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江左世家本来就是见风使舵,没什么信义可言,一旦露出颓势败相,他们必然第一时间反水。
比起战场上明刀明枪的对阵,这些大家族的暧昧态度更令人担忧,梁玄小心翼翼地周旋其间,颇有如履薄冰之感。
还有一件事,除了他和丁先生之外无人知晓,连宁白羽都被蒙在鼓里——他体内的毒性已经遍及腑脏,一旦发作起来,别说是药人,就是大罗金仙再世也救不了他。
他不知道毒性什么时候会发作,直到某一日早晨起床时,他突然发现四肢突然失去知觉,缓了一会儿才渐渐恢复过来。
从那天开始,这种症状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萧廖的秋气仿佛暗合着生命力的流逝。
这些当然不能让董晓悦知道。
***
这一日,董晓悦吃过午饭,照例躺下打盹,才睡了一小会儿,突然梦到从悬崖上坠落,猛地惊醒过来,把睡意给吓没了。
她横竖睡不着,便起了床,打起帐幔一看,帐篷里只有她一个,两个美人不知哪儿去了。
董晓悦披上衣服打算出去透透气,走到门边,隐约听见两个美人在说话。
其中一个道:“不知道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
“听他们说,左不过这几个月就该见分晓了,到时候殿下回京,不知咱们俩怎么办……”另一个答。
不小心听见别人说体己话,董晓悦有些尴尬,正想弄出点动静让他们知道隔墙有耳,忽听第一人接口道:“殿下这么看重娘子,想必是不会把她留下的,咱们既然侍奉娘子,自然也要跟着去。”
另一个美人比较悲观:“这可难说,男子的心思说变就变,何况燕王殿下就要迎娶陆家三娘子作侧妃……”
董晓悦浑身一僵,把咳嗽生生憋回喉咙里,蹑手蹑脚地凑到近处,虽然两人说话声音很轻,但是隔着薄薄的帐篷油布,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待新妇进了门,还不知有没有咱们娘子的立足之地。”美人乙叹了口气,继续道。
“不至于如此罢……”美人甲犹疑道,“依我看殿下对娘子情深意重,怎会轻易捐弃?”
“你想想沈家郎君当初待你我二人如何?不也是海誓山盟,还不是说送人便送人。”
“这倒也是……”美人甲有些黯然。
两人感怀了一番身世,话题又转回了燕王殿下的绯闻侧妃陆家三娘子身上。
“哎,殿下果真要娶那陆三娘?”
“你不知道殿下最近三天两头的往陆府跑么?营里都在传呢,不过你可仔细着点,别在咱们娘子跟前带了出来,免得惹出是非。”
“怎么会,我又不是傻的,”美人甲苦恼地道,“听闻那陆三娘生得仙子一般,又擅诗赋琴书,这要是进了门,咱们娘子要怎么同人家比啊?”
美人乙深深地叹了口气,两人沉默了半晌,董晓悦感到十分惭愧。
“……至少董娘子性子好,成日笑嘻嘻的,而且生得也不差。”美人甲憋了半天,搜肠刮肚地强行挽尊。
“能美得过江左第一美人?”
“……”美人甲顿时泄了气,“那陆三娘总不能处处强一头罢,咱们娘子也有别个没有的好处……”
董晓悦感动得老泪纵横。
“譬如?”美人乙不以为然。
“譬如……咱们娘子浑身是毒,所过之处方圆半里之内,蛇虫鼠蚁蚊蝇全无踪影。”
“……”人形蚊香董晓悦流下了酸楚的泪水。
两个美人又八卦了一会儿陆家娘子,董晓悦听下来,那陆三娘不但才貌双全还人美心善,家世在江南地区更是顶配,简直是个古代玛丽苏,就这样的配置,在世人眼里还是不够格当王妃,只能屈居侧妃之位。
她以前从来没有从阶级的角度来看待过梁玄,眼下突然发现,燕王殿下离她这个普通群众非常遥远——严格来说她连群众都不算,是个没户口的盲流。
如果她留在梁玄的世界,最好的结果大概就是乖乖待在王府混吃等死,当一条称职的咸鱼,这前景实在算不上光明。
董晓悦其实不太相信梁玄会娶陆三娘当侧妃,目前形势下和陆家缔结婚姻是个不错的选择,一个侧妃之位换一个强援,说到底还是燕王殿下占了便宜。
但是以董晓悦对他的了解,梁玄一定不屑于做这样的买卖,而且她很笃定,如果他真有这个想法,一定不会瞒着她。他们之间虽然没有山盟海誓,却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可是尽管理智上明白,在听到侧妃两字时,董晓悦仿佛突然挨了一记闷棍,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茫然无措。
那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对梁玄产生了强烈的占有欲。
第110章 告白
董晓悦这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 两餐饭也吃得味同嚼蜡。
两个美人见她时不时往门口望,故意一唱一和地打趣她。
一个明知故问:“娘子何故频频张望,可是在盼什么人?”
