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堂香事——浣若君
时间:2018-09-04 09:05:33

  酒楼到底是个吃饭的地方,大堂几桌散客,也注意到门口这桌有不对劲儿,都往这儿张望着。
  陈淮安抱着只醋壶,还是咄咄逼人之势,锦棠却轻轻摁上他的手。
  她道:“好。”
  不知为甚,在看到康老夫人的一刻,锦棠觉得,往酒坛子里扔死老鼠的事儿,当不是康老夫人做的。
  一个妇人,能于大明国中经营几家大酒肆,家家宾客盈门,当不是个心胸狭隘之人。
  转身进了后院,她亲手将一只醋壶捧给康老夫人,这才道:“老夫人,若说想要挑彼此的短处,锦棠或者没有,您开着这样大的客栈,幌子多的是。
  如我为商,不是不懂下三滥的门道,徜若你给我只死老鼠,我便还你几只臭苍蝇,你的晋江酒楼没了食客,我的锦堂香也没了酒客,受益的会是谁?”
  这还用说,食客们不来晋江酒楼,还可以去万花楼,去别的酒楼,生意场上行下三滥的手段,毁的只有自己。
  从陈淮安手中提过酒坛,锦棠啪的一声,将它摔在地上。
  一股死老鼠的腐臭,伴着酒液泼洒而出,几滴子黄汤臭水溅在谷嬷嬷的裙面上,她提着裙子便往后退。
  锦棠再是一笑:“苍蝇是您家酒楼醋坛子里自酿的,这老鼠,也是你们塞到我锦堂香的酒坛子里的。老夫人,您这般做生意,锦棠忍痛,也绝不肯再与您合作。”
  康老夫人气的发抖,但毕竟是身出名门的大家闺秀,一猜,也知道是自己身边的人瞒着自己,好心办了坏儿。
  是以,柔柔一笑,她道:“大姑娘不曾把这苍蝇当着食客们的面倒出来,就是给我晋江酒楼面子,我又岂能不给你面子?这死老鼠的事儿,无论谁做的,我一定给你个交待。”
  只待送走了锦棠和陈淮安,康老夫人回过头来,气的脸色发白,也不顾身边围着一众的跑堂,厨子,并掌柜,反手就给了谷嬷嬷一巴掌,指着她的鼻子道:“枉你跟在我身边几十年,学着照料生意,经营酒楼,居然连罗锦棠的气度都没有。从今往后,这酒楼的生意,你再不必插手,徜若再敢插手,我将遣你回扬州,好好儿的养老去吧。”
  不用说,敢欺上瞒下,往酒坛子里塞死老鼠的,除了谷嬷嬷,没别人。因为,唯独她知道,康老夫人为了不肯接纳葛牙妹那个儿媳妇,如今有多痛苦。
  谷嬷嬷吓的,扑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
  康老夫人又回过头来,指着掌柜说道:“都说过多少回了,酒楼之中,绝不可有藏污纳垢之处,今儿是陈淮安发现咱家的醋壶里有苍蝇,徜是别人,抱着这只醋壶讹咱们一笔,给是不给?
  而一个酒楼,连醋壶这种小东西都打理不好,别的地方得脏成什么样子?若是叫人知道,谁还敢来吃你家的饭?”
  掌柜跟在老夫人身后,连连儿的应着是,一只只儿的,把醋壶子全部收进厨房,仔仔细细儿的,去清洗了。
  康老夫人扶着春娇姑娘的手出了酒楼,如此半夜,还准备要赶回渭河县去。因为怕儿子会不辞而别,这些日子她不敢离家的守着。
  望着夜空中遥遥一轮明月,她道:“原本,我是真的嫌弃葛牙妹,整日化着个白脸大红唇,性子又急又躁,渭河县无人不嚼她的舌根子。可是,她从竹山书院之中说走就走,毫无一丝留恋。便罗锦棠,也是她教导出来的,大气知礼,懂得退让,但又绝不妥协。
  你说,葛牙妹若是做咱老康家的儿媳妇,就只把她养在家里,不叫她出门宴客什么的,可行否?”
