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堂香事——浣若君
时间:2018-09-04 09:05:33

  果然,陆平一拍桌案,道:“陈淮安,本官记住他了。阅完考卷就直接除名,连自家内人,一个弱妇人都管不好的男子,还有何脸参加乡试。”
  锦棠本来都要走了,此时却又站住,将两坛子酒放在地上,对着陆平盈盈一个万福,才道:“陆大人这话说的极是,民妇受教了。”
  大方,知礼,还能当众认错。人们对于生的标致的女子,总会多些宽容,是以陆平也是眉目稍霁,道:“既知错,就快些回去,好好儿相夫教子,须知,规劝,供读丈夫出人头地,才是你的本份,抛头露面,当垆卖酒这种事情,往后就勿要再做了。”
  锦棠依旧笑着点头,却是拎起一坛子两斤装的酒,分到了酒壶之中。
  “民妇资质愚钝,见识浅薄,说实话,还有点儿泼辣,听您一言相劝,茅塞顿开,若不嫌弃,吃民妇一盏酒,就当民妇对于您这番指教的谢仪,可好?”说着,一盏酒相敬,锦棠屈腰一敛,又是一福。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话不是没道理的。
  况且,锦棠自曝其短,说自己泼辣,这话说的颇俏皮,巡目望一眼酒桌上的众人,将自己放到了小辈的位置上,席间一众大老爷们,顿时也就拿她当小辈看了,皆是摇头莞尔。
  陆平愈发和颜悦色,接过酒来一口呷尽,满口酱香,浓郁,复杂的香气,细腻绵滑之极,他吃完才发现自己该看看酒浆的浓滑,细腻和粘度,可惜已经入腹,没得看了。
  他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赞此酒之甘美。
  要想折服一个才高八斗的文人墨客,最好的便是一篇精妙绝伦的文章。若想折服一个工匠,自然是一件奇工巧艺的匠心之作,就可以让他拜倒倾心。
  陆平算得上是个酒中仙了,要不然,满桌子人都叫大姑娘的美貌吸引,全盯着她的脸看,就只有他,盯着她手中的酒。
  这甘冽的美酒于瞬时就征服了他的舌床,是以,一亮杯底,瞧着杯壁上仿似琥珀一般淡淡的黄色浆液,陆平赞道:“娘子这酒酿的确实甘美,枸酱酒中,您这一味,真真无出其右,难怪要六两银子一坛。”
  酱香型白酒,在几百年前,汉武帝的时候,是被称之为枸酱酒的,他能说出来历,可见对于酒的研究。
  他边说,锦棠边笑。
  罗锦棠本是个瓜子脸儿,身量较之一般女子更高,也更纤柔,笑时明媚媚的一双眸子,眸中似乎满含着敬仰与崇慕之情。
  红唇轻启,她缓缓而诉:“生身为人,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考功名当然重要,但在考上功名之前,一家口人的吃穿用度也很重要。徜若民妇从此洗手作羹汤,慢说我家相公从此除了读书,还得自己想办法谋点儿生计不说,便民妇,也就酿不得自己所喜欢酿的,这锦堂香酒了呢。”
 
 
第73章 上门找茬
  凡儒生,读书人,对于手工业者,自然因为他们用的是双手,而非大脑,而存着几分轻视。
  但是徜若一门技艺能出神入化,人们于他,又会产生一种膜拜和敬仰,这当然是一种,对于工匠精神的尊敬。
  “这酒,竟是你自己酿的?”陆平果然大惊。
  锦棠再笑,素手轻拈酒壶,又替陆平斟了一盏。
  这一回,她动作极其悠雅,故意将酒线拉长拉高,拉成细如发丝,却粘而不断的一条,直到在座的人欣赏的眼晴都快直了,这才收壶。
  “小女家有几十年的老酒为底,选最好的小麦作曲,糯红高梁为沙,这一壶酒,要酿出它来,非三五年的功夫不可,也非三五两银子的成本不可。”锦棠淡淡道:“而小女的技艺,也是自祖辈手里流传下来秘治手法。”
