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棠顺着他的话头儿说道:“瞧着,似乎大人今儿有任务在身的样子。”
林钦道:“本使负责京城防戌防戌,今夜确有任务,不过,只是配合五城兵马司执勤而已。城内治安,是由五城兵马司的袁晋在管。”
他在公事方面,不比陈淮安向来不愿意多说,只要锦棠问及,都愿意耐心的讲给她听。
不过锦棠上辈子没心思问这些罢了。
五城兵马司的袁晋,那是陈淮誉的未婚妻袁俏的哥哥,上辈子锦棠将死时,袁俏已经死了,但袁晋飞黄腾达,从一个小小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一跃而成了神武卫的指挥使,与两位国公同掌兵权,一身团花锦簇的三品武官服,寒目出入禁城,威风凛凛。
所以,徜若林钦只是配合执勤的话,那举子们,是他杀的,还是袁晋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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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钦笑着请锦棠坐了,问道:“当日在旭亲王府,娘子怕是给吓坏了吧。”
锦棠亦是笑着摇头:“不曾。”
林钦手扶上书案,依旧在笑:“每每入宫面见小皇子,他倒是经常提起罗娘子,说皇宫里有十二个娘娘,个个儿都爱抱他,身上的香味也个个不同,但他闻过最香的,却是罗娘子身上的香气。”
皇帝朱佑镇后宫里总共有十二位嫔妃,于一个皇帝来说,算少了。
不过十二个嫔妃瞅着一个小皇子,应当是拿他当眼珠子的,就为了他将来称帝之后,能待自己好一点,嫔妃们当然个个儿争抢着抱。
可到底亲生的娘已经死了,而那些嫔妃终究不是自己的娘亲。
锦棠心中本来不愉的,但因为林钦提及了小皇子,思绪也就跟着他走了。
径自说道:“当日我瞧着那孩子面上白斑点点的,怕是腹中有虫的样子,腹中有蛔虫闹腾,孩子就不肯吃饭,又还瘦,徜若指挥使下趟入宫时,记得跟御医们提上一句,其实不必中药,生南瓜子儿是驱虫的良药,早晚给他吃上几枚,就能把虫给驱下来。”
笑意润着林钦略显沧桑的面庞,铁血搀杂着柔情,倒是格外的好看。
他道:“本使乃是皇子的武夫子,教他些强身健体,运息吐纳之功,每隔两日他便到神武卫一回。既罗娘子断定是蛔虫所致,不如后日带些生南瓜子来,我予他食了,看看效果,如何?”
皇子的饮食,按理来说是天下间最慎重的事情,无论是在哪里吃出了问题,只要那个人不是像黄爱莲一样有人罩着,肯定得丢了性命。
锦棠活了两辈子,不是不懂得这个。
但她一念之间,想起那个窝坐在父亲怀中,父亲表面上疼他爱他,实在上却一丁点儿也不为他而争取利益的孩子,心中浮起一股子的哀伤来,便道:“那我后日再来。”
林钦于是笑着挥了挥手,道:“去吧。”
因为一个孩子而起的交往,于一段感情来说,委实是个良好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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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说了不管不管的,可回到锦堂香之后,锦棠便一直的心神不定。
她于是打发了骡驹和齐高高两个出去找陈淮安,四处都找不到,再打发了他们出去找葛青章,甚至连黄首辅家的门人都打问过了,亦是没有找到。
等到暮色降临,锦堂香也该要关门,他们该要回家了。
此时隔壁的客栈静静悄悄,空无一人,显然,落第的举子们,只怕全都跑到御街上去了。
锦棠咬牙许久,终于还是唤过齐如意,并骡驹,齐高高几个来。
因为就在客栈隔壁,如意他们几个也都听到了,隔壁那些未能上杏榜的举子们的哭嚎与不甘心。
也知道他们今夜要在御街闹事,不过如意几个全是平头百姓,于这种事情,报的自然是看热闹的心。
瞧着小东家一脸大事将临的紧迫感,齐高高个二皮脸先就认真了起来:“大姑娘,便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你一声说,高高我两肋插刀都替你办的,怎的啦,有话你就说。”
锦棠于是道:“如今很多举子只怕都上御街去,妄图把皇上给闹出来了。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皇上压根不在九重皇城之中,他一会儿,要来咱们酒坊。”
齐高高一声尖叫:“这怎么可能?大姑娘,咱们平头百姓,皇上来咱们这儿作甚?”
