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堂香事——浣若君
时间:2018-09-04 09:05:33

 
 
第146章 大水瓢儿
  天香楼。
  黄爱莲和姑母黄玉洛相对而坐,借着盏子五连珠圆形羊角宫灯的光亮,黄玉洛正在往黄爱莲的鬓边插着一枝粉色的碧玺芙蓉珠花。
  黄玉洛惯常养着的小哈巴狗儿白豚把佛桌腿儿当根狗骨头,舔的正欢。
  自打黄爱莲重又回来,将自己的梦全都坦承给黄玉洛之后,黄玉洛便时时跟黄爱莲说,她是这世间顶美的女子,当然,也一直以她为臂膀,在宫外培植眼线。
  事实上,黄爱莲就是黄玉洛在宫外的,手和眼。
  听侍婢来通传说陈淮安来了,俩姑侄相视一笑,黄玉洛起身,理着裙踞,跪坐到了屏风之后。
  脚步沉沉,这是陈淮安上楼来了。
  黄爱莲盛妆过,端坐在灯前,也不知为甚,经过两世,也算大风大浪里淌过来的人了,居然一颗心扑通扑通的,就狂跳了起来。
  来人只穿着件布衫子,马鬃似的长发紧成马尾,腰间不过一条布带,勾勒着紧窄的腰线,一步,便是沉沉的一声。
  烛光照着他古铜色的脸上,浓眉毅目,悬鼻挺拨,冷冷望着她,恰是那日在旭亲王府时,一手撕扯着她裙子时的样子。
  这男人,当初在凉州,两目痴痴望着她,说她脸上书着美貌二字时,那撩动人心的嗓音,痴烈的眼神,仿如一股热浪烫过黄爱莲的心口。
  从此之后,任是世间容颜怎样绝美的男子,都入不得她的眼呢。
  见是黄爱莲,陈淮安吐了口浊气出来。
  意料之中。
  上辈子,也是因为黄玉洛敏锐的发现他准备对浙东一派动手,才有意出面拢络的他,想要试探他,他怀中所藏的那个杀手锏究竟为何。
  这辈子,因为他出手提前,她的应对之招也提前了。
  “太后缘何不在,就只是你?”陈淮安直接开门见山,问道。
  黄爱莲道:“姑母说,她着实赞叹至美在御街上的表现,当然,也相信至美明白一个道理。世家皆是一体,无论浙东还是淮南,你如今所做的事情,伤敌一千,损已八百,于我们浙东党无益,于陈次辅,淮南党亦是无益的。”
  陈淮安笑了笑,跪坐到了黄爱莲的对面。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灯火,同样两角卷曲的小佛桌儿,上辈子亦是在这地方,不过,与他对饮的是黄玉洛。
  果然,黄爱莲推了一盏酒过来:“或者比不得锦堂香,但至美不是说过,酒乃你的性命,今夜既出来了,就尝尝我这茅台,看味道如何?”
  对了,上辈子他也吃过酒,不过是黄玉洛递来的。
  当时,她一手支着下巴,笑嘻嘻的听他说着自己想要如何着手,改变这种党派纷争,官员们尸位素餐,却又不肯干实事的局面,他还说,自己想重拾书本,再战一回科举,就只为能够让朝臣们心服口服。
  那时候锦棠厌他,也因为家里的琐事,回到家,只有他听锦棠说的,骂的,锦棠从不听他说这些。
  而世间还从未有一个女子,听他说过自己的胸怀,理想,偏偏那个女子还是本朝太后,陈淮安说予黄玉洛听,所怀的目的,其实还是想,看自己能否从太后这里获得些支持。
  于是,他就多吃了几杯,然后……
  黄爱莲的杯盏递了过来,陈淮安忽而一个惊醒,伸臂一扬,直接就挥翻了黄爱莲手中的杯盏。哗啦一声,酒液浸了满地。
  小白豚闻到酒香,立刻扑了过来,吧唧吧唧于地上舔了起来。
  陈淮安旋即拍案:“此酒有毒,否则狗怎么吐血了?”