  想要塑造一个酒的牌子,非得用陈年不可,想要塑造一门技艺,也非得用秘传,这,恰是想要卖一件商品,必备的两样。
  就好比,一个美人,总要说其出处,家世,以及学过的文墨一般。
  虽说皆是虚的,但这种点缀,于美人来说,就是厚重的底蕴,和她的气质所在。
  陆平再饮一盅,总算露了丝笑容出来:“小娘子非是一般的普通妇人,这酒,也绝非一般的黄汤馊水。陈淮安,本官记住了,待到放榜过罢,本官要见见他,瞧瞧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三头六臂,能娶得娘子这般一位,能酿好酒的大家。”
  须知,以大家相称,这于女子,可就是最高的赞誉了。
  张宝璐知道陆平的为人,他是个认死理儿的老学究,既他都一力称赞,真想把陈淮安弄个倒数第一,可就难了。
  毕竟陆平会最先注意陈淮安的卷子。
  张宝璐气的面色发白,但也不得不由衷称赞,陈淮安虽说是个三两不着的,但他娶着妇人,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便于床榻之侧,也是个数一数二的妙人儿。
  齐梅和陈杭一番苦心经营,却是坏心办了好事儿,陈淮安凭借着如此一个妙人儿,怕是真的要,青云直上,飞黄腾达了。
  锦棠见好就收,提起另外两坛子酒转身出门,就在二楼的走廊上,忽而回头,便见婆婆齐梅,并她的妹妹齐蜜,并上一回在净土寺跟她吵过架的王金凤,一群妇人挤在一间包房的门上,个个儿皆是红唇微张,口水涎涎的,目光齐齐儿的,全是在望她。
  齐梅还在孝中,自然罩着一件黑衫,她身着白裙,头戴白麻,两相审视过,对方的衣着皆无可挑剔。
  自打罗根旺死后,锦棠还未见过齐梅呢。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要是上辈子的锦棠,估计早就冲上去,撕烂她的脸了。
  但锦棠当然不会。
  她要陈氏宗族在渭河县罩着自己,得让陈家的长辈们认可自己,就得占足了理儿,一次把齐梅置于死地,否则就绝不会出手。
  “母亲居然也在此,媳妇没有先来给您请安,是媳妇的失礼。”她就在走廊上,先给齐梅行礼,再给齐蜜行礼,与王金凤点了点头,算是见过礼了。
  齐梅在明面上,自然要和锦棠眼一个婆媳融洽,是以笑着说道:“你是生意人,自有你的忙头,快去吧。”
  大约这一众贵妇人都是在等锦棠走,走了好嚼她的舌头,是以就连王金凤都笑着说:“陈二奶奶快去吧,去吧去吧。”
  锦棠应了声好,欲走,忽而侧眸,隐约瞧得个人影,就站在这间包房里头。
  灯影深深,他两肩塌着,只是一个穿着普通青衫的背影而已,但从背影都能看出悲伤来。
  那是陈淮安,毕竟十年夫妻,便只是个影子,锦棠也能认得出他来。
  不过转眼之间再看,人已经不见了。
  锦棠只当自己是花了眼,等提着两坛子酒下了楼时,两腿顿时发虚发软,站在大门上喘了两口气,才好往捡马桩旁,去找陈淮安。
  *
  “好家伙,这匹马可算是给刷干净了。膘肥体壮的,二爷今夜拿这香喷喷的大马驮着嫂夫人回去,路上正好儿……”是知府家的儿子,王金丹的声音。
  陈淮安于江湖上的能耐,就在于,知府家的公子,此时提着水桶和鬃刷子,正在给他刷马呢。
  “刷完了把你的兄弟们带来,给你二爷撑场面来。记得还要继续治火药,你目前治的量还远远不够。”
  用鸽子粪,牛粪,以及尿液,树灰炮治火药,是陈淮安给王金丹给的方子。
  王金丹试制出来的火药,威力大到惊人,但陈淮安一直没告诉他,究竟是要用在什么地方。
  王金丹对于陈淮安,有一种死心踏地的崇拜,还想多问两句,锦棠已经从万花楼的大门里出来。陈淮安立刻夺过王金丹手里的鬃刷子,悄声斥道:“赶紧走,小心勿要叫你二嫂瞧见。”
  待锦棠走过来,他已是个刷马的架式:“酒换回来了?”
