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题目端地是大气:论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
这和上辈子的不一样,大约也是因为,皇帝朱佑镇的想法经历,与上辈子不同的缘故。
此时天也不过大亮,眼看入六月,一轮红日才露锋芒,刺在脸上已经叫人觉得发烫了。
葛青章大约昨夜果真一夜未睡,脸色发青不说,唇皮一直在发抖。而且,他似乎始终坐立难安的样子,本来大家皆是盘腿襟坐,他坐得片刻,就要调整一下姿势。
他心里对于锦棠一直有种又愧又怜的心,大约还搀杂着些爱意,这个两辈子陈淮安都知道,不过,陈淮安在这方面算不上小器,可以忍之。
他只是觉得大表哥未免太脆弱了一点,须知夫妻吵架,再凶也有个和好的时候,这厮大约读书读太多,读呆了脑子,连这都不懂,他要真再这样下去,陈淮安就得鄙视他了。
只待发卷大臣一声令下,说可以答题,所有的进生们立刻便举笔,蘸墨,先在旁边的稿纸上拟稿,拟好之后,必须经过修改,反复推敲,才敢誊到卷子上。
陈淮安才提起笔来,便听隔壁的葛青章轻轻叹了一气。
为防考生们夹带小抄,殿试的笔墨,全是皇宫里自备的。陈淮安转头,便见葛青章提着一只无头的笔,正在发呆。
他的笔头居然断了,而且掉在了墨里头。
这时候他是喊来同考官,让再给他换一支。
但是,再换了一支来,同样,伸进墨盒里去,头随即便断。
同考官笑道:“葛进士,莫非咱们皇宫与您八字不合,人人的笔都是好的,怎么就你的断了?”
跟皇宫八字不合,那岂不是与皇帝也八字不合,这样还如何作官?
葛青章忍了又忍,只得提着只烂笔,艰难的打起稿纸来。
陈淮安一看这同考官,正好,他认得,是黄启良一派的走狗,旋即便是一笑。
显然,断笔这种事情,也是黄启良给葛青章的为难。做为门下最得意的第子来培养,最后葛青章却反水,跟着一众落榜举子们大闹御街,黄启良是不会让他好过的。
陈淮安也不说什么,快速的书完了草稿,将笔递给了葛青章,接过他的烂笔头,道:“我再琢磨琢磨,你敢紧写你的。”
葛青章接过笔来,也不说什么,立刻就去写自己的了。
一轮红日渐渐高起,这无风的大殿广场上,热到人屁股发烫,当然,考生们个个也是唇干舌裂,渴到嗓子都冒起了烟雾。
这一点,就要说锦棠的会过日子了。
糯小米粥就着油饼子,一人干上三碗,临进考场上把水放了,满腹油气,又顶饱,又顶渴,所以陈淮安和陈嘉雨此时非但不觉得热,渴,还舒爽的不得了,而葛青章这个早晨没吃东西的,就渴的嗓子冒青烟了。
总算熬到了中午。
宫里按例是要赐一顿午饭的。当然,也是很清淡的饮食,才蒸好的大白馍,并一人一杯奶子,就算是午饭的。
陈淮安上辈子就是吃这玩意儿把自己吃死的,接过奶子抿了抿,便放下了。
而隔壁的葛青章本到渴的嗓子冒青烟的,端着奶子居然并不吃,趁着考官们不注意,把它推了过来,悄声说:“陈淮安,你闻闻,这奶子怎的不对劲儿?”