  黄爱莲啊的一声,顿时失色,屏风后面的黄玉洛更是一声尖叫,毕竟这小狗儿是自已除了儿子之外最疼爱的物儿,要真中毒吐血了,她得伤心死。
  但旋即,陈淮安咧唇又是一笑:“陈某不过玩笑而,黄姑娘竟是个开不起玩笑的?”
  黄爱莲于是又笑了笑,拿腿踢着,蹬着,把狗给蹬远了。
  毕竟两辈子加起来,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随着屏风后的黄玉洛一声尖叫,陈淮安一个警醒,恍惚记得当时意识将要朦胧的时候,他似乎也曾这样一巴挥过去,将黄玉洛挥翻在地。
  然后,他似乎还曾跌跌撞撞的爬起来,跑到窗户边儿上,然后纵身一跃……
  他脑海中分分明明,有一声黄玉洛一声尖叫,恰似在秦州时,看他生吃兔子时那般,凌厉的尖叫。
  就仿如此刻,她因为自己的狗而发出的惨叫,一模一样。
  所以,像齐如意一样准备爬床,叫他一肘子捣开的是黄玉洛,而非黄爱莲?
  而陈濯缨,压根就不是黄爱莲的孩子,而是黄玉洛生的?
  确确实实,自打那日之后,将近一年的时间,太后黄玉洛化身为求真居士,于宫里深居简出,会不会,就是她深居简出,修道的那一年,生的陈濯缨?
  陈淮安忽而对那一夜产生了疯狂的怀疑。
  他分分明明,一肘子挥过去,就把黄玉洛给打翻了,而后直接从窗子里跳了出去,怎么后来又会有孩子的?
  那只小哈巴狗儿忽而突噜突噜的叫了起来,不停的叫着,也不肯在屏风后面呆,蒙头蒙脑跑了出来,尾巴乍了个老高,四处搜寻着,寻到黄爱莲赤裸的脚上,也不知怎么觉得这是个去处,竟就前拱后掬的,干了起来。
  边干,它还直汪汪的哼唧,仿如嘴里叫人捣了一根木棍一般。
  这狗只是吃了春药而已,不比上辈子的陈淮安,先是吃了三场大酒,而后才吃的这茅台酒,他当时确实烂醉如泥,甚至于,陈淮安觉得,自己当时已经醉到起不了阳了,又焉能怀上个孩子?
  黄爱莲挥又挥不走这狗,起又不好起来,还努力的想要装出个端庄来,咧唇一笑,比哭还难看:“这狗大约是疯了吧,至美你觉得呢?”
  陈淮安两只长臂按在佛桌上,躬腰,头缓缓凑了过来,沙声道:“非也,它只是发情了而已。黄姑娘不曾见过狗发情?”
  黄爱莲连连摇头,但饶她脸皮够厚,终归是女子,一只狗在她脚上拱着,焉能不脸红?
  她连连的蹬着,想要挣开了狗。
  陈淮安觑着狗还在不停的动,嗖的一把抓了起来,小哈巴狗儿,顿时四腿一蜷,嘴里哼哼唧唧,指头大的东西,突突的还在动着呢。
  烛光下他捏着只狗,转过脸来,依旧是往日坚毅而又疏朗的笑:“等了半天,没有吃到兔兔肉,也没有见着烹兔兔的人,倒是见了只大约满京城最阳刚的狗,陈某这稀奇也看够了,想要告辞,可否?”