另一个板着脸道;“好你这多嘴的奴婢, 竟敢取笑娘子, 还不快去打听打听殿下何时回营!”
董晓悦知道他们合起来臊自己,脸不由飞红了一片。
“娘子莫着急, 奴婢这就去打听。”那美人嘻嘻笑着, 一边出了门。
那美人不一会儿回来道:“殿下今日去城里赴宴, 未曾归来……”
要是换了平时, 董晓悦多半听过就抛在脑后, 今天却多长了个心眼,假装随口问道:“是哪家请客啊?”
那美人心虚地看了看同伴,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娘子的话,是陆家。”
“……哦。”董晓悦点点头道。
“娘子莫要担心,军营去城几十里路,用完晚膳立即出发这会儿也还没到呢。”
另一人也附和:“殿下一回营保准立即来看娘子。”
董晓悦知道他们这是好心安慰她,笑着道:“说得好像谁稀罕他看!”
美人们不疑有他,见她展颜, 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几人麻利地收拾了盘碗杯盏, 煮上一壶清茶, 抬了张棋枰出来, 凑着头玩董晓悦自制的古代版大富翁。
大约是情场有些坎坷,董晓悦今晚的手气特别顺,连赢了三局。
不知不觉夜深人静, 董晓悦把赢来的耳珰、香囊、银钗往身前一捋,打了个哈欠问道:“什么时辰了?”
其中一个美人看了眼更漏,小心翼翼地觑她的脸色:“快到子时了……要不奴婢伺候娘子就寝罢?”
董晓悦犹豫着要不要再等等,她在这营中住了几个月,梁玄偶尔有事夜不归宿都会主动报备,早晨见面时他只字未提,可见没有在城里过夜的打算。
“再等等……”
她话还没说完,外头响起宁白羽熟悉的声音:“董娘子歇下了么?”
董晓悦感到心猛地揪紧,忙道请进。
宁白羽避嫌,隔着门帘道:“殿下遣我回来同董娘子说一声,他多饮了几杯酒,不便骑马,今夜不回营了,还请董娘子早些安置。”
“有劳参领特地跑一趟,您也早点休息。”
宁白羽身为参领,又是燕王殿下的心腹侍卫,跑腿传话这种差事让他来做未免大材小用,梁玄特地派他来,可见是为了安她的心。
可是有必要这么郑重其事吗?董晓悦心头闪过一丝疑虑,不过没有深想,闷闷不乐地洗洗睡了。
董小姐会周公的当儿,梁玄却在水深火热中挣扎。
他去陆家赴宴时没打算过夜,酒过三巡便要起身告辞,谁知就在这个时候毒性突然发作,浑身发麻,脚下一个踉跄,幸好宁白羽眼明手快及时将他扶住,才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摔了个嘴啃泥。
毒发的事只有丁先生知道,连宁白羽都蒙在鼓里,梁玄只得佯装喝醉了上头,陆家长房一心想上燕王殿下的船,自然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献殷勤的机会,不遗余力地挽留他。
丁先生嘱咐过毒发时最忌劳累颠簸,梁玄不得已,只能留宿陆家。
在陆府的客馆中安顿下来,梁玄迫不及待地支走了宁白羽——宁参领虽然缺根筋,可毕竟朝夕相对,要瞒住他不容易。
这次毒发比先前更严重,梁玄的肢体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心口处却一阵紧似一阵地作痛,像有人拿一枚长针深深地锥进他的心脏。
梁玄不由自主地缩了起来,后背直冒冷汗,不一会儿就把中衣湿透了。
一边伺候的侍卫们不明所以,见他紧紧皱着眉,只当他醉酒难受。
这次毒发持续了一整夜,梁玄一夜没能合眼,好几次以为自己大限将至,恍惚中反复告诉自己董晓悦还在等他回去,这才咬紧牙关熬了过去。
直到红日初升,症状终于开始慢慢消退。这时候梁玄已是几近虚脱,心里的弦一松,忍不住昏睡过去。
这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偏西了,梁玄不敢再耽搁,匆匆辞别了主人,快马加鞭地回了营中,一进辕门便直奔董晓悦的营帐。
到了营帐前一问,董娘子却不在,问她去了哪里,答曰领着两个侍女去河滩上看星星去了。
梁玄心里一阵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他生怕她担心着急,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巴巴地赶回来安她的心,她倒是逍遥,还有闲心看什么劳什子星星!