陈淮安接了过来,嗅之,居然是一股子的芝麻油香气。那里是奶子,这分明是一杯芝麻油,要真吃下去,葛清章能把肠子都拉出来。他将自己的递了过去,道:“你吃我这个,你这杯先留着。”
等到下午的时候,基本上考生们都已经写备稿纸,也经过反复的推敲,该往考卷上抄了。
一篇策问答案,要在两到三千字之间,文笔优美,字迹工整,没有墨点墨良,这是最基本的。
而瞧葛青章那唇色青白,面色发黄的样子,陈淮安觉得他怕是挺不到傍晚,遂又将笔递给他,道:“赶紧写,写好了你就歇着,我再来写。”
葛青章接过笔来,咬了咬牙,便狂书了起来。
陈淮安抬起头来,上辈子曾经多少次来来去去的这座大殿,比他想象中要新一些,更亮更刺眼。
首辅和次辅监考,还穿着内里纻丝,外绣五彩花饰的厚重公服,顶着大太阳,就在考场之中转来转去。
自打入京以来,他迄今为止未见过陈澈,陈澈当然也不曾见过他。不过,两位阁老走着走着,就停到了陈淮安与葛青章的身边,俩人站于边上,便小声的谈论起了今科的考生,以及河南的收成,等等朝政上的琐事。
同样绯面,团花质的一品大员公服,黄启良短胖矬,简直像只过年时披红绿,滚绣球的胖狮子一样。
陈澈个子中等,体态清修,皮肤清皙白透,颌下一抹青须,叫团花公服衬着,天然一种新郎倌似的清秀俊逸,再兼他双目生的好,瞳似点漆,稳稳站在那里,通身上下透着股子睿智。
他口才好,跟陈淮安一样,要想奉承谁,话说的花团锦簇,总能逗的人哈哈大笑。
两位辅臣私下不管怎么样,于明面上是亲如兄弟,一团和乐的。
所以,这俩人就站在陈淮安和葛青章的身边,至少谈论了一个半时辰,直到正午最烈的太阳斜过去,俩位阁老这才挪步,走了。
“首辅大人替咱们挡了整整一个半时辰的日头,要不是他,此刻我已经晒中暑了。”葛青章还笔的时候,满头叫汗打湿,瞧着都快要奄奄一息了的样子。
陈淮安接过笔来,什么也不说,提笔就书,眼看日影一点点坠落,别人的文章都快要作完了,他的考卷才起了个头,只有臣对二字。
“淮安,淮安,你瞧那是甚?”葛青章本来都快晒晕过去了,瞧着从远处游来一条通体花白,头形似锥子一般的蛇,因为他自己本身怕蛇,居然又清醒了过来,紧紧的盯着那条蛇。
皇宫大内,也不知从那里居然能游出一条蛇来,蜿蜒着,蛇头信子梭梭的响着,居然就径直的朝他们俩的位置游了过来。
此时已然日暮,再有一刻钟就该交卷了。
陈淮安心中叫了声晦气。这也是黄启良的手段,蛇这东西,生平最爱一种东西就是香油,只要闻见了香油,蛇肯定是得偷吃点儿的。
所以,方才葛青章那杯香油,其实是给这条蛇备的。毒蛇要吃香油,游过来之后,再把葛青章给咬死,只是巧合,纯属意外,谁能知道这他妈是黄启良干的?
这是来自首辅的报复,也是座主的暗杀,葛青章这个背叛座主的门生死个不明不白,以后那个举子还敢不拜师门,不听座主的话?