  显然,因为今日罗锦棠占着理儿,抱着一壶子的苍蝇,却没有兴师问罪,没有大闹晋江酒楼,康老夫人的心已经有几分活了。
  葛牙妹这么个中年寡妇,她其实已经不嫌弃了。
  只是因为世俗固执的偏见,还不肯松口而已。
  大丫头春娇笑道:“奴婢觉得,只要咱家少爷喜欢,就没错儿。”
  *
  要说,两辈子以来,锦棠还是头一回在陈淮安这泼皮无赖的方式中得益受利。
  上辈子她从宁远侯府出来,身边只有林钦去时留下的一把剑,依旧开门做生意,相府的人也是这般欺负她,不过那时候最好,最疼她的丈夫死了,在京城无依无靠,也就只有任人欺负,砸烂了桌椅,砸烂了脑袋,揩把脸交了保护费,闭上眼睛缓过气儿来,生意还得照做。
  被人欺负,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律法向来只威慑和约束她这样的良民。
  而陈淮安这样的无赖,恰是曾经掌过大理寺,掌过法的,掌法,知法,犯法,律法就是他们用来欺负良民的工具而已。
  今日若非他先声夺人,从醋壶里倒出苍蝇来,她也占不到上风,康老夫人也不会于她另眼相看,说到底,陈淮安这种无赖,总有他的可取之处。
  春夜风微寒,骑上刷的干干净净,肚子鼓圆圆的马,陈淮安牵着缰绳,就走在她身边。
  “你怎知他家的醋壶里有苍蝇。”锦棠忽而问道。
  陈淮安道:“就好比人本身是个五谷轮回之躯,再冰清玉洁的美人,也得吃喝拉撒。酒楼之中,最藏污纳垢的就是哪只醋壶,寻常小厮们只会往里面添醋,顶多抹一把面子,不会多动它,而食客,也只会提起来倒醋,没人会揭开看,但只要摇上几摇,谁家的醋坛子里面不卧着几只死苍蝇。”
  锦棠吐了吐舌头,白齿咬着红唇摇头:“我往后再也不吃酒楼的面了。”
  走至州府大门外不远处时,陈淮安伸手,自掖下将锦棠抱了下来,道:“赶明儿成了举人娘子,雇个会掂勺的婆子来专替你做饭,又何必去吃酒楼一碗面?”
  锦棠旋即挑眉:“就你脸大,上辈子考个二百五,如今还敢托大,自称举人?”
  陈淮安苦涩一笑:“就为了你为商时不叫人欺负,我也必定得考个举人回来不是。”
  锦棠应付着笑了一笑,并未说话。
  但止这一笑,已比上辈子动不动出言挖苦,他牵着马,她要不顺心,还要踩他的脑袋两脚泄气儿时强多了。
  到了府衙的后门上,早有人等着陈淮安,陈淮安将锦棠安置到了门房里,说道:“你且在此等得片刻,我进去办件事儿,约莫半个时辰就会出来。”
  锦棠应了声好,遥遥看着陈淮安高大的背影在月光下进了州府大院,心中忽而一念,重生回来之后,瞧着他也不像是个没心没肺没良心的。
  那上辈子,害她八个月的胎儿小产的事情,当只是黄爱莲一人所为,与陈淮安没关系吧。
  他也曾,期待过那个孩子出生吧。
  毕竟,那也是他的孩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  帮葛牙妹赢得尊重,才是嫁进康家,而不受老夫人轻蔑的关键啊。
  锦棠会继续努力哒。
 
 
第75章 调换考卷
  锦棠说是有事儿,跟陈淮安一起出门了。
  念堂自打回家,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后院的屋子里写着作业。
  葛牙妹与刘氏俩个一起收拾完了锅灶,让刘氏也到后院睡了,一个人提着桶子热水便上了楼。
  酒肆小,连个正经洗澡的地方都没有,多一半的时候,也不过略擦擦身子就得。
  忽而有人敲门,只听声音,葛牙妹就觉得是康维桢。他敲门的声音都跟别人不一样。
  此时酒楼之中就她一人,下楼,葛牙妹开了门,并不敢大开,悄声道:“我这还没准备好行李,叫人瞧见你在此出没不好的,你快走吧。”
  康维桢总归力气大,轻轻推开葛牙妹,径直就进了门,熟门熟路的,上楼了。
