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生给夏洛克倒了杯热茶, 让他稍稍取暖,壁炉火光明亮, 四个人就着不多的茶点,在这个狂乱的雨夜里畅所欲言。福尔摩斯并不吝于解答两位异乡人的问题,对于夏洛克表现出的敏锐也流露出了适当的兴趣,到最后几乎是谈性大发,兴致颇高地和夏洛克就一些问题进行交流, 惊异于这个孩子的思维方式和他如此相似。
“我想我该承认我现在感觉很好。”福尔摩斯笑着,“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可遇不可求, 全欧洲我只知道寥寥几个人拥有这样非凡的智能,可惜。我深知我最为佩服的那个人是我此生的对手, 而我们恐怕不会有面对面和平交谈的机会。”
夏洛克抬起眼睛看着他:“我不意外。”
阿提拉饶有兴趣地看着福尔摩斯, 那双浅澈的蓝瞳宛如霜冻后映着天空的湖面, 闪烁着孩童般的晶亮的光彩。
他的语调低沉柔和:“你说你的同胞们认为古神的降临是预言中的征兆, 他们只需要按照诸神的指示行事,不需要有自己的意志——但你并不认为这是天降福音。”
海文总裁一向不以健谈著称,他在社交场上发言的时候并不多,但不知为何,他对于古神似乎怀抱着极高的兴趣,如果有认识的人看到他今晚的模样,大概会惊讶地猜测他是他人假扮的。
“诸位是异乡人,我们不需要和你们隐瞒,”福尔摩斯说,“自从伦敦陷落进深海之后,弥漫城市的不止是雾气,夜晚已经是凶兽的狩猎场,任何生者都会被当做食物狩猎,至于其他更加令人发指的行径我也曾见识过,恕我在这里不想提起——如果这是为了和平和繁荣,我恐怕我们付出的代价太过高昂。”
“所以你们也在狩猎他们,就像他们狩猎人类。”夏洛克说。
这就是为什么他和华生两个人会在半夜出现在街道上——他们从浓雾的口中救下不得不外出的普通人,暗中狩猎那些怪物,甚至借助夜色做些需要避人耳目的事。
华生点头:“他们叫我们复旧党人,因为我们想让世界回归旧轨,尽管我更愿意称之为正轨。”
“新世界吗?”阿提拉看起来有些感叹。
他低下头,浅浅地啜了口已经渐渐失去温度的红茶。
他的声音似乎有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就着瓢泼大雨,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中。
“请允许我为你们的事业略尽绵薄之力,”他说,“能告诉我怎么才能觐见女王吗?”
房间里一时间陷入了奇异的安静。
片刻后,福尔摩斯开口。
“沉入深海之后,伦敦之下已经变成了巨大的地下溶洞,任何指引方向的罗盘在那里都会失效,夜晚时那个怪物会在白金汉宫的地下湖里休息,白天时才会重新返回宫廷。”
……
湖中央有风拂过,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拉妮娅蓦地抬起头,正要浸入水中的手掌静止在半空中,眼瞳注视着远方的湖面。
“你有听到什么吗?”她问。
因为不知道湖水是否有问题,拉妮娅没让杰森碰,只是自己半跪下去,伸手打算去碰碰水面,湖中央荡漾来的涟漪撞上湖岸,轻柔地从她的手边掠过。
在能量视野里,整片湖水都呈现出不祥的灰绿色,拉妮娅的目光无法穿透水面,不由得猜想这片地下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她这样想着,指腹轻轻按向水面。
灼烧的剧痛霎时在指间爆炸开,拉妮娅毫无防备,顿时呼吸一窒。
她猛地收回手,然而火舌燎烧的感觉没有消退,而是千百倍地放大起来,化作几乎要把她撕裂的痛楚。
她将右手握紧成拳,食指被包裹在拳头里,一跳一跳地抽搐,星星点点的金光从指缝间飘出来,仿佛她随时可能会溃散成光。
“你听到什么?”杰森没看到她刚才的动作。
拉妮娅深吸了口气,把剧痛压了下去,摇了摇头:“可能听错了。”
她看向湖水的眼神透出了点警惕——如果这时候还不知道自己遇到了什么就太蠢了。
早在进入【伦敦陷落】时,拉妮娅就意识到这个副本有些不一样的地方,那些浓雾所代表的力量体系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仿佛某种异类,也无法用繁星之河截断,只能相互抵消。拉妮娅能够伤害那些怪物,完全是因为她就是繁星之河,而她要比它们更强。
但如果她遇到比她更强大的怪物,面对她的不只是会输这么简单。
重构身体之后,拉妮娅完全是由繁星之河的能量构成,那些雾气能够侵蚀伯劳的光刃,自然也能够侵蚀她自身,如果繁星之河被消耗殆尽,可能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在这个伦敦里,她可能也会死。
眼前的湖水就像是把迷雾浓缩了千万倍,它的每一滴水珠里都蕴含着那种古怪的力量,轻而易举就伤到了拉妮娅,对她来说,这里几乎就是现成的刀山火海。
“这里……”她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下他们刚刚走过的路线,和伦敦地图进行比对,“应该是白金汉宫下方。”
“那么这就是它们大费周章想把我们引过来的地方。”杰森环顾四周。
拉妮娅从湖边站起身:“要是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们,它现在该出现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站在湖边——你不会想被突然冒出的触手拖下水的。”杰森说。
拉妮娅认同他的说法。她缓缓向着岸边后退,面对着湖面,提防着湖水里出现什么怪物,一面注意着别踩到地上的夜光菌类:“这座湖我不能下去。”
杰森短暂地挑了下眉:“只有你?”