葛青章也不知是怎么了,挪也不挪,就那么定定的坐着,一层又一层的冷汗从他背上往外透着。
陈淮安还在奋笔疾书,但因为香油就在他身边放着,毒蛇已经朝着他游过来了。
蛇要偷油,就得先解决了看着油的人。这头似锥,长及三尺的小蛇,看似小,陈淮安却识得,这是普天下的奇毒,五步蛇。叫它咬了,人走不过五步就得死。
就在蛇竖起头来,昂头欲攻的瞬间,陈淮安出左手,掐住蛇的脖子,将它往自己左手上一缠,右手一直未停的,依旧在书。
天空压来乌云一片,起了风,这竟是个要下雨的样子。
此时考生们陆续而起,都已经开始交卷了。
还在奋笔疾书的男人肩宽背挺,胡茬根根分明,古铜色的脸上,两道浓眉紧簇,修挺的鼻尖上还挂着森森汗珠儿。
而他的左臂上还缠着一只三尺长的五步蛇,蛇头就在一只杯子口上探着,这蛇,竟是在吃香油。
每每有考生捧着考卷自他身边走过,都要吓一大跳。
葛青章此时已经吓傻了,只道蛇必定要咬陈淮安,陈淮安也必死无疑,岂料他竟化解的这样快,一手御蛇,还能一手书卷,怔了半晌,舔着半干的唇说:“陈淮安,直到今日,我才认你是我的表妹夫。”
第144章 防不胜防
今天也是林钦的小徒弟,皇帝的儿子朱玄林到神武卫学习拳脚的日子。
锦棠是正午的时候到的神武卫,不过因为今日殿试第一场,林钦并不在,接待她的是吴七。
小皇子于皇帝来说,大约就是小念堂对于罗根旺的感觉。爱他,疼他,但那爱全放在心里,明面上是不会露出来的。
他的成长,安全,以及身边的人,皇帝似乎也不甚观注,林钦都不在身边,居然还让他一个人出来。也难怪上辈子这孩子最终成了个傻子。
他还带着个大伴儿,一个名叫德胜的小内侍,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进神武卫的衙门,就忙着去跟几个副指挥使,统令们拉关系,作交际去了,而于他来说最重要的小皇子,往校场一丢,便跟没有小皇子这个人似的。
锦棠去的时候,这孩子正在毒日头底下玩泥巴了。
杏黄面的绸质袍子,显然布料是好的,可惜用了最次等的线,一处处全是破口,这孩子大约也许久没吃饭了,瞧见穿着直裰,屈膝半跪在自己面前的锦棠,舔着唇唤了声姐姐,便又低下头,去玩沙子了。
一看,他就是打小儿没人理,独自一人玩惯了的孩子。
锦棠揭开食盒,捧了碗拿冰湃着的山楂糕,柔声道:“殿下,尝一块试试。“
朱玄林摇了摇头,抿着唇,依旧在挖沙子。
“父皇说,我不能随便乱吃别人给的东西,那里面全是下了药的,徜若我吃了,就是自己找死。”孩子吐了这样一句与年龄不相符的话。
锦棠于是将那块冰凉凉的山楂糕放进了自己嘴里,吃罢之后,再拈一块出来,问道:“这块要不要吃,不吃我也吃了它?”
其实最能引起人食欲的,就是看别人吃饭了。
朱玄林犹还脏着手,颇丧气的抬头看了锦棠一眼,道:“大伴儿说了,脏着手是不能吃东西的,吃了会拉肚子。”
锦棠于是往他唇边一凑,他舔了舔,大约那种酸甜和着凉气吸引了孩子,他蠕了蠕唇,轻轻的咬了一口,在舌尖上回了片刻之后,忽而张大小嘴一吞,就把整块儿的山楂糕给吃了。
吃了一块还要一块,连着吃了三块,孩子瞧着碗里还有,便跟那喂熟了骨头的小狗似的望着锦棠,居然来了句:“姐姐,烦请喂给我吃。”
锦棠爱孩子,但就跟那狼外婆似的,除了自己两个小弟弟,没疼过别的孩子。
当然,这世上的孩子大多有爹有娘有亲人,不会去接受外人的疼爱。而朱玄林这孩子,贵为天子唯一的儿子,本该仿如珍珠一般,叫人捧在掌心的,谁知最后却得锦棠来疼他。
她揽过孩子的脑袋于自己额头上碰了碰,道:“这东西太凉,吃三块仅够了,你要想吃,孃孃这里还有好东西,快来。”
生的南瓜子没有熟的好吃,孩子当然不喜欢吃。
锦棠为了能叫这孩子喜欢,特地把生南瓜子放在昨夜熬好的红糖汁子里滚过一回,薄薄的瓜子儿,外面罩着一层子的焦糖壳子,又脆又香。锦棠喂一粒,这孩子吃一粒,转眼就吃了个一干二净。
这东西驱虫最管用的,锦棠估摸着再给他吃上两三回,他肚子里的蛔虫就该给驱下来了。
看这孩子于校场上玩了半日,锦棠又给他喂了一碗自己熬的黄米粥并饼子,普通人家最普通不过的吃食,更何况饼都凉了,口感肯定不如早晨陈淮安他们吃的时候香,但这孩子居然吃的津津有味,见锦棠要走,还说:“孃孃,徜若我给你封个官职,您能进宫陪伴我吗?”
