  “怎么了这是?”锦棠问葛牙妹。
  “说是咱们淮安入主户部,作了侍郎,这些人是来送他的官印、朝服,授带,鱼符等物的。”
  这么说,陈淮安终究还是起复了,而且,在他二十六岁的这年,就入主户部,成了侍郎。
  户部侍郎,正三品,按理来说,他的入阁之路也就稳了。
  但是,他父亲陈澈了?
  陈澈可是一直以来极力反对陈淮安再为官的,拥簇他的老臣们,也力压着陈淮安,不准他再为官,既陈淮安作了侍郎,那与陈澈二人,是否从此父子就反目了呢?
  是夜,葛牙妹带走了孩子们,念堂也去读书了,家里唯有个锦棠。
  月光凉凉,仿如玉泄,锦棠忽而想起小芷堂说的话。
  锦棠觉得彼此也冷够了,于是想跟陈淮安谈一谈。
  或者他们躲着彼此,倒也没什么,但阿荷是他唯一的女儿,他为何总要躲着孩子了,虽说住在一所院子里,因为他的早出晚归,阿荷这些日子来连爹爹的模样儿都忘了啊。
  甚至于,今日是阿荷的百岁,就算不开宴,俩口子难不该像原来那般,围着小阿荷,仨人一起坐上片刻?
  这夜陈淮安来的依旧晚,锦棠一直等到敲过更声,才听到他在敲门。
  没有别人,她得亲自替他开门。
  门开,陈淮安身着正三品的朝服,清瘦,高大,胡子刮的干干净净,月光洒在颊上,泛着幽幽的青光。
  见是锦棠,他语中带了些颤,却自然而然的就往后退了一步:“为甚不早早儿睡了,你怎的这半夜还在等门?”
  要是在往昔,不说一把抱起来丢一丢,他至少两只粗手要揉上她的脸,胡茬子刺上来,狠命的嘬上一口的。
  月光下,一扇门,夫妻之间至少隔了三尺,望着彼此。
  作者有话要说:  锦棠这个并不是作,而是创后应激障碍,陈淮安目前,其实就是在帮她,嗯,就这样。
 
 
第222章 大结局(下)
  锦棠直接道:“你难道忘了,今儿是阿荷的百岁?”
  陈淮安一巴掌拍上额头:“忘了,我真给忘了。”
  但随即,他于身上的官服袖袋里摸着,掏了只荷包出来,双手递于锦棠:“这是昨儿我往龙泉寺去,致诚法师给的平安符,你替她收着。”
  锦棠心说,瞧瞧,他还有时间狂寺庙了,就没时间来看看孩子。
  转身进了屋子,陈淮安匆匆刮了回胡子,把官服解了,重新换上自己原来在大理寺那套绿色的六品官袍,又洗了把脸,于屋中桌案上翻了许久,捡了两份公文出来,这竟是又要走。
  “去看看阿荷再走。”
  “糖糖,我是真忙,明日我保准回来陪你们一天,成吗?”
  “不行,现在就去。”锦棠是真生气了:“咱们怎么样都可以,你怎么能连阿荷都不管了呢?”
  陈淮安回过头来,想要揽锦棠,她下意识的就是一躲,他手在半空中停了停,索性也不再停留,出门而去。
  今夜皇宫之中彻夜灯火,眼看入更,宫门依旧大开。
  陈淮安入了宫,便一直在乾清宫外站着,依旧是一片月光,他心忧如焚,但走不了,必须得在此呆着,等待皇帝的传诏。
  而与他一同站在殿外的,皆是一群胡子苍苍,背佝偻了的老臣们。
  陈淮安站在其中,仿如鹤立。而老臣们一个个儿的的,自发的躲避着他,将他一个人孤立在远远的地方。
  随着皇帝的恩宠,虽着他的政绩,他愈发的被朝臣们瞩目。
  而今日,皇帝又不经内阁同意,不由分说便将户部侍郎的位置给了他,陈澈率着一群老臣们半夜见驾,就是要阻止皇帝收回成命的。
  殿中传来隐隐的挣执声,是陈澈和皇帝。
  “他今年才二十六岁,如今朝中最年青的四品官员,也得在三十五岁以上,皇上您冒然起复也就罢了,还一步将他提到户部侍郎的位置上,这叫那些年近四五旬,还在为了半个品级,为了一月三两银子的加俸而苦苦熬着的老臣们怎么能服气?”陈澈声音中中气十足,也格外的大。
  皇帝反而语柔:“可淮安的能力阁老是能瞧见的。如今咱们大明最重要的就是民生,他能把民生抓起来,我们才能有银子,百姓的粮仓才能丰足,边关也才能有军饷,以应对周边的强敌们。”
  “他作副手就很好,让青章作户部主事,他作副手,老夫把户部的权放给他们不就行了?”陈澈又道。
  默了良久,皇帝道:“阁老,淮安是您的儿子,为何您总要一番番的打压他呢?难道说,你们父子一心,共同在朝不好吗?”
