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堂香事——浣若君
时间:2018-09-04 09:05:33

  笑着摇了摇头,锦棠道:“那舞只有未嫁女子跳得,嫂子嫁人这么久,腰都硬了,早就跳不得了。”
  嘉雨两只小鹿似的眸子垂了下去,长长的睫毛不停眨着:“再看嫂子跳回踩曲舞,我便死而无憾喽,考进士,作官啥的,其实我全没兴趣。”
  这傻孩子,真是又傻又可爱,单纯的就跟案上的嫩笋儿似的。
  锦棠道:“傻孩子,兴趣算个甚?你得作官,娶媳妇,生上几个孩子,一个男人一生这几样子都足了,才叫功成名就。”
  陈嘉雨头点的跟鸡啄米似的,可爱又认真的样子,恰是个小孩子冒充大人,一脸稚气又老而在在。
  不过也确实,今科会试,他是年纪最小的举了呢。
  菜全是回来的路上,由锦棠自己挑着买的,新鲜的嫩笋改刀,用腊肉爆了,路上瞧着鳜鱼新鲜,遂买了两条,拿酒糟烧了一大盘,再烧个素白菜,蒜泥蒸个茄子,鲜香扑鼻的一桌子,配上饱满晶莹的米饭,一出锅,仨男人都疯了一般,风卷餐云,一扫而空。
  等到三个男子吃罢了饭,她和如意两个一起进里间儿洗碗。
  齐如意向来勤快,今儿更勤快,给锦棠拿红糖调了一碗冰粉,压她坐在凳子上,边洗碗,边道:“二奶奶,咱们到京城也有些儿日子呢。”
  锦棠唔了一声,依旧在吸溜着冰粉。
  齐如意于是又道:“可您一回也没放二爷进过卧室,如此下去,咱们啥时候才能有孩子?”
  锦棠明白了,齐如意这是赶着要叫她和陈淮安圆房了,这傻子,从一开始跟着锦棠,就当自己是给陈淮安作妾的,待主母忠心耿耿,当然,随时准备着伺候家主。
  锦棠觉得自己也该是给这丫头挑明了。
  她道:“如意,你要想伺候陈淮安,可以。但是,我得告诉你,他人虽瞧着面貌妥当,但却并非一个可托付终身之人,你要随着我,我将来必定给你找个可当的人把你嫁了。
  你若跟他,也行,但将来叫他负了,伤心了,可不许哭着来找我。”
  齐如意最近又吃圆了些儿,脸蛋儿圆丢丢的,绾起袖子来,腕子上一只翡翠镯子于细白的皮肤上勒了一个圈儿,可见是胖了不少。
  恰是陈淮安喜欢的,又有肉有丰盈的样子。
  她咬了咬唇,道:“那二爷要是真跟我有了甚,我怕二奶奶要不高兴呢。”
  锦棠挑眉扫了她一眼,道:“当然,他本就非良人,你要跟了他,我非但不高兴,还很生气。我当然希望给你找个更好的,可你们要是彼此愿意,我也不拦着。”
  齐如意唇都咬白了,狠狠儿的点头:“便有了甚,我依旧是二奶奶您的人。”
  锦棠将碗搁进盆里,摸了把这执迷不悟的丫头。放下碗,出来了。
  她曾经也和这丫头一样执迷不悟,人在一个地方不栽跟头,总是不会死心的。
  齐如意笑眯眯的望着锦棠出去了,把碗一个个揩净摆好,便擦起了台面来。殊不知,陈淮安于感情上,苦恼而又破不了的局,因着她,重生回来之后最重要的一项,总算是要给破了。
  *
  是夜,锦棠前半夜不过眯了会子眼儿,便叫齐如意给抓了起来,要到贡院门外,去守着看榜。
  锦棠稳打稳知道葛青章是会上榜的,但是陈淮安和陈嘉雨能不能,她却不知道。
  一家子五口人,三更半夜的,一起去看放榜。
  锦棠跟在陈淮安的身后,笑嘻嘻问道:“你觉得自己能上榜否?”