  黄爱莲尴尬的什么一样,这时候那里还顾得上留陈淮安。
  陈淮安起身,大步出了天香楼。
  从今日起,徜若仍会有陈濯缨那个孩子,陈淮安觉得,自己连那唯一的一夜污点都可以洗去。
  只是,他依旧需要漫长的时间,漫长的等待,才能最终证明这件事情。
  *
  趁着深夜的凉风,他回木塔巷之后,拐过两条巷子,便是王金丹的家。
  不比亲娘夜里总要团着孩子,琼芳自然是和王金丹睡一屋儿,而呱呱自己则是睡在厨房里。陈淮安于呱呱的炕沿子上坐了片刻,王金丹才揉着眼睛进来了。
  俩人并肩而坐,陈淮安替呱呱儿打着蚊子,王金丹打着哈欠。
  因见炕头上呱呱儿的两件衣服都脏了,陈淮安从来没有插手干过活儿的人,居然从缸里打了一盆水出来,就着水就替孩子搓了起来。
  “真这样放不下,就带回你家又如何?”王金丹打了个哈欠,道:“二爷,你要再这样三更半夜的来来去去,我可不招待你了。谁知道你会不会打着看孩子的名义,趁着我不在家时,把我家琼芳就……”
  陈淮安拎干了衣服,瞧着孩子一双鞋也是脏的,遂又替他刷起鞋子来。
  他道:“我于这方面亏欠你嫂子亏欠的多,这孩子是真不能带回去的,你且等着,我得让呱呱进宫,给皇子做伴读去。”
  王金丹道:“皇子的伴读是快要开始选了,但我这身份,呱呱儿怕难选上,这是其一,另,他还需要个名字。”
  “就叫陈濯缨吧。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这是个好名字。”
  陈淮安说罢,控干了鞋子上的水,摆到了院子里头,临走时说道:“明儿去趟龙泉寺,把首辅家那尊宝贝搬回来,放回黄家,黄首辅,不动不行了。”
  抛了这样一句,他拐过弯子,又回家了。
  这一来一回,锦棠犹还在酣梦之中,睡的正香,没有一丝一毫的察觉。
  不过一个养子,要说就叫锦棠知道了也没什么,她顶多不高兴两天,该吃的该穿的绝不会少了呱呱儿。
  但事实上直到今日为止,陈淮安才明白过来,对于爱着他的罗锦棠来说,最可怕的背叛是,他深深的爱着的孩子,不是她生的。
  *
  次日一早,依旧是三更起床。
  就着油饼子糯黄米的粥,陈淮安和嘉雨依旧各用三碗,葛青章却是因为命根子痛扭到了肠子,吃不下去。
  陈淮安早起时看过一回,葛青章经过昨天一天的折腾,此时肿的腿都合不拢了。
  他忍着想笑的冲动让嘉雨给葛青章上药,而后,不由分说将他背起来,就背着进皇城,到保和殿面君,答题,等候填榜官公布殿试之后的名次。
  作者有话要说:  说表哥小的,打脸啦,今天变的好大好大啦。
 
 
第147章 再黜三名
  清早再回保和殿,七十多个新科进士们黑鸦鸦的站了两列,从来只知寒窗读书,没有煅炼过身体的读书人们,真真儿都是些白斩鸡,昨日才考过一回,今儿又是三更就起,俱都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可是,等他们将来有幸迈入重臣之列,或者想的再大一点儿,将来有一日入阁为辅,这样三更就起,日落才能出宫的日子,还得成为常态了。
  所谓位置更高,责任也就更重。
  十年寒窗,真正站到这阔朗,庄严而又肃穆的皇城之中,个人的渺小,无力,权力的伟大与重要,才真正显露出它强烈的对比来。
  葛青章非但走不动,唇皮青焦,此时连站都站不住了。因为疼,冷汗直往外冒着。
  陈淮安架着他,陈嘉雨时不时的替他擦着汗,大殿之中鸦雀无声,唯独一只红木质,罩着玻璃罩子的自鸣钟发出不停的,嘀嗒嘀嗒之声,每想一下,葛青章的下体就要痉挛着发动一阵剧烈的猛痛。
  说实话,那东西肿成那样,葛青章已经准备好这辈子整个人都得废掉了。
  便黄启良的报复,他其实也已经是认了命的。
