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儿依旧是直裰,扮着男妆,连耳朵上的两枚金粒子,腕上的玉镯子都摘了,就为去神武卫衙门送酒去。
骡驹昨儿忙着装酒,一夜未睡,见锦棠望客栈里张望着,扬起大拇指道:“这客栈还叫登高客栈,晦气晦气,里面住的举子居然一个都未高升,集体名落孙山。
据说,今夜他们打算闹事儿呢。”
锦棠欲要问一句,陈淮安和葛青章是不是也去闹事了,但转念一想,他们一个是黄启良看好的寒门贵子,一个是陈澈的亲儿子,皆是受益者,此时只怕悄悄儿的全躲起来,装死,等着事情过去了吧。
是以,转身跟上车,她便往神武卫送酒去了。
就在锦棠离开后不久,葛青章一袭青衫洗的干干净净,昨夜特地浆洗过的袍子上一丝皱褶也无的,出现在了这条街上。
他走到一户青砖砌框,古木为门,与对面朱门锦户,狮石镇首的旭亲王府完全不同的人家门前时停了下来。
旋即有个门房一溜烟儿跑了出来,笑道:“居然是青章少爷您来了,咱们阁老才去太庙拈完香回来,正等着您呢。”
葛青章点了点头,跟着门房就进了内院。
黄阁老就在正房的廊庑下坐着吃茶,与下属交待事情。
“杀人是神武卫的事儿,与咱们无关。”黄阁老笑眯眯的,像尊菩萨一般坐在躺椅上摇扇子:“又不是什么流民乱党,文弱书生而已,杀他们,不比砍白菜更容易?”
属下官员道:“终究是人,还是读书人,林指挥使怕杀了之后,御街上血流成河的,叫百姓看见了不好。”
黄阁老似乎也极为为难,默了片刻,说道:“那你就吩咐下去,让顺天府所有衙役捕块一律出动,帮神武卫处理尸体,把五城兵马司的袁晋也叫来,叫他储水洗街。”
他抬眼见葛青章进来,笑着说道:“青章,快坐。”
葛青章于是坐到了他对面。
黄阁老笑眯眯的,又胖,襕衣敞衫,摇着蒲扇,就跟尊弥勒佛似的。当然,他也有弥勒佛的智慧,比如说独具青眼,就看上了葛青章这么个好苗子。
“杏榜第一,老夫这杯茶得提前恭喜你,金殿稳拿第一。”黄启良说着,主动端了茶上来。
葛青章欠腰接过首辅递来的茶,说了声不敢,恭恭敬敬饮了一口,放到了桌子上。双手搭膝正襟而坐,说了声不敢。
黄启良勾唇一笑,道:“你方才也听见了,今夜未上榜的举子们不服,要于御街闹事儿,你有认识的同年,就叫他们避开些,朝廷于这些乱党们,向来都是决不留情的。”
“真的,闹事的举子们就要全部都杀掉吗?”葛青章问道。
黄启良笑的愈发慈详:“青章啊,他们是你进阶的阻力,也是些读书读朽了脑子的禄蠢,不足挂齿。一将功成万骨枯,你终将要踩着他们的尸骨,荣登金殿,摘得状元。”
葛青章听罢,迟疑着点了点头,再略应对了几句,转身出了首辅的家。
待他出来,于首辅家的门上站了片刻,便往罗锦棠的锦堂香酒坊而去。
酒坊的隔壁,是座客栈,名叫登高。
登高客栈中住着大批的举子,也一致商议定,要于今夜集体到御街抗议。座主门生,沆瀣一气,他们要抗议科举中的这种不公平。
而葛青章和陈淮安,都是这种不公平的实际受益者。
葛青章觉得分外惭愧,从科考开始,他就一路拜先生,拜座主,实际上文章是其次,他是叫这些对他另有青眼的人们提携起来的。
但提携可不是白白提携,等他做了官,最终得要给他们以实际的报酬,而他自己,当然也就愧对了当初离开葛家庄时曾许下的,想要报效朝廷,回馈苍生的愿望。
所以,他甚至连腿都迈不开。
酒坊的门前站着一个男人,眉刚目毅,寸长的胡须,一件青灰面的交衽布衣,单负着一只手,就站在酒坊的门前。
这当然是陈淮安,他道“这是我唯一能跟你说的,上辈子,你虽说不曾同流合污,但也不曾挺身而出,为举子们而抗议过。
做为会试的榜首,葛青章,你只要也能走出去,有你,有我,就能改变如今的困境。”
葛青章上辈子并不曾站出去为举子们抗议过,也是因此,不曾受到举子们的牵连,才有金殿第七的傲人成绩。
至于陈淮安,他的亲爹就是次辅。
他自己也是朋党垄断科举的受益者,可他居然要挺身而出,为这种不公正而抗争,甚至不管自己是否会因此就丢了那个来之不易的进士名额。
葛青章长舒了口气,一手挽上陈淮安的手,道:“那咱们就上吧,成则高官厚禄,败则身败名裂,我跟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淮安要干票大的,这一票干完,估计就有肉吃啦,2333
第135章 手下败将
这时候,锦棠亲自押车,已经到神武卫的大门外了。
天子麾下,或者说太后麾下,上十二卫。
英武卫由英国公郭崎统领,掌长江以南的兵备防卫,骁骑卫由恒国公刘鹤所领,掌漠北兵事,除了这两卫之外,便是神武卫了。