  陈淮安一只干燥温暖的大手,居然还在轻轻儿的颤抖。
  端午稍凉的夜,一弯细细的白玉牙子高挂夜空,照着前面提着灯的陈嘉雨蹦蹦跳跳,而如意在左,锦棠在右,一妻一妾紧随着陈淮安。
  至于葛青章那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不紧不慢,远远儿的尾随其后。
  陈淮安要先说什么,就得把齐如意给支走。他笑着说道:“如意,瞧那路边卖黄米糕的,糕蒸的正热乎了,快去买几个回来。”
  齐如意哎的一声,接过陈淮安递来的铜板儿,跑了。
  陈淮安这才对锦棠说道:“在上京之前,我给陈澈写了一封信,信里给他说,既我能自己考得秦州解元,一场会试当不在话下,当然便往后出仕作官,至少在我还年青的时候,不需要他的扶持与助力。
  他有三个儿子,两个承他的衣钵,当然也得承载他从高位落下时,倾巢之祸的风险。至于我这一个,他应该仍旧把我放在外头,这就跟所有的鸡蛋不能装在一个篮子里,是一个道理。”
  所以,此番会试,依旧是凭陈淮安自己的真材实学来考,虽说他是陈澈的儿子,但没有受过陈澈一丁点的关照。
  至于考试的试题,也许是因为没有经受过在永昌卫的一年之俘,皇帝朱佑镇的心态与上辈子全然不同,跟着,他所给举子们出的试题也变了。
  陈淮安便有先见先知,也是头一回遇到的试题,从八股到诗赋,全凭自己的真材实学。
  站在贡院正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皆是人,如潮水一般的时而前行,时而退后,都在等着揭榜。
  陈淮安将锦棠罩在臂膀之下,紧紧的护着,谨防彼此要叫人潮分开。
 
 
第134章 座主门生
  等到三更的时候,随着震天的更声,贡院正门开启,衙役们刷浆糊的刷浆糊,张榜的张榜,而被警戒在外的举子们,则仿如潮水一般的往前涌着。
  “秦州府陈淮安,第七十七名。”一个脸大脖子粗,嗓门洪亮的衙役往边上一站,就开始唱名次了。
  今科总共录取七十七名,第一个居然就是陈淮安,这也算得上喜事了,但是陈淮安握着锦棠的手明显一紧,轻轻叹了口气。
  毕竟曾是秦州解元,这个名次,显然让他失望了。
  不过锦棠是真的欢喜疯了,于她来说,陈淮安凭着自己的真本事考出这个名次来,只要能上榜,她都欢喜的不行。
  拉起陈淮安粗糙的大手,放在唇边吻了吻,锦棠道:“莫怕,还有殿试呢,你再勤学学,殿试争取更高的名次。”
  汹汹的火光,拥挤的人群,将他们紧紧挤在一处,她轻嫩嫩的唇,也不过在他粗砾的手背上轻轻一触,随即挪开。
  陈淮安心头浮过一声悸动,从在秦州开始,整整一年的寒窗苦读,便上金殿,其意义也远远比不上,罗锦棠打由心眼儿里的尊重和认同,以及她握着他的手时这轻轻的一吻。
  他上辈子穷极一生,想得到两个父亲、两个母亲,甚至全天下的认可,可似乎从未想过,唯独让罗锦棠认可他这个人,他的一生,至死时,才算真正活过一回。
  ……
  “陈嘉雨,五十八名。”
  锦棠于人群中听到这一句,喜的转过身去,远远儿摸了把陈嘉雨的脑袋,嘉雨蓦然脸红,瞬时就躲开了。
  少年时的荒唐事情,虽说陈淮安不在乎,锦棠也全忘了,可嘉雨心里总还记着,忘不掉的。
  自从被翻出自己的手记之后,陈嘉雨就借着嫖宿之名,总往外跑,小小年纪,再兼温柔体贴,无论哪家青楼的妓子们见了他,都视如知已,如今已是花名在外。
  但是陈嘉雨想跟锦棠解释解释,说自己自打在秦州府睡过个胖丫头之外,其实真的就只是跟那些姑娘们聊聊天儿,再未行过不轨之事。
  男女之事,他知道是个什么样子,然后那兴趣也就止了。
  但这种事情,给嫂子解释什么呢,解释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嘉雨几番张嘴,也只是笑了笑。
  唱名次,是从最后一名往前唱的。
  这种时候,唱到的自然高兴,而没有被唱到的,有可能排名更高,但有可能名落孙山。
