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胡茬子硬梆梆的,刺在脸上,微微的发痛,身上淡淡的汗腥气,布带围着的腰微屈了屈,随即一揽手,他将她托了起来,就在脖子上晃荡着。
三百个举子,三百条人命,上辈子他的手上沾着他们的血,可是这辈子,他把那三百个人全给救下来了。
若非他此时身上一股汗臭之气,满脸胡茬,锦棠真想吻吻他的脸,终究,她喜欢的,仍是他放浪形骸下的一身正气,是他顶天立地,誓要改变这个世道的决心。
得她主动亲上一口,他必定得欢喜的晕过去的。
可是无论再怎么说服自己,锦棠也忘不了自己看到他于闹事上抱着陈濯缨,黄爱莲就跟在身后的那一幕。
徜若没有那个孩子,没有那五年的外室,只凭陈家的那些琐事琐非,她是能原谅他,也愿意抛开林钦那个前夫,就此执着他的手一起走下去的。
……
“好了好了,我这不没死吗?”陈淮安两辈子,最怕的就是弄哭了罗锦棠,她要骂两句,他心里甭提多舒坦了,可她要哭起来,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唱的如何,好听否?我琴弹的如何,不比林钦差吧?”他这是还嫉恨着,嫉恨上辈子和离之后,锦棠整日跟着林钦学琴了。
锦棠猛得松手,往回折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狠踩了陈淮安一脚,这才气冲冲的折回店里去了。
陈淮安自知失言,偏偏没能管好自己那张嘴,站在大街上,敛去脸上的笑意,才准备要走,便见不远处黄首辅家的角门忽而开启,于里面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来。
一个是黄爱莲,也不过穿着件碧色的薄褙子而已。而她的身边,站着个身材比黄爱莲略高的男装的女子。
其面色呈着象牙白,两颊略瘦,英气中带着些妩媚,两只眼眸格外的敏锐。随着她从相府出来,两列内侍两列侍卫,鱼贯而出。
而这些侍卫的统领,则是年已六十的恒国公刘鹤,骁骑卫的指挥使,虽说年愈六十,老国公腰挺背直,紧紧护随于这男装的女子身后。
就在陈淮安转身的同时,这女子于远处,双手交叉于自己的肩膀,遥遥屈腰,像是在作拜礼,又像是在勾着陈淮安忆及,很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黄爱莲送她离开时极尽谦恭,一直是欠腰而礼的姿态,直到那男装女子消失在长街的尽头,这才回过头来。
说起太后二字,人们最先想到的,自然是凤冠霞帔,满头白发,老态龙钟,很难有人把它跟一个风姿绰约,二十四五岁的年青妇人联想到一起。
而一个英姿勃发,自来擅喜男装的妇人,就更难了。
但事实上,黄爱莲的姑母黄玉洛恰就是一个这样的女子。
罗锦棠是张瓜子小脸儿,少女体态,便穿上直裰,走在街上纤腰扭扭,绝无人当她是个男儿。
黄玉洛却不同。
她天生一张鹅蛋脸,眉毛略浓,相庞也生的更加英挺大气。虽说身姿纤瘦,骨架却颇为阔朗,乍一看过去,颇有几分男子的英气,足以以假乱真。
因为掌有帅印,便身为太后,黄玉洛也可以自由出入宫廷。
上辈子,陈淮安初到京城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段儿与黄玉洛有着浅浅知交的日子。
那时,黄玉洛就曾说过,自己身为太后之尊,却能超脱千百年的礼数禁锢,自由出入宫廷,其付出的代价,是在她人生最美好的三年之中,每日亲揩屎尿,亲端溺盆,尽心尽力伺候先皇,于上苍的手中,生生给先皇延了一年寿期,才换来的。
所以,她说,这世间所有上苍给的恩惠,都于暗中标好着价格,而她为了她的自由,提前已经付过那份价格了。
陈淮安与黄太后,在京城可不是初见。
他头一回见她,是在秦州,在净土寺,迄今,陈淮安想起那场相遇,唯有一个感觉,就是牙疼。
他今生还未见过太后,当然也不应该认识太后本尊,是以,眼也不眨的,陈淮安转身,就进酒坊了。
嘉雨和青章两个见陈淮安进来,俱皆站了起来,奔过来。
陈淮安揽这二人,头抵过他们的脑袋碰了碰,长舒一口气,道:“事儿没白干,皇上许了。”
一门三个进士,在午门外闹了好大一场,忍受着锦棠的白眼儿,还得赖皮着脸,个个儿跟那在外游逛了三日疲渴饥寒的野狗一般,乖乖儿跟在身后,等着锦棠回家给他们做饭吃。
*
据说,陈淮安是要求皇帝废今科成绩,让整个大明近万名举子全部重考的。
但是,皇帝并没有答应他这个要求,毕竟一场会试,成绩并非全都是假的,真要黜掉如今七十七位进士的成绩再行重考,举朝都得动荡。
不过,他答应以先皇一年孝期为期,在今年八月秋桂飘香时再开恩科,让没有进阶的举子们重新考一回。
至于拜座主,为门生这种陋习,皇帝还说了,只要听闻有官员们收门生,无论首辅还是次辅,立即罢免。
而举子们之中徜若知晓谁拜了座主,报到朝廷,也是要被取消恩考考试资格的。
所以,陈淮安虽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但于朝中重臣们来说,却是重創了他们培养同党,排除异已的手段。
且不论他亲爹陈澈对于这个无法无天,行事全然没有章法的儿子是怎么个看法。
首辅黄启良先就气了个火冒三丈。
别的倒还罢了,唯独叫他最生气的,是那个叫做葛青章的年青人。一个无根基无门第的寒门举子,他身为宰相之身,几番亲顾茅庐,甚至于提前替他铺平一条康庄大道,就是想着,为自己招揽一位年青,貌正,又有风骨,又能死心踏地拜倒于门下的忠良之臣,却不想他背叛自己竟背叛的那般彻底。
当然,针对着葛青章的报应,黄首辅也会立刻执行。
召了位门客来,他道:“去,到一趟木塔巷胡同,告诉葛青章,他吃了那么多本辅送的天麻补脑汤,可是皇上赐的,既不做我门生,叫他全还回来。”
吃了的汤还怎么还?