燕王殿下明白自己这怨气很没道理,近乎无理取闹,他叹了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认命地翻身上马,直奔白水河边。
白水河在大营东南,水浅河窄,充其量只能算条溪涧,不过河水还算清澈,白天能看见水底的砂石和游鱼。
河边有棵野生的桂树,一树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夜色中暗香浮动。
时值月初,天朗气清,树梢挂着一弯细细的新月,星星很亮。
梁玄远远望见树下的身影,只一眼,满腔的不忿顿时烟消云散。
大约是毒草体质的缘故,董晓悦似乎特别怕冷,未到深秋已经披上了厚厚的氅衣。她仍旧身着戎衣,绾个男子发髻。
梁玄早叫人去金陵城替她置备了四季衣裳,她只是图舒服省事,行动方便。
董晓悦察觉动静,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草茎,兴高采烈地冲梁玄挥挥手。
衣裳肥大,她系了条宽腰带,更显得腰如约素,梁玄每日见她未曾觉得,此时仔细一打量,才恍然发现她似乎瘦了不少。
梁玄想起丁先生的话,目光不由一暗。
就在这当儿,董晓悦已经迎了上来:“殿下,你总算回来了,咦,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色怎么那么差?”
她的关切像个小熨斗,把他皱巴巴的心烫得暖热熨贴。
梁玄心里受用,又别扭着不肯流露出来,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又压下,抬头望了望天,嗔怪道:“大晚上的跑到水边吹冷风,星星哪儿不能看?”
一边说一边解下自己的披风抛给她:“染了风寒有你受的。”
“不用,我穿得比你厚多了……”董晓悦嘟囔着把衣裳塞还给他。
侍女和侍卫们在一旁忍不住掩袖吃吃笑起来。
梁玄这才意识到周围还有旁人在,轻咳两声道:“你们都退下罢,孤同娘子说几句话。”
等人走了,梁玄二话不说把衣裳披在董晓悦肩上:“我素日习武,不畏寒,你休要同我比。”
董晓悦拗不过他,只得道:“要不咱们回去吧。”
“来都来了,急什么。”梁玄说着一撩衣摆,席地坐在桂树下。
董晓悦只得奉陪。
一阵寒风吹来,董晓悦怕他冷,往他身边挪了挪,两人便肩并肩地挨在了一起。
梁玄呼吸一窒,心跳陡然加快。
董晓悦本来没想那么多,察觉他紊乱的气息,方才发现这姿态有些暧昧,也觉得不自在起来。
得找点话说,董晓悦慌乱地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没话找话地问道:“殿下昨晚在陆家吃了些什么?”
“……”梁玄被她的尬聊功力深深折服,“不记得了。”
“……”董晓悦不屈不挠地努力把天聊下去,“那味道如何?”
“不如何。”
“……”
其实昨晚陆家宴席上有一道八宝羹甚是鲜美,梁玄还想着厚厚脸皮跟陆家人讨个方子,好让董晓悦也尝尝,可惜还没开口,陆垚便得意洋洋地告诉他那羹是女儿陆三娘亲手烹制的。
梁玄闻言称赞了一番,不过随即搁下汤匙,直至终席也没再动一口,陆垚闻弦歌而知雅意,就此打住了安利。
董晓悦拔了根草茎,在手指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拽紧了复又松开,反复了几次,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见过陆家三娘子吗?”
“为何这么问?”梁玄转过脸望向她,呼吸近在咫尺,“可是听人说了什么?”
董晓悦下意识地摇头,随即又点头:“听说那陆老头想把女儿嫁给你。”
她没说他要娶陆三娘,只说陆家的心思,梁玄感到欣慰,她果然是明白他的,可是同时又有点淡淡的失落,她就不能出于礼节拈个酸吃个醋么?
“陆家确有此意,不过我……”
“梁玄,”董晓悦突兀地打断他,“我知道。”
四周安静得异样,董晓悦抬头望了望漫天的繁星,把草茎扔在地上,拍干净手,突然揽住梁玄的脖颈,把他猛地拽向自己。
她用目光勾勒他修长的眉和深邃的眼,就算是幻梦一场,至少这一刻她完全拥有他,这才是最真实的真实。
“燕王殿下,我们在一起吧。”
燕王殿下在某些事上一向慢半拍,但是这回如有神助地领会了“在一起”的深意,天知道他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渴望,然而尚存的一丝理智像警戒线一样阻拦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