  总之,前人传后人,但凡唱出一个来,相围绕着的总要将他圈起来,互道恭喜。
  锦棠依旧静静的听着,过了片刻,便见原本不知去了何处的葛青章挤到了她身边,难得一次,他也胡茬挂了满下颌,紧张的喉结都在上下而窜。
  将一块热乎乎的黄米糕递到锦棠手里,他道:“我不喜欢吃这个的,你吃了它。”
  接着,他又道:“咱们走吧,不出所料的话,我的名字当排在榜首,会试,我是第一。”
  但其实这并不光彩,因为早在考前一个月,首辅黄启良就把考题透漏给了他,好比科考,乡试一半,葛青章仍旧是凭着自己过人的际遇,而得的第一名。
  “秦州府葛青章?你们记得否,那不就是整日往首辅黄启良家跑的那个?果不其然,第一果真是他?”
  有人于人群中忽而一声吼:“不对,这可不对,你们看看这些上了榜的考生,非是从江淮各处来的,就是整日在首辅家门前晃悠,拜了首辅为座主的。
  首辅黄启良,次辅陈澈,这些上榜的可全是他们的人。”
  将近八千名考生,总共才取七十七名,高中的仿如凤毛麟角,而落榜的则是稀松平常。
  于是一瞬间,朋党把持科考,一味只录自己门生的言论,便于举子们之中飞速的传播着。
  陈淮安牵着锦棠,嘉雨和如意走在中间,葛青章断后,虽说三个人都考中了,可是正所谓这些举子们所言,两个是次辅家的门生,一个是首辅家的门生,陈淮安葛青章几个胜之不武,也就默默儿的回家了。
  *
  转眼,他们就该准备上金殿的考试了。
  家里有三个进士,锦棠和齐如意可谓是如今是藏富不露,当然,于科举上的事情,也就愈发的关心了起来。
  偶尔出门买菜,也能遇见几个议论此事的。
  不用说,朱佑镇是个软弱又昏庸,连自己的儿子公然叫人下毒都能忍下去的人,锦棠觉得举子们遭受的不公,怕是也得像小皇子朱玄林一般,吃哑巴亏了。
  而她家三个考生,全是因朋党而受益的,就好比乱世之中,自家粮满仓满顿顿肥鸡大鸭子,望着邻居们饥黄面瘦的,一间院子里三个进士非但没让锦棠高兴,反而甭提有多难受了。
  *
  过两天,就是商定好给神武卫送酒的日子。
  酒从隆庆坊送来之后,还要连夜贴坛贴,然后于明儿一早送到神武卫去,到时候,就可以结到那四千两百两的银子了。
  锦棠自己,并新雇来的妇人们,连带着齐高高和骡驹几个,一夜不歇的,要把这贴坛给贴出来。
  锦棠自己做着最精细的活儿,熬浆糊。
  虽说只是贴个坛贴,最简单不过的活儿,可是锦堂香也与一般的酒不同。
  罗锦棠用来熬胶浆,用的是糯黄米,糯黄米熬出粘稠的汁来,贴在上头,非但不渗色,还自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徜若想要揭下来,放到火边一烤,整张完整的揭下。
  她这酒,每一道工续都算得上是极尽细致了。
  此时她已换了一件家常的襦袄儿,就在酒坊后院的院子里,天不凉不热恰恰好儿,一弯明月当空,端午节的夜里,旭亲王府办的是家宴,乐声一阵阵的传来,可见旭亲王府中的欢乐。
  而这酒坊的另一侧,则是一处客栈,客栈之中,忽而扬起一阵啸天的哭声来,听着,似乎是几个年青男子。
  “二十年寒窗,只为今朝,千里迢迢而来,做得锦绣文章报君,却因为我提前不曾拜过考官,没给自己找个座主,不投朋党,不做门生,就将我黜之孙山,这算得什么世道,又是什么王法?”隔壁有个举子哭嚎着说道。
  “好歹我曾经也是乡试第一,晋地解元,就因为不肯投到淮南派的门下,如今倒好,三年后再考,三年又三年,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另一人说道:“这可不行,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寒窗苦读十几年,我的老娘尚在苦苦劳作,妻子自从嫁进来连件新衣裳都没穿过,说我文章不行我可以服,就因为没有拜座主就黜了我,这又怎么能行?”