神武卫除了掌河西兵事,还兼管京城防戌,既有远兵,又有近卫,所以林钦虽说尚且年青,于朝堂之上,却是任何人都不能忽视的一个。
神武卫的衙门高筑,门前不摆石狮,反而是竖着一面萧墙。
这面萧墙通体以黑色大理石砌成,中间竖着一只浮雕而成的天狗,其形样,是正在吞月。
天狗吞月,是个很可怕的场景,尤其,整片萧墙之上,唯有狗的隆廓,以及那半枚月亮是圆的,就更可怖了。
不过,比这还可怖的是,锦棠上辈子曾听林钦说过,那一条天狗是用神武卫曾经战死的将士们,一人身上一块骨,打磨而成的。为着这个,上辈子锦棠过神武卫,都要远远儿的绕道,不过如今为了生意,也只能硬着头皮进了。
车自然得从神武卫的后门入,等在门上接应的名叫吴七。
这孩子锦棠识得,眼灵心巧,上辈子一直帮林钦跑腿儿,直到她托他给陈淮安买墓穴,然后便叫林钦给生生儿的,杖死了。
吴七远远儿跑上前来,迎上锦棠便道:“可是罗娘子?库房早已腾空,就只等着您的酒了。”
整整五辆大车,上面一排排架满的全是酒坛子,锦棠跟着吴七,走到专门出入车马粮饷的后门上时,便见还有卫兵想要上来阻拦。
吴七到底是指挥使的亲兵,远远伸着一只手,甚话也不说,指着几个卫兵道:“指挥使的东西,你们莫不是瞎了眼了,还不赶忙喊人来卸?”
几个卫兵连忙的,去喊人了。
这时候吴七才道:“罗娘子请随我来,这七百坛子酒的银子,我替你一手结清了吧。”
锦棠还是头一回进神武卫这院子,只瞧着四处无人,虽说光天化日的,却也是暗森森的阴寒。指挥使的公房,锦棠听林钦说过,说在第二进,右侧厢房最中间的一间。
而此刻吴七带着她去的,恰就是指挥使的公房。
就在她上台阶的时候,便见有两个武将从指挥使的公房中退了出来,感觉林钦像是在的样子。
锦棠驻了步,道:“阿七,我不过送趟酒,你就在此处把银子给我结了就好,您家指挥使,我就不见了。”
当日在旭亲王府,林钦在关键时刻不曾替小皇子出头,过后,亲自押人回宫。
但是锦棠托人打听过,如今非但黄爱莲,便那薛才义也还活的好好儿的呢。
锦棠虽也能理解林钦的立场,但心里还是过不了那个坎儿。
林钦,她是真的不想见。
“咱们指挥使今儿不在,他特地留下小的办您的差事,这银子,小的必须结给您。”吴七说道。
这孩子上辈子待锦棠格外的好,而且说话可靠,就是性子有点直,他既说不在,那林钦当是不在的。
锦棠踏上台阶,便听其中一个武将忽而莫名其妙说了句:“那帮书生也是活腻歪了,合该有今日。”
锦棠进了公房,里面并没有人,吴七送了一杯茶进来,安顿着锦棠坐了,转身,于公案后的抽屉里取了张银票出来,递给锦棠,笑道:“银子是咱们帐房一清早儿送过来的,向采买买办这等事儿,咱们指挥使大人只需知晓一声也就罢了,不过罗娘子这一笔数额巨大,为了好作帐,您得替小的书个收执才行。”
锦棠做生意,自然是带着收执的。
收执,上面要罗列清楚酒的品项,数目,以及何日灌装,何种口味,除此之外,还要压上锦堂香的章子做骑缝,一份锦棠自己收着,另一份,则给买家作留存。
锦棠欣然接过笔,填上字数,旋即,以桌上的戒尺压着骑缝,把一半撕了下来,递给了吴七,笑道:“阿七哥,银货两讫,若还有问题,记得到锦棠香来找我。”
她将收执推了过去,便见桌子上摊着一张军事图。
这图名叫《京畿防卫图》,因林钦基本管着整个顺天府的护戌防卫,锦棠上辈子见的最多的,就是他对着这张图了。
图上有一枚枚的围棋黑子,押在每一处路口,而所围的,瞧着恰好就是御街。
林钦擅棋,琢磨事情的时候也喜欢用棋,专执黑,布防,调兵遣将,也是喜欢用黑子先演习一遍。
上辈子的今夜,神武卫联合顺天府衙,并五城兵马司,连夜剿灭闹事的举子们,屠杀了举子将近三百余人。
锦棠一只记得陈淮安当时抵着她的额头哭,说自己真的以为就只是把举子们驱赶出去就行了,没想过他们会杀人。
所以,当时身为顺天府的府尹,他抱着拳,一身的江湖道义气息,还哄着举子们说:“诸位,你们都是天之贵骄,读书人,能讲理就不能闹事儿,随着我,咱们找个地儿,皇上自会出来,也自会给大家一个说法。”
然后,他把人集中起来,交给神武卫与五城兵马司。
但这些人将举子们尽屠,清洗街道,待到次日一早,御街干干净净,连根鸡毛都没有,太阳照常升起,朝臣照样入宫,三百多条人命,连个水花都没有激起来,就那么消失了。
也许他们的家里,还有眼花的老娘,还有待哺的孩子,还有望眼欲穿的妻子。可十年寒窗,他们至死,连尸骨都未还乡。
既是林钦在布局,那么上辈子动手杀人的,会是林钦吗?