这也是拉妮娅不理解的地方——从之前的战斗来看,黑雾只会对普通人类的精神造成影响,虽然也会造成伤害,但远远不及遇上繁星之河时反应剧烈,这两种能量相遇时就仿佛水溅落进油锅,除非一方彻底消失,才能重新安分下去。
“如果你掉进水里会怎么样?”杰森问。
拉妮娅想了想:“大概会升华。”固体转化成气体之类。
她转过头,正想开口,杰森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别抬头,也别停下。”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某种奇怪的意味,慢慢说。
拉妮娅没有停下,依旧在往杰森走去,然而她的心脏却无声无息地提了起来,呼吸消融在胸腔里,只用余光警觉地在四周巡视。
她的精神完全绷紧了,数据视野疯狂跳动,一点风吹草动都在视野中纤毫毕现,仿佛吹足了气的气球,只差针尖般的一点轻轻一刺就会爆炸开。
很明显,杰森已经看到了他们要面对的敌人。
他没让自己转身……那个影子大概就在他们之间。别抬头……头顶?伦敦的地下溶洞并不狭窄,距离顶部起码有近百米高,如果是某种会飞的……
拉妮娅心思电转,手指缓缓掠过弯刀的刀柄,慢慢握紧。
言语无法形容这一刻的紧绷凝重,杰森没有开口,拉妮娅也没有,只有轻轻的靴跟声在溶洞中回荡,远处的湖面反射着镜面般的亮光,波光粼粼闪动。
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悬在上空的针尖似乎也在缓缓落下,随时可能扎破紧张的气氛。
就在这时,风声从头顶呼啸而下。
“拉妮娅!”杰森大喊一声,单手拔出枪对准上方连射,丝毫没有瞄准的意思。
拉妮娅毫不犹豫地转身,数十米长的光刃挥洒出一片光华,她高高跃起,对准上空重重挥出伯劳。
在转身的瞬间,她看到了此生难忘的场景。
荧光蘑菇原本覆盖了溶洞顶部,然而这一刻星河熄灭,她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黑暗,无法想象那是多庞大多宏伟的生物,只有无数模糊的影子在星光间飞舞。
子弹像是撞上了钢铁,发出铿锵的响声,耀眼的火星从子弹的落点向外溅射,宛如从天而降的流星雨,然而杰森在枪里装填的都是足以正面洞穿坦克的特种子弹,这些致命的蜂群飞射出去,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杰森边开枪边向后闪退,痉挛的左手在腰带上一抹,弹匣里的子弹在几秒内彻底射空,射空的刹那,空弹匣猝然从枪柄里跌落,只听见“咔哒”一声,新弹匣被他拍进了枪里,全程没有半秒钟的停滞,就连枪声也没有出现停顿,仿佛子弹根本没有射空过。
狂风席卷地面,它盘踞在溶洞顶部的黑暗里,填满了钟乳石石柱之间空隙,无数只触手围绕着它挥舞,沉重的触手砸在地面上,溶洞地面龟裂开来,碎石飞溅。
一道巨大的弧光撕裂了黑暗,伯劳的光刃划出半径数十米的圆弧,然而圆弧只划出了一段就消散了,光刃卡在了黏腻的软肢里,任凭拉妮娅用尽力气也无法再深入半分,黑暗与光刃的边缘相互侵蚀,仿佛两只野兽在疯狂噬咬彼此的血肉。
低沉的嗡鸣声远远地响了起来,触手在空中狂乱地扭动,如同噩梦中扭曲的人形,它的形体巍峨得像是山峦,拉妮娅的一刀对它来说本应该不痛不痒,可它发出痛楚的叫声,似乎陷入触手里的光刀给它造成了严重的伤害。
伯劳卡在血肉里动弹不得,拉妮娅拔不出弯刀,咬了咬牙,四片伯劳依次升起,组成鱼群般的阵型,流星般射向头顶的阴影。
她没有面对过如此巨大的敌人,而对方也没有和纽约大战里的机械巨龙一样的弱点,在压倒性的体型差面前,一切攻击方式似乎都失去了作用。
细弱的电流在她指间流窜,群蛇游走在金光之间,忽地沿着连成一线的刀身窜上去,电流相互吸引,形成耀眼的雷光,从地面冲向黑暗。
海潮般的电光在空中炸开!