锦棠瞪了他一眼,道:“我前几日在旭亲王府救过小皇子的性命,这个满京城的人都知道,皇上今夜微服,恰是来感谢我的。
一会儿你们出去,只许私下悄悄的说,瞧着年青些的,年纪小些的,就把他们悄悄儿的,全叫到咱们酒坊中来。”
徜若屠杀真的不能避免,她其实帮不到太大的,过早把事情宣扬出去,她会牵扯其中,也许还得被杀头。
而各地闹事的举子至少三百余人,真要闹起来,听说朝廷要屠杀他们,或者还会欣起更大的动乱来。
她能做到的就只有尽自己的能力求一些回来,把年青的,年纪还小的举子们,能救一个是一个。
不过,便齐高高和骡驹几个,也得用骗的,只有他们信成真的,举子们才愿意到这锦堂香来,抱着面见圣颜的目的,侥幸留下一条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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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就要入更了,亥时一到,人定之,便算是入更了。
锦棠把所有的酒,并值钱的物品全锁到了地下,把银票收起来自己揣着。
而后,便把店门整个儿打开,把自已几个家人全遣了出去,揣着两只手,便在大门处等着。
这条街上住的全是高官贵贾们,离的最近的旭亲王家,早已门户紧闭,黄首辅家更是,连门外两只石狮子都搬回了院子里。
他们都知道举子们要闹事,也知道会有屠杀,但身为当权者,即得利益者,是恨不能那些年青鲜活的举子们一个个全死了的人,自然是关起门来,万事大吉。
突然,有个瞧着顶多不过二十岁的年青人突然的就冲进了酒坊,迎门照面的一笑,道:“小哥儿,听说今夜皇上会来此?”
锦棠扬起大拇指,指着内院道:“据说是要来,不过来不来还没个准儿了,要不,你先到里头等着去?万一皇上真的就来了呢?”
于一个落第小举子来说,能够亲见圣颜,堪比一生之中能叫雷劈中的机会。
是以,这小举子也不起疑,反而笑了笑,说道:“那陈淮安和葛青章就是骗人的,他们今夜打头阵,此时已经到皇城下了,这倒好,我抢个先儿,在此等着皇上呗。”
锦棠听了顿时失声:“你说今儿领头的是谁?”
小举子道:“杏榜第一葛青章,七十七名陈淮安,怎的啦?”
锦棠心说要了我的老命了,这俩个中了进士的,陈淮安还是曾经做过阁老的,怎的这样冲动,就去闹事去啦,他难道不知道,林钦以神武卫布防,袁晋五城兵马司紧随其后,紧紧包围了整条御街,就是准备要把闹事的举子们全都屠杀怠尽?
她此时还是男装,也不再多说,转身就出了酒坊,往御街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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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街这条街道,五更的时候会封街,只供入皇城上早朝的朝廷大员们行走。
等到卯时,日出时分,便会解禁,城中百姓,无论任何人都可以随便行走。再等到酉时日落,内阁辅臣们出宫之时,又会封街,待到入更,街道再度开启。
此时恰好御街解封,从四面八方不停的往御街上涌着,只瞧那样子,大多不是穿着直裰,就是戴着方巾,俱皆文弱,有年青的,也有老的,但个个儿身上一股文气,显然全都是读书人。
罗锦棠继续往前走,宽大阔朗的广场上,四处都是人,俱都面貌一样,衣着也一样,于这人群中,她找不到陈淮安,也找不到葛青章,便个头最矮的陈嘉雨,她也找不到。
葛青章和嘉雨还就罢了,傻读书人而已。
可陈淮安不是,他可是多活过一辈子,切切实实经历过上辈子的屠杀,而且手上还沾过鲜血的,怎么就那么傻,居然也会跑去闹事?
锦棠正于人群中找着,忽而便听人群中一阵哄闹之事,所有人俱皆回头,望着皇城的方向。
是有个男人怀中抱着一只古琴,正在扬声而唱: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这是唐代大诗人韩愈的一首古诗,唱的人声音粗犷,高昂,再配上古琴洪厚,悠扬的声音,于空旷而又阔朗的广场之下,夜风之下,说不出的沧凉悲壮之感。
锦棠蓦然听得,忍不住便是一笑。
这居然是陈淮安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林钦:我有小皇子哟。。。
淮安:我会唱歌哟。。。
表哥:我……作者已经把我pass了,而且,我蛋疼……
第137章 美人如刀
要说陈淮安其人,碰见个妇人当街生产,旁人嫌脏嫌污嫌晦气,他一把抱起来就能把她抱回家去。
有老太太坐牛车晃晕了,下车就吐一街,陈淮安愿意掏出帕子来,非但要替她擦干净了衣裳,总得找把铁锹,仔细的埋了那脏污再说。
只要他愿意俯首,他就能低到尘埃之中。
上辈子顺天府当差的时候,被街上摆摊儿的泼妇们扔了臭鸡蛋,也只会笑着说一声娘子你真美,今儿你家相公要是不在家,我陈淮安必得到你家里叨扰一杯茶去。