  锦棠唔了一声,也不戳穿陈淮安,也不走远,就此打开酒坛子,轻轻嗅了一嗅,里面一股子浓浓的腐臭味道,她随即将坛子抱给陈淮安,道:“捞一捞,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陈淮安于是找了根棍子来,轻轻挑了几挑,借着酒楼的灯光,先挑出只尾巴来,见锦棠傻乎乎的凑了过来,随即拿额头抵了抵她的额头,道:“太腌瓒了,你就勿要看了。”
  但锦棠已经看到了,一手捂着唇,她转身便是一阵子的呕。
  另一坛打开,里面是好的。
  所以,康老夫人只往一坛酒里投了东西,而那东西,恶心到陈淮安只看了一眼,就恨不能连隔夜的饭都吐出来。
  商家常用的抹黑伎俩,一只腐烂化脓的死老鼠,飘在坛子里,一坛子酒,就成了一坛子死老鼠的腐液。
  可以想象,要是方才小厮当着一州知府,学政与提学的面打开酒坛子,慢说锦堂香酒从此要无人问津,便罗家酒肆的正酒令也得丢。
  一只老鼠害一锅汤,一间酒肆,因为这只老鼠,得毁个彻彻底底。
  “淮安,我觉得我大概错了。”锦棠犹豫了片刻,说道:“婚姻自古就不是两个人的事情,就好比我和你,你当初不纳妾,不让我住到相府去,独门独院儿的住着,待我这么个坏脾气算是仁至义尽,可终归,夫妻的背后是两家子人,就好比齐梅和你娘陆宝娟,你若是条狗,她们才是掌着拴狗绳子的人,而我,或者我娘,是另一条狗,婚姻没有婆母的支持,是不会幸福的。”
  说着,她站了起来,道:“走吧,回渭河县。和康老夫人的生意做不得了,我娘也不能嫁给康维桢,有康老夫人哪么个婆婆,她将是另一个我。”
  婆媳,世间最可怕又最难相处的关系,足以对抗每个人所认为的,最坚贞的爱情。
  陈淮安轻轻唤了声糖糖。
  他两辈子,认的,都只有她这一个妻子。
  也曾努力着,想要把家庭经营到幸福美满,多生几个孩子,儿女绕于膝前。
  而他犯的最严重的错误,并非与黄爱莲的一夜之情,也非陈濯缨那个孩子,而是在漫长的十年之中,从来不曾于家事上,给过她一分一毫的支持,任由她在两个婆婆之间苦苦挣扎,那种挣扎,耗去了她的青春,她的耐心,她对于他曾经满怀的爱,只剩下深深的怨恨。
  可这种悔疚,他说出来也没有用,给她再多的物质补偿,也没有用。
  只能用此生,来慢慢的弥补,磨着她一点点的回转心意,直到终于有一天,她愿意敞开心扉,谈谈他离开京城之后,她曾过过什么样的日子,又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讨饭的境地的。
  或者到那时候锦棠仍不会原谅他,仍然后不肯要他,但总算,他不会像今日这般,每每她平静的讲起往事,就惭愧到无地自容。
  陈淮安上辈子至死的时候,认为生父不是个东西,但认为两个母亲总还不算太坏,齐梅叫他一回又一回,见识了女子恶毒起来的可怕。
  如今在他心里,唯一仍还在神坛上的,就只剩下陆宝娟了。
  将锦棠从地上拉了起来,陈淮安道:“方才我刷马的时候,瞧见康老夫人进了不远处的晋江酒楼,你若信我,就跟我一起进晋江酒楼,我保管一回就去了她的病,叫她从此之后,想要拿下三滥手段欺负人的时候,想起来就得发悚才行。”
  *
  俗话说的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向来,大人物的度量大,小婢妇们的气量窄。
  谷嬷嬷往锦堂香里填了只死老鼠,然后便带着康老夫人,到了晋江酒楼,也是准备万花楼喝出死老鼠之后,给康老夫人一个惊喜的。
  谁知进了酒楼,等不来报讯儿的人。谷嬷嬷正急着呢,一个小厮走了进来,说道:“嬷嬷,咱们酒楼来了俩个客人,小的们已然处理不得,要不您去看看?”