  毕竟从一开始,在渭河县的时候被康维桢赏识,再到被张宝璐提携,一步一步,他所靠着的就是这些人的赏识,否则的话,也不可能拿到杏榜第一。
  只要能带着举子们为科举争到一个公平,他觉得自己这条命的意义,也就值了。
  但是陈淮安不肯放弃他,都到这会儿了,满朝文武看着,他依旧一只大手撑着他的腰,要撑着他考完这最后的一场。
  终于,随着内侍向亮一声宣,皇帝来了。
  葛青章是叫陈淮安压着跪下去的,磕罢头,是他和嘉雨两个于两面相搀扶,才能把他搀着站起来。
  叩拜皇帝,再简单不过的动作,疼的葛青章几乎昏死过去。
  抬头,他便见皇帝是个身材中等,略有些发福,面色肃穆的中年男人,穿着正红面的袍子,头戴乌色软幞,顶心嵌着一枚正红色的南红玛瑙。
  “昨日,朕曾听闻有新科进士赞叹,说宫里的馒头格外好吃,咸菜里的香油味道也极为地道。不瞒大家说,朕每日一早,也只食一个白太馒头,并一份咸菜。”
  皇帝的声音略为沙哑,平和,又不失其威严,顿了一顿,他又道:“那诸位今日就坦诚直言,将你们这十年寒窗的才学都表露出来,只要论的有理,论的好,往后宫里的白面馒头,朕与君同食之。”
  这一席话说的平易近人,又不乏幽默,紧张了整整一个早上的新科进士们顿时就放松了下来,当然,同时也都摩拳搓掌,都积蓄着力量,准备好了要以一番惊人之言,得到天子的赏识与青睐。
  还是昨日的试题:论帝王之政与帝王之道。
  皇帝从龙座上站了起来,踱着步子下到大殿之中,手里拿着的,是他早晨已经翻阅过,考官们也一致认为答的最好的几份卷子。
  于进士们中间走着,他问了来自淮阳的杏榜第三郑朝宁几个问题。
  这位郑朝宁是陈澈的门生,心学传人,虽才不过三十,早已誉满乡里。皇帝听罢回答之后,又踱了几步,问了另一个来自山东的杏榜第五,万程几句。
  之后,他便转到了陈淮安所站的一排,踱步过来,望着葛青章,问道:“来自秦州的杏榜第一,葛青章,朕问你,权为何物?”
  要说,在考入金殿之前,像葛青章这样的举子,是绝对不可能面见君王的。
  但朱佑镇这个男人,葛青章曾在凉州府的时候见过。
  他算不得相貌标致,也算不上气宇轩昂,但周身一股贵气,却又平易近人,他就是葛青章心目中该有的,中兴之君的相貌与气度。
  忍着痛,葛青章道:“权者,明君贤臣之助也,昏王小人之祸也。”
  皇帝点了点头,又问陈嘉雨:“来自秦州的杏榜五十八名陈嘉雨,朕问你,兵为何物?”
  嘉雨道:“兵,必慎用之。护国,卫家才用之,反之,大兴刀兵,民亦必反。”
  皇帝深深点头,目光往下一滑,便见陈淮安一只大手,始终掐着葛青章的腰。而杏榜第一的葛青章,面如金纸,头发皆湿,瞧着似乎是个,立刻就要倒的样子。
  他转身,回到了御座上,一招手,自有填榜官上前,在皇帝的授意下,为这些新科进,朱笔填出甲榜来。
  只等朱榜填好,披红挂彩,敲锣打鼓,于甲榜前三来说,人生得意马蹄疾,今儿就是他一生之中最畅意逍遥的一日。
  首辅黄启良满打满的算好,葛青章就算不废,今天也绝对不可能上金殿应答考试,至少已经成个残废了,不期他居然还能站在保和殿的金砖上,还能应对皇帝的提问,气了个仰倒,抽空出殿,找了个小内侍传话,便是要让葛青章今日竖着进宫,横着出去。
  *
  沉默,又格外难熬的一刻钟之后,由皇帝金口御言,读出今科的甲榜前三。
  第三是杏榜第三的郑朝宁,第二,则是杏榜第五万程,至于第一,今科状元,皇帝顿了良久,才缓缓吐出几个字来:“甲榜第一,秦州葛青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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