  陈澈道:“不是不好,以臣的意思,便入户部,他也只能作副主事,侍郎的位置不能予他。老臣可以给他侍郎的权力,但顶多,只能给他从四品的职位与俸禄。”
  外面的老臣们听了,一个个儿摸着胡须,深觉陈澈此话说的很对。
  毕竟陈淮安的势头阻不住,陈澈能一直打压他,至少能让苦苦凭着年龄熬资历的老臣们,心里舒坦点儿。
  殿内二人争执了半天,陈澈这才走了出来,接着,皇帝便传了陈淮安入内。
  高烛燃燃,正红面的圆领寝衣,纯棉质,皇帝袖着一手,正在来回踱步:“朕感激你们夫妻对于玄林的搭救之情,但阁老那里仍旧是说不通的,淮安,大约朕得收回成命,你得退到从四品主事的位置上去,这个,你没意见吧?”
  陈淮安将今天才上身的官袍叠的整整齐齐,就在怀中,上面压着双翅硬幞,双手春了上去:“臣没意见。”
  皇帝兴致勃勃的下旨封官,不过一夜又收回成命,很是过意不去:“既这么着,朕再赏你家阿荷些东西,算是补贴你们夫妻,可否?”
  “赏赐就不必了。”陈淮安沉吟了两番,扭曲着整张脸,终于咬牙问出句话来:“但皇上,臣这两年出公差加起来整整三百天,按咱们大明律例,钦差出差每日有三两银子的伙食费,这个,臣得从您这儿结。”
  皇帝蓦然抬头,望着陈淮安。
  陈淮安索性将自己早已计算好的,自己这几年为钦差之后,出差的时日,以及各方花销的单子递给了皇帝:“加上臣自己贴的,朝廷应该补的,臣与青章,嘉雨几个,每人至少要领四千两银子,因是钦差,这个银子得皇上您来出。”
  钦差,只为皇帝委派,确实,律例之中,确实有一笔该要皇帝亲自发的体恤银子,但是,自从先帝起,直到朱佑镇手上,钦差们视职位为莫大的荣耀,慢说体恤,便是俸禄都能不要则不要。
  皇帝虽说拥有四海,但听臣下们说自己只求尽忠,不求银两的时候,还是很高兴的。
  塾不知,于别的官员们来说,只仗着钦差二字,出了京吃拿卡要,就能富半辈子了,哪还在乎皇帝区区几两银子的补贴?