再横再丑再不拿自己当人看的泼妇,也能叫他给说脸红喽。
可是穿上内阁辅臣的公服,坐在十二人抬的大轿子上,他一脸寒霜,背微偻着,喜怒不形于色,也能是个忧国忧民的,辅政大臣。
此刻他一件青衫,怀中一把古琴,装模作样抚上两把,放声而歌,落拓文人,居然也装的像模像样。
而葛青章就站在他面前,一袭月绫面的白衣,月光之下面色如玉,发由白带而绾,手中执箫,按到嘴边,婉转而又凄凉的箫声旋即随夜风而起。
白衣如云,面庞如玉的葛青章,站在金水桥畔,叫汉白玉的栏杆衬着,仿如仙人,将要临空而去。
他是今科杏榜之冠,按理来说,只要稳扎稳打,进金殿不出意外,就能得状元的,居然也叫陈淮安给拖下了水。
锦棠心说,陈淮安自来就不碰乐器的,而葛青章家贫,生来唯一有过的乐器就是口哨,这俩人一个能琴,一个能箫,她得掐自己一把,看是不是在做梦。
琴声再度响起,又是陈淮安的声音: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这亦是唐诗,是唐代大诗人柳宗元叹世事,叹仕途,叹自己一生勤学,空有一腔之才却无以为报的遗憾。
打小儿在渭河县打拳吃酒,练得一幅宽广,醇和的音域。
再兼他本字正腔圆,尾调悠长,随琴放歌,渐渐儿的,从四处集合来的举子们就全都盘膝坐到了他的身后,所有人和着他的节拍,一首首唱起了古诗来。
唱罢柳州登台,又是齐安晚秋,唱罢齐安晚秋,又是赤壁怀古。
一首首苍凉,磅礴,大气的古诗,唱的全是读书人的无奈,也是报国无门的空撼,唱着唱着,一个个泪雨滂沱,衣襟全湿,这些举子们却依旧在唱,声音越和越高,几乎要响彻云宵。
身为读书人,他们个个儿,几乎都是大明十三省各地的翘楚,各州的才子,背负着行囊,千里跋涉而来,只为一朝杏榜提名,从此能够报效家国。
可政治非是读书,他们空有一腔报国的心,不被权贵赏识,就永远没有登阶的希望。
此时长泪满襟,面对着青黛色后天幕下,一重又一重的皇城,把自己的无奈与壮怀唱予天子听,也是他们身为手无寸铁的文人,蝼蚁般低微的呐喊。
但胜在人多,再微小的力量,只要集众人之力,就可以上达天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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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棠继续往前走着,快要挤到金水桥边时,却差点叫人绊倒。
地上盘腿坐着个少年,怀中一把古琴,在暗影处弹了个不亦乐乎,而他的身边,是个破衣烂褛的瞎子,箫声吹的悠扬婉转。
锦棠于月光下瞧着这少年格外熟悉,一把将他拉起来,惊道:“嘉雨,你不说好好儿在家呆着,来这儿凑的什么热闹?”
陈淮安在唱,嘉雨手中的琴就不能断。他道:“嫂子,二哥要唱诗文,我这是在替他抚琴了,快勿要打扰我们,一边儿玩去。”
“我就说嘛,陈淮安要会抚琴,太阳得从西边出来了。”却原来,他抚琴也只是做个样子,真真这儿替他抚着的,是嘉雨。
此时站在广场上四顾,通往这广场的每一道街口都已经叫神武卫的人给封了,而五城兵马司的人,在锦棠来的时候,就见他们已经在从护城河里往外引水。
虽说看不见,可锦棠也能感觉得到,林钦和袁晋,也许就在某个角落里,冷冷的望着。
她觉得以皇帝朱佑镇那般文默,怕事的性子,瞻前顾后,怕是不会出来见这些举子们的。
而举子们到这御街上,也不是来唱歌,哭皇天的。
他们最终会不耐烦,最终要闹起来,只要他们出现推搡,或者躁动,辱骂,一丁点儿的乱子,隐在暗处的神武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冲出来,将他们尽屠。
可陈淮安依旧在唱,是一种逼不出皇帝,就誓不闭嘴的绝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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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广场,一处阴暗的角落里,林钦单手持剑,立于黑暗之中,他的侍卫长胡传才从宫中出来,此时正朝着他走过来。
“太后什么意思?”林钦问道。
胡传道:“太后说,这些人,须得尽屠才可,否则的话,首辅的威信,如今朝堂的秩序,可就全没了。”
犹豫片刻,他又道:“她还说,待得明日一早,她在慈宁宫设宴,为您洗风尘。”
林钦抽唇笑了笑,反问胡传:“为何是明早,今夜本使就要她接风洗尘,还要她在榻上相迎,你问她可否,只要她愿意,本使此刻就杀人。”
胡传给问住了,哑声片刻,道:“指挥使大人,这怕……”
林钦笑了笑,停了这个逼人的话题。
黄玉洛如今拿自己当根胡萝卜,拿他当头驴,既要叫驴跑,还不能叫驴吃得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