  寡妇门前事非多,葛牙妹生怕叫人撞见,也是提心吊胆的,但跟在康维桢的身后,瞧着他高高瘦瘦的背影,想想俩人在书院里,挤在一张三尺宽的窄床上时过的两个月,心又不舍他这个人,跟着,就上楼了。
  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心跳的跟只小鹿似的。
  康维桢今天倒是穿的轻便,只穿着件夹质青衫,还是葛牙妹在书院里闲极无聊时,替他缝的。他似乎于衣着没甚讲究,家里的仆妇们放书院里放什么,他就穿什么,如今既有葛牙妹做的,他也就不穿家里仆妇们所做的了。
  他手里还提着只两尺见长的木头匣子,上楼之后,将匣子放在地上,掀开,从里面取了块木头楔子出来,一撩袍帘跪在床边,忽而肩膀一撑,撑起床来,将木头楔子砸了进去。
  如此,自己再从上去试一试,试着仍旧不稳,又往里面砸了一只,敲打半天,才抬眸,笑道:“牙姐儿,坐过来试试,这床稳了不曾。”
  这张床,是葛牙妹和罗根旺成亲之后,罗根旺买给葛牙妹最值钱的东西了。
  不过十多年过去了,因为罗根旺的身子重,又卧床一年多,将楼的木板压弯,床也是斜溜儿的,睡在上头,人总要往下溜。
  “稳的。”葛牙妹道:“孩子们的爹总嫌修床修家具要费银子,舍不得叫我叫木匠来,如此狼伉的家,叫你看笑话了。”
  罗根旺虽说对大房大方,可对自家的人却是省到了极致。
  慢说一张床快要垮了,就连墙上挂着的,锦棠自己做的几幅绢花、树叶制成的画儿,画框叫孙福海砸烂之后,仍还歪歪扭扭的挂着,他就舍不得修。
  他是从牙缝里省救命钱,省下来也要送给娘的那种人。
  康维桢垫好了床,又把画框揭下来,取出锤子来锤锤打打的修了起来。
  他要教学生,两手一负,端正肃穆的样子,腔调又正,中气又足,实在是个天下难得的威严夫子。可提着锤子敲敲打打,居然也是个像模像样儿的木工。
  葛牙妹因为康老夫人,早想好了要拒绝康维桢,只是话说不出来。酒肆里最多的便是酒,她于是从桌上拎了一坛子过来,道:“不如,咱们吃点子酒?”
  酒壮怂人胆,拒绝的话她就能说出来了。
  康维桢修好了画框,修好了床,提着只锤子站起来,环顾着这间窄窄的阁楼,一笑道:“往昔不知道你住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心中也不觉得有什么。昨日见了一回,我心中便格外放不下,且不论你在走之前要在这儿住几天,总归将屋子收拾整齐了,床替你安稳了,我的心里才踏实。”
  四目相对,葛牙妹换上了自己在酒肆里时常穿的质劣,又颜色艳鲜的旧衣服,面儿略略发黄,憔悴的不成样子,全然不是在书院里时,穿着他的宽大衣服,发髻一绾,清清素素的道姑模样。
  她垂着头,长发半披,坐在床沿上,烛光洒在她一侧的耳垂上,闪着暖蜜似的光泽。此时瞧着,她贞静沉稳,尤还是当年大姑娘时的样子。
  不得不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唯能移性的,就是漫长,而又叫人无望的生活了。
  丈夫的死固然让她伤心,可也改变了她曾经毛毛躁躁,总是歇斯底里的性子。她又重新变回了,曾经的从容和温和。
  收拾好了自己为木匠的一套匣子,康维桢道:“生意随时都能安排稳妥,便到了凉州,我也不会叫你饿肚子,就只等着你点头了。”
  也不过谦言尔,他有整个渭河县最大的驮队,到了何处,都是一方首富。
  葛牙妹跟着罗根旺将近二十年,掏心掏肺,在这家里就像头老黄牛一样,也没从罗老太太那儿把罗根旺的心给夺过来,便对于康维桢,也是一样的不自信。
  男人都是好的,可只要一提到生他养他的娘,瞬间就得变样子。
  想当初罗根旺还好着的时候,就因为葛牙妹偶尔说罗老太太一句不好,可是经常吃他拳头的。
  所以,她虽也觉得康维桢好,三十多岁的成熟男子,斯文清正,温柔体贴,可他有一个做渭河县首富的娘,她又怎敢嫁过去?