是他主持了那场屠杀,最后让整条御街血流成河的吗?
*
锦棠目光依旧在那张图上,而吴七捧着她的收条,转身越过一道又一道的门槛,隔着两进屋子,林钦一袭褚色襕衫,就在窗边站着。
见吴七进来,他接过那份收执,与自己手中所持的,一张页面已然泛黄的信纸并到一处。
那信纸上写着:“大年三十,日入时分,陆府门外四十二步处,野马惊走,陆恪被撞。”
四千二,四十二,字迹几乎一模一样。
而且,一般人书信的时候,都是一气呵成,唯独这封信的中间有断点,每一句中间都要停一下,这是一种洋人传教士式的书写法,两封信都是一模一样的。
这就对了,当初千里路上寄信的那个人就是罗锦棠,她从渭河县修书一封,从而,保住了阿恪的性命。
胡传就站在林钦身边,见他长时间盯着两张单据出神,悄声问道:“您觉得这东西有问题?”
林钦避而不语,过了半晌,却道:“胡传,十年前我与当今太后一起赴出京,到秦州。你知道的,当时,我与她还有着婚约。
就在我的避署宫,我问她何时成亲,她顾左右而言它,始终不肯答应,只说要我再等等,再等等。
我恼怒之下对她说,我此刻就出避署宫,路上只要碰见一个女子就娶了去,难道不比岁月蹉跎,一年又一年的等她好?
然后,太后娘娘还曾说,去吧去吧,一准儿有一群又老又丑的尼姑等着你呢……”
话说到一半,林钦就停了,不肯再往下说。
事实上,他下了避署宫,到土地庙的门外,恰就遇见了罗锦棠跪在土地公的相前,絮絮叨叨的说着,求着。
才不过八九岁的小姑娘,梳着两只小垂髻,肉嘟嘟的小脸儿,许是走的累了,绾着裤管子,两只绵白玉嫩,嫩藕似的小腿儿亦是肉乎乎的,跪在那儿,两只小脚丫子丢搭丢搭。
林钦和黄玉洛的婚约,是在他原本的未婚妻陆宝琳与人私通之后。
她的哥哥黄启良慧眼独具,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材,遂将自己最小的幼妹许予了他。
但黄玉洛有她的野心,而那种野心,非是亲近之人,是感受不到的。
当时林钦很想把黄玉洛拉来,让她瞧瞧,自己碰见了个多可爱的小姑娘。
徜若她能抛去自己总是想要百尺竿头,更近一步的野心,与他及早成亲,再过十年八年,自己也会有这般可爱一个小姑娘的。
但是林钦又没什么邪癖,当然也不会对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动什么心,是以,只是派人帮她弟弟看了回病,给小念堂赠了块玉,这缘份也就到此为止了。
当年那么小的个小姑娘,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缘份,就一次次的,那般固执的出现在他的生活中,让他化险为夷。
林钦觉得,自己此生姻缘次次蹉跎,大抵就是在等这样一段奇妙,看似不可能,但又总能于无路之处生出路来的,天作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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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传忽而省悟过来,自家这指挥使怕是看上今天来送酒的那个小娘子了。
他是个耿直人,有话也不藏着,断然说道:“您想要成亲,太后怕是不答应。更何况,罗娘子还是有夫之妇,陈淮安按辈份来说,是您的外甥。”
林钦笑了笑,摇着头道:“一段美妙的爱情和婚姻是需要经营的。陈淮安不懂得经营两个字怎么写,他永远就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黄玉洛到秦州,还见过谁,2333
第136章 御街放歌
林钦将收执与当年的信一并压下,转身走了出来,笑眯眯说道:“罗娘子对于这份图,也有自己的看法?”
锦棠旋即转身,回头见林钦站在自己身后,连忙拱手,给他行了一个见礼。
林钦依旧是一贯的和蔼,见她盯着桌上的《京畿防卫图》,笑道:“娘子居然还懂得看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