门客愣了一愣,就往木塔巷去了。
*
黄首辅怒气未消,转而进了女儿的院子,于院子里站了半晌,这才撩帘子入她闺房,便见黄爱莲正在吃早饭。
挥走丫头们,坐到女儿身边,黄首辅盯着她看了半晌,道:“爱莲,你姑母怎么说的?事到如今,她依旧叫为父以忍为重?”
陈淮安在午门外放歌,嗓音粗犷辽阔,直达天听,把天性悠柔的皇帝都给唱了满腔热血沸腾。
黄玉洛连夜出宫,与黄爱莲一晤,俩人对起黄爱莲曾经学过的史书,渐渐的发现,很多事情已经偏离了黄爱莲那所谓的史书。
黄玉洛觉得怕是黄爱莲的记忆出现了偏差,否则的话,为什么陈淮安的进阶之路,与历史中会大不相同。
他如今势如破竹,如此下去,她们将掌控不了局势,万一有一日,陈澈依旧要为辅,黄启良依旧要死,那黄玉洛的孩子怎么办?
她在自己最美好的年华,抛下一切,入宫伺候一个糟老头子,赔上的那十年青春,又该怎么办?
黄爱莲此时正心烦意乱了,遂顺势问道:“那父亲您有什么招儿,能抑得住如今淮南一党如今突然崛起之势?”
黄启良道:“你曾经去过渭河县,关于那陈淮安,可有能够一招致死之法,此人仿如一杆银枪搅动乾坤,进京才不过几个月,已是朝野上下不宁,此人留不得。”
黄爱莲白了他一眼,道:“留不得,但你也没有治他之招,省省吧。”
在历史上,黄首辅与年青的陈淮安只有过一次交量,据说陈淮安是一招致敌,但那一招是什么,黄爱莲并不清楚。
她知道的只是历史大概,并不知道其中的细节。
所以,这才是她和黄玉洛如今的困境,她们究竟也想不出来,年纪青青,才从渭河县出来的陈淮安,究竟会用什么样的方式,一招,便把黄启良这样于京城树大根深,盘根错节的首辅大人给击倒,从而叫他丧命。
“这种人,不能去之,只能拢络。”
黄爱莲挟了一枚焦圈儿,泡进乳白色的豆浆中沾了沾,咔呲一口,唇边沾了几滴焦渣儿:“父亲,姑母说,或者唯有联姻,才能应对您将要面临的危机。”
黄启良顿时一惊:“她想把你嫁给陈淮安?这怎么可能?”他也是急了,尾音拖的太长,仿如公鸡打鸣。
黄爱莲道:“能得他相助,你的首辅之位才会稳,姑母想谋的大业也才最终能够达成。姑母说,她会想办法达成此事的。”
黄启良断然道:“陈淮安的内人,可是连旭亲王都赞不绝口的美人儿,说满京城之中,唯有其堪与敏敏王妃比肩。要是你姑母,或者陈淮安会心动,你,还是算了吧。”
说白了,她没有黄玉洛那般动人的相貌,男人们便围着他转,捧她夸她奉承她,也不过是为了在首辅这里谋点子好处罢了。
真真要是他黄启良没了,谁还会当黄爱莲是才女,是奇女子?
不过一个扔于人堆里都不怎么起显的普通女子罢了。
要想以黄爱莲的美色诱陈淮安,黄启良觉得这姑侄俩未免太天真了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黄首辅:要治死老夫的那一招究竟是什么?