蓝紫色的电光编织成巨网,将巨兽笼罩在电网之中,触目所及尽是如山如海的雷霆,怪物发出沉重的嗡鸣,像是千万只苍蝇齐齐振动翅膀,雷光照亮了黑暗,一时间地下溶洞里亮如白昼。
雷暴淹没了其他的声响,拉妮娅的耳朵里全是轰鸣,眼前也被白光充斥,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也看不见任何事物。
她稍稍松了口气——刚刚她释放出的电流差点掏空了她储存的电量,按照能量标准换算,几乎能提供整个东海岸几秒钟的供电,没有活着的生物能够承受那么强烈的电流。
她开始寻找杰森,刚刚她看到杰森已经退到了电击范围之外,附近也没有水流经过,不过人体毕竟是导电物质,也不排除他会引落电流的可能,所以拉妮娅一开始并不想用上电击。
视野渐渐恢复,不再是五颜六色的亮斑,就在这时,拉妮娅看到一道黑影从不远处扫过。
风声忽然响了起来,她的黑发在风中飞舞。
拉妮娅毫不犹豫地把伯劳插进地面,避免被吹飞到湖里,抬起头看去。
山峦般的黑影轻盈地从壁顶上滑过去,掠起了呼啸的劲风,它爬行起来像是在飞,呼吸间便越过石壁,轰然砸进地下湖中,在冲天的白浪里远远地滑向湖水中央。
这一幕让拉妮娅愣了一瞬。
她不理解对方为什么要逃跑,如果它还能够动作——
闪电般的念头猛地在她心中炸响。
绝大的恐惧当头砸下,撕裂了天空与大地,怒雷从云中贯落,将大地化作雷池。
女孩忽然战栗起来。
四周空荡荡一片,除了她之外空无一人。
她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握住刀刃的手指越攥越紧,刀锋剧烈地震颤着,发出龙吼般的嗡鸣,仿佛被关在闸后的怒龙。
逆流的白水纷纷落下,水声震天。
片刻后,女孩抬腿走向波涛汹涌的湖面,四柄刀刃从空中落下,电光流转的刀锋尾羽般展开,悬浮在她身后,宛如流动着冰蓝长河的长裙。
拉妮娅在湖岸边停下,望着漆黑的湖面。
“我知道你有意识,我也知道你听得见。”
她的眼角微微跳动,森然的绿瞳中燃烧着决然的暴怒和杀意。
弯刀划出一圈完美的圆弧,雷光冲天而起,巨浪排空,湖水在刀光下一分两半,飞溅的水花变成暴雨落下。
“——把他还给我。”
第139章 Remember me
漫长的一夜终于迎来了尾声,雨声渐弱, 晨风敲打着玻璃, 金红色的曙光点亮了窗台。
壁炉里的木柴早已熄灭, 桌上放着几杯冷透的茶, 液面在震动中泛开一圈圈涟漪。
瘦高的男人坐在扶手椅里, 两手手指尖合拢,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之中。
“福尔摩斯, ”坐在他对面的华生眉头紧皱,“我还是想不出来, 我们的新朋友们想要做什么呢?”
“啊,那个。”福尔摩斯似乎处于半睡半醒之中,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我恐怕他们想要刺杀不列颠的‘女王’。”
华生惊讶道:“他们?他们想要怎么做呢?你我都知道那个怪物足足能塞满一座宫殿,仅凭一个手无寸铁的消瘦青年和孩子怎么能做到?”
“很显然他们并不是普通的青年和孩子。”福尔摩斯说。
“我知道你擅长从人的外表看出什么东西来,但是他们是异乡人,你的演绎法对他们要失效了吧?”华生说。
“我亲爱的医生, 除了外表, 一个人身上值得研究的东西依旧很多。”福尔摩斯平静地说, “海文先生是个很有趣的研究对象。他能够在遍布迷雾的伦敦来去自如, 你恐怕不知道当你在马车里等我时, 他也坐在车顶上和你一起等我呢。他对那些怪物可比我们要了解得多——他很清楚他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我不能说他是一个正直的绅士,如果他不是最终会离开这里, 他一定会成为我的敌人。不过目前他拥有和我们一样的目的, 所以我认为我们可以先看看他今天的行动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你没说那个孩子, ”华生说,“那个孩子呢?”
“呵!那可不是个一般的孩子。不过现在我们就认为他是个孩子好了。”
他起身离开扶手椅,望向窗外的曙光。
“只希望他们真的能够做到。”他喃喃。
“哦,棒极了。所以你打算怎么闯进白金汉宫?”夏洛克质问。
和福尔摩斯告别之后,他们披着晨光踏上了伦敦的街道,向着白金汉宫前进。很难解释为何在海中依旧有日出,不过云层挡住了天空,完全看不到喷薄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