  锦棠皱了皱眉头,见齐如意端了一只刷好浆糊的坛子过来,怔怔儿问道:“如意,明儿是什么日子。”
  齐如意笑道:“五月十五,算不得什么大日子,也不过平平淡淡的日子里,偶然的又一天罢了。”
  锦棠有两辈子的记忆,偶尔会混淆,况且上辈子的时候吃多了酒,记性一直不好。
  五月十五是个平淡的日子,但五月十六不是。
  但她隐约间想起来,上辈子的五月十六,京城里落第的举子们似乎闹过很凶很凶的一仗,当时还死了不少正当年的举子们。
  而那次暴乱,似乎就是跟朋党,门生有关。
  举子们不满首辅次辅,淮南与浙东亮党把持科举,读书人唯一进阶的这条路。
  于是就串联起来,上御街,到午门前请愿,要皇帝给普通的读书人以公正。
  锦棠隐约记得,陈淮安当时是在顺天府衙,就是因为此役,镇压举子们有力而被陈澈青睐,从此就成了陈澈最青睐的座下走狗。
  而陈澈则因为镇压举子有功,从此一跃而上,成了首辅。
  所以,明面上是举子们因为不满朋党结私,门生内定而起的闹事,但最终,却是朝中两党之间的斗争。
  忆及自己走的时候不曾见过陈淮安,锦棠连忙问如意:“如意,二爷可跟你交待过不曾,他带着嘉雨和我表哥出门,是去哪儿啦?”
  齐如意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呢。”
  锦棠心中有些暗暗的担忧,虽说陈淮安这辈子没有拉着她回陈家,但他对于陈澈,以及她上辈子的朋党是个什么态度,她并不知道。
  会不会,这辈子仗着先机,他依旧会与陈澈联手,对付首辅黄启良?
  挑起暴乱来,其实死的最终依旧是举子们。
  上辈子的那一夜陈淮安回到家,抵着她的额头哭了许久。
  一个个年青,鲜活,饱读诗书,一心想着要为国尽忠,报效朝廷的举子们,就因为不肯同流和污,及早站朋党,最后死在他们信仰的,想要报效的,朝廷的手下。
  而陈淮安自己恰也是双手沾满血的那个人。
  他当时心里应当也是痛苦的,但他最终选择了信任自己的父亲,为陈澈争取权柄,并最终把陈澈推上了首辅之位。
  两党之争,几百条鲜活的生命,里面也许就有此刻在隔壁客栈里哭嚎的这个男子。
  但杀他们的,是他们所想要报效的朝廷,是皇帝,是宰相,普通百姓又能奈何呢?
  锦棠摇了摇头,继续去贴她的坛贴了。
  *
  这天夜里本是放榜的日子,这种日子,本就是几家欢喜几家愁,锦棠出门的时候,便见隔壁那间客栈门上人烟稀少,门庭冷落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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