黄爱莲:大约还是美人计……
陈淮安:我就笑笑,不说话,毕竟若若说,马上可以吃肉肉啦,哈哈
第140章 天麻补脑汤
苦苦思索半晌,黄启良也想不到对付陈淮安的招数,而且毕竟他的父亲是如今风头正盛的次辅陈澈。为免两为阁老之间交恶,陈淮安只得先放一放,不过葛青章,黄首辅可没想过要饶了。
天上地下,整个京城,穷极自己所有的人脉手段,黄首辅准备好了一招又一招的手段,就是准备要把葛青章置于死地。
*
回到家,所有人都累的喘不过气来。
陈淮安上了楼,进了屋子,便见锦棠还不休息,正坐在桌前剥着南瓜子儿。
昨夜一夜未睡,本都够累的了,陈淮安只当锦棠是要吃这个,连忙说道:“躺着躺着,快躺下,我来替你剥。”
锦棠也是真的累了,踢掉两只鞋子,平展展趴到自己的大床上,望着坐在桌前剥瓜子的陈淮安,笑道:“昨夜你这场大闹,不说你爹,就是黄启良都要给你气死了。”
陈淮安两只沙锅大的拳头,揍人可以,剥瓜子着实艰难,一点点的小心捏着,等捏出来,又是个碎瓤子。
只要谈起朝事来,他就会难得的肃脸:“不止是举子们闹事,锦棠,你也是经历过上辈子的,应当也还记得,明年整个河北大旱,灾民全部涌进各处城阙,朝廷官员们忙着党争斗法,压根不管灾民死活,结果闹起瘟疫来,饿殍满地,灾民遍野。于是遍地起义军,处处战火。
黄启良忙着跟陈澈斗法,不肯管这事儿,结果任由武官们前去震压,用蛮力与流血来降伏百姓。而再等到后年,漠北鞑子入侵,京城都险些要破……”
为了不叫锦棠觉得不适,他隐去林钦一步步坐大的那一段儿,柔声道:“糖糖,危难随时会至,我也不能像上辈子一样,跟在陈澈的身后,任他为瞻。这辈子,我得带着朱佑镇走出一条不一样的道儿来,不过,我总需要你的信任。”
锦棠声音一尖:“信任甚?”
陈淮安扬起手来,说的话连他自己都难堪:“或者你不信,但除了黄爱莲,我与那些妾室,真的什么都不曾有过。”
默了良久,陈淮安眉头微簇,略有几分哽噎:“你不是不知道,那时候满朝上下一片肃杀,林钦想要以铁腕而统朝政,文臣叫他杀了半数,糖糖,那皆是我的战友与兄弟,当时便给我个女人,我也……”
窗外正午的阳光透进来,洒在他胡茬锭青的面庞上,眉间是上辈子锦棠与他和离之后,偶尔见他站在路上,或者骑在马上时,抹不去的痛苦与抽搐。
一点又一点的,分明才回来的时候,她是决对决对,不想跟他在这些事情上多说一句的。
及至后来,便渐渐儿知道他也有苦衷,知道他曾在渭河县的时候,为了哄她戒酒,为了还齐梅诬赖在她头上的债,曾经叫人打成那个样子时,心中也有感动。
甚至于,上辈子他对于陈澈有敬有爱,对于陆宝娟,也是又怜又爱。
在那种情况下,他仍愿意放弃陈府的豪门大府宅,与她相携着,住在这清清减减的小院子里,便为阁老时,每日也要穿过菜市挤回家来,她心中也是怜他的。
但唯独关于黄爱莲,是她提都不愿意提,也永远过不去的坎儿。
所以,两辈子,她甚至都不曾问过,他与黄爱莲究竟有过多少回,头一回又是在那儿发生的。
也许恰恰是因为,他在床上太过肆无忌惮没羞没臊,只要她愿意她欢喜,什么都愿意做,所谓的水乳交融,浑然一体,难分难解,如胶似漆。
他和她在床上,真正鱼水相欢的时候,不是两个人,而是真正融二为一的一个人。
也是因此,她上辈子和离之后,也曾尝试过接受林钦,却无论怎么样也接受不了他。
她习惯了陈淮安脸上的胡茬,和他宽阔有力的臂膀,甜甜的情话儿,但凡他整个人挨过来,她便能体酥体颤。
可林钦不同,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和林钦之间总隔着一个陈淮安,她无力跨过去。
也恰是因此,便一次不忠,只要一想到他曾与她做的事情,也与黄爱莲那么个女子做过,她就决难原谅。
颤抖着声音,锦棠忍了两辈子的好奇,终于还是问道:“是在上辈子的白云楼,如今的天香楼吗?”
陈淮安没有说话。
事实上与黄爱莲的那一夜,他到白云楼先是赴陈澈的约,而后,见的是太后黄玉洛,在吃醉酒的情况下,与黄玉洛聊了许久,然后,大抵黄玉洛劝酒的功夫比较好,他又喝了几杯,而后就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了。
“总共几回?”当她愿意问这种细节的时候,就证明她是想要与他和解了。
……
“而后,我记得她父亲死后,她有很久没有在京城露过面,你把她养在何处?”锦棠见这人不说话,枕畔一只玉梳子,索性就砸了过去。
陈淮安接过梳子,扣在了桌子上:“就是你去龙泉寺的那一回,我才见的濯缨,在那之前,我连濯缨那孩子都不知道,又如何能养他?”
该解释的总还是要解释清楚。毕竟重来过来,他没养过就是没养过,这个糊涂黑锅不能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