  而陈淮安和葛青章,嘉雨几个俱还年青,又皆属于面硬而心软之辈,慢说不可能要地方官一文钱的孝敬,时时还得自己贴银子进去,所以,别人作官是赚钱,他们几个却是真正在自己贴银子。
  往昔也就罢了,毕竟锦棠有钱,而陈淮安又连唯一的爱好酒都戒了,除了一日三餐,就没个花银子的地方,他不在乎俸禄,更不在乎自己兜里是否有银子。
  但如今锦棠不肯照料酒坊,呆在了家里头专心侍弄孩子。
  陈淮安就不得不把锦堂香也给兼起来。
  白天当官,晚上拨算盘,好在锦堂香的生意是顺的,否则的话,陈淮安便有八只手,也忙不过来。
  但这几年因为旱灾,再因为林钦这一闹,粮食至少三年减产,锦堂香在接下来,会有一段格外难熬的日子。
  而锦棠至少三五年内,或者更久,是不可能去经营锦堂香的,那么大一座酒坊,其经营,赚钱,全凭她一人尔,她不去,它能维持自己就不错了,想要赚钱,难。
  为了阿荷和锦棠始终能有悠闲的,丰盛富裕的日子好过,他现在是苍蝇大腿也算肉,一分一厘都不能别人少了他的,正专注的攒钱呢,皇帝这儿的债,当然也要收回来。
  皇帝目送陈淮安出门,至殿门上时,相对两盏宫灯,恰照着他的面庞,颇难得的,陈淮安那古铜色的脸上居然还带着些赧意的红。
  他这种疏心朗肺,大大咧咧的男人,能够低下身段,厚着脸皮到皇帝面前讨要几千两银子,也算是够难为他的呢。
  望着溶溶月光下袍袂飞扬,大步流星,双肩挺挺仿佛能担起日月般的陈淮安,皇帝忽而明白过来,这天下间的忠君之臣,忠于百姓的臣子,是什么样子了。
  于几千两银子上斤斤计较,却不贪地方官的一分一毫,他要的,只是他自己该得的。
  当然,也正是因此,陈淮安在帝前,也从无别的臣子那般的颤颤兢兢,因为他从不曾行过亏心事,不欠君王,不欠百姓,不欠这世间任何人一分一毫,是以,才能肩膀阔阔,腰杆挺直,挺立于天地之间。
  转身,皇帝从太监手中接过一件常服披着,眼看二更,才往后殿而去。
  皇后殷善昨日才诊出孕脉来,皇帝颇希望能生个女儿,为着皇后这难得的胎身,便到了如此半夜,仍希望能抽出时间来,去多陪陪她。
  辞过皇帝出来,陈淮安亲自到御库,盯着几个大太监给他称银子。
  果然,复秤少三两。
  四千两银子里少三两,几乎不算少了,但陈淮安不依不饶,就非得几个总管大太监给他添上。
  他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儿,大太监们也不敢得罪他,连忙捧了十两的一锭出来,笑道:“咱们老了,老眼昏花,真是没瞧清楚,这一大锭,补了主事大人的缺吧。”
  陈淮安将那十两的银锭接过来,另从褡裢里挑了一只十两的大银锭子,一并递给几位大太监,笑道:“这二十两,是淮安给哥几个吃酒的,辛苦你们这半夜的替我秤银子。”
  几个大太监正因为陈淮安斤斤计较,连三两银子都不肯放过而生气了,瞧他一下子赏来这么多,又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望着他肩负褡裢,远去的背影,几个老太监皆在摇头:“淘气,这陈淮安别的不说,就是个淘气。”
  但不得不说,这些大太监们是真喜欢满身阳刚,性子豁朗的陈淮安。
  他看似了无心机,质朴醇厚,但凡事总会把握个度,说实话,与他相处起来,虽过后回过味儿来,是叫他当猫一样给逗了,可那过程真叫一个欢乐。
  出了宫门,依旧是一片明月,照着护城河中沉潭色的水,波光仿如碧玉。
  陈澈居然等在宫门外。
  盛暑的七月,唯有在这深夜之中,才有凉风掠过街道。
  俩父子相伴而行,陈澈不语,陈淮安也不说话,唯有他银袋里的银锞子相互撞击的声音,清脆而又悦耳。
  走至太仆寺门外时,陈澈终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你或者不懂,为父打压你是为了你好,你或者有一颗热心,但政治非是儿戏,为父如此,只是为了你能更好的走下去。”
  “我懂。”陈淮安简短的说了句,转身离去。
  什么样的因,种什么样的果。
  他上辈子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与陈澈,也是完全不同的父子。
  此生的陈澈,依旧是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家,依旧妄图通过他来成就自己的名垂青史,但至少,他们因为共同的目标,而站到了共同的起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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