  背后有在京城为官的亲戚们作靠山,康家在秦州生意作的又大,府中豢养的家丁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比官兵更能打,这样人家的酒楼,谁敢上门找茬,又谁敢惹事儿?
  谷嬷嬷怕是罗锦棠查到她在背后捣鬼,上门来找事,还想隐瞒来着,康老夫人早就听见了,说道:“这还了得,谁敢到我门上来惹事儿,走,咱们下去看看去。”
  谷嬷嬷跟在身后,心有惴惴然,但总觉得,自己是为了康老夫人,为了自己奶大的康维桢而办了件大好事。
  殊不知,她果真坏心办了好事儿,葛牙妹与罗锦棠俩母女,倒是由此,反而要得到康老夫人的尊重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陈淮安治火药,是为了什么,2333
 
 
第74章 赢得尊重
  下楼的时候,小厮简单的说了几句。
  说是来了一对小夫妻,坐在一楼的大厅里,离门口最近的桌子上,俩人只要了一碗三文钱的阳春面,上来之后,男人先倒醋,结果,醋壶里就滚了一只苍蝇出来。
  晋江酒楼的跑堂,可皆是人精儿,于这方面自然得心应手,见男人把碗给他看,一筷子将苍蝇挑了出来,笑道:“不过一粒花椒尔,也不知怎的跑到了醋壶里,我另替客官换壶醋吧。”
  说着,跑堂另换了一壶醋来。
  男人一倒,刷刷,一下出来两只苍蝇,男人也不说话,只将筷子递给了跑堂。
  跑堂自然又是一顿大惊小怪:“哟,两枚花椒,客官且瞧小的替你吃了它。”
  于是,再换了一壶醋来。
  这一只醋壶,刷的一下,倒出来了四只苍蝇。
  于是,跑堂苦着脸,专门找了一只醋壶自己瞧过了里面没苍蝇的,苦着脸捧了过来,好家伙,这一回,男人直接从里面倒出八只苍蝇来。
  这下,大家才觉得是找茬的上门了。
  跑堂望着一碗阳春面上黑乎乎的八只大苍蝇,打了个醋味酸爽的咯儿,委实是吃不下去了。回过头来,便见东家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康老夫人做了几十年生意,向来以德服人,从来不得罪人的,她倒想看看,是谁敢在她的酒楼放肆,撒野。
  远远瞧着一个身材高大,臂膀宽阔的男人站了起来。他下颌生的极为优美,笑面朗朗,抱拳便道:“太师母在上,受学生一拜。”
  康老夫人定晴看了半晌,才认出这是竹山书院里最叫夫子们头疼,曾经康维桢无一日不挂在嘴边骂的,陈杭家的二少爷陈淮安。
  再看背对着她的另一人转过身来,笑面盈盈,亦是一拜:“锦棠见过康老夫人。”
  康老夫人瞧了眼阳春面上那一攒浮着的苍蝇,虽不知是怎么回事,却也明白,熟人上门来找茬,这是挑着她的短儿来的,这个节骨眼儿,正是酒楼中宾朋满坐之时,这种事情,当然不敢声张。
  她道:“大姑娘,淮安,咱们且到后院里头说,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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