  送着康维桢走了,葛牙妹早没了睡意,想来想去还是干活儿最舒服,于是油灯一盏,下到窖里,三更半夜的,一个人去磨高梁皮子了。
  *
  陈淮安是从后门进的州府衙门,王金丹率着几个小弟,就在自家院门上等着。
  陈淮安甫一进门,几个小弟齐齐垂首,压低声儿叫了声:“二爷!”
  “虚头巴脑的东西,快快散了,拿着银子吃酒去。”陈淮安说着,丢了几角碎银子,就把王金丹给他找来的几个小弟全打发了。
  他是想干件偷偷摸摸的事儿,可王金丹的性子,什么都讲排场,这就给他找了一溜圈儿的小弟。
  陈淮安道:“可盯好了,什么时候书吏们弥封完考卷,把考卷送去给同考官批阅?”
  王金丹道:“咱们顶多,还有一刻钟的时间。”
  陈淮安道:“足够了,笔墨和宣纸是否齐备,赶紧的,我立马就得用。”
  像乡试,会试这样极为正规,掌握着儒生们进阶命运的考试,其规则是特别严格的。
  答试题的时候,考生们用的是黑笔,书完文章,交到考官手里之后,考官会把试卷的名字整个儿弥封,然后交给书吏,由书吏们把文章整个儿再用朱笔誊抄一遍,然后送到同考官手中,由同考官批阅。
  这种方式,从很大程度上阻止了考官们在阅卷的时候起私心,因为考生的名字被弥封,就连墨迹,也并非本人的,考官想要巡私舞弊,也无从巡起。
  但是科考相对就简单得多。
  在府衙考罢之后,书吏们弥封试卷,省了誊卷这一道工序,直接就会送到同考官处,由同考官来阅卷,阅罢之后,再转交到提学陆平和学政张宝璐的手中,由他们最终敲定名次,以及参加明年乡试的人选。
  进了王金丹的书房,陈淮安左手执笔,闭眼凝神片刻,想象着自己早晨在府衙大院里做的文章,再略作润色,一刻钟的功夫,用左手书了一篇文章出来。
  再接着,他把自己上辈子所答的那份,让王金丹以自己的笔重新抄了一卷,署上王金丹的名字,便和王金丹两个趁着书史们还未弥封考卷,送给同考官之时,去调换试卷了。
  陈淮安究竟想知道的是,摆脱偏见偏识,他的考卷,在陕西省这些考官的眼里,究竟能排到第几。
  而上辈子的那一份,又到底能考个第几。
  王金丹就是这府衙的大少爷,对府衙的地形,自然比哪些从陕西省城来的书吏更了解。
  借故让几个小厮撞了一下书吏,洒了点水在书吏身上,把考卷接过来,其实不过转眼的时间,陈淮安快速翻到自己和王金丹的考卷抽了出来,将自己方才用左手写,并弥封好的两份夹杂在了其中,就这样,把早晨那两份给调了出来。
  这样一来,无论任是谁,除了他自己,没人能认得哪是他的笔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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