锦棠笑道:“进宫大约是不行的,因为孃孃太老,皇家不肯要孃孃作婢了。不过,殿下要是喜欢,就跟林指挥使说一声,下次您来神武卫的时候,孃孃继续给你送吃的,好不好?”
朱玄林到底才不过五岁的孩子,一顿饭就给哄的乖乖儿的,狠狠的点着头。
锦棠边走边回头,一边庆幸自己这般容易的就给这孩子喂了南瓜籽吃,一边又因为这孩子太容易哄,身边漏洞太多而担心不已。
一个才五岁的孩子而已,孤独,寂寞,独自玩耍大约是他的常态,锦棠离开校场的时候,便见他忽而站了起来,回过头来,搓着两只脏兮兮的手,远远的望着她。
“孃孃,记得再来呀。”孩子喊了这样一句,锦棠于是笑了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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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进士眼看就要从金殿回来,回家的路上买了一块豆腐,一刀五花肉,再兼一大把鲜淋淋的水芹菜,连切带剁,指挥着如意擀面,要替他们做一碗汤清面筋的臊子面出来。
陈淮安喜食薄而宽的韭叶面,所以他的一张,要擀的薄,而葛青章细食细而硬,状如龙须的细面,他的,就得相应的擀厚一点儿,但是切的必须极细,所以,这活儿特考验刀功,得锦棠来切。
正切着,外面门哐啷一声响,便是齐高高一声叫:“二爷,高升的二爷,中了状元的二爷您回来啦。”
锦棠于厨房里也是一喜,与齐如意两个争先赶后的就挤了出来。
葛青章是叫陈淮安和陈嘉雨两个架着进来的,他混身的衣服全都湿透了,面色仿如透白的纸,挂着一层子更白的汗,就连头发梢子里,都往外透着汗。
“我表哥这是怎的啦?”锦棠一把摸上葛青章的脸,冷的渗人,她于是问陈淮安:“中暑啦?”
陈淮安也只当葛青章是为了昨天夜里他和锦棠同床了而发脾气,将葛青章扶进了屋子,便拉着嘉雨出了门,沉声对锦棠说道:“糖糖,进去劝劝他。人总都得往前走,他要再这个样子,可就真不算个男人了。”
锦棠于是进了葛青章和嘉雨俩人的卧室。
京城寸金寸土的地方,俩张三尺宽的小床分在墙的左右,陈嘉雨的一张床上被子裹的像猪大肠一样乱扔着,而葛青章的床上被褥却是叠的整整齐齐,他侧靠向里,面朝着墙闭眼躺着,身上依旧在不停的往外冒着汗,背上湿了一大坨,像个从三更割麦子割到晌午才回家的老农一样。
“你可是怕我万一怀孕了,就没法做生意了?”锦棠试着问道。
葛青章艰难的往前蹭了蹭,整个人几乎要贴着墙了,咬牙半晌,说了句:“你出去。”
锦棠于是又道:“虽说曾经陈淮安不是个人,但我的性子也坏,万一这辈子我们俩能走到头呢。毕竟他如今也还算好,表哥,虽是夫妻,但我是我他是他,我如今可有一座大酒坊在身后,便真叫他负了,养得起你和念堂,也背负得起整座锦堂香,你又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葛青章总算憋了一句出来:“他最终的目的,是要让你生孩子,把你困于内宅,让你出不去,并且重走你曾经经历过的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