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阿哥从一处小隔间走了出来,他身后还跟了一个身量纤细的白净少年。
那少年穿着质地上乘的豆绿色袍子,套着一件宽大的坎肩,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小帽,清秀俊俏。
玉荣迅速地将此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她目光之犀利,一瞬间就使九阿哥看了过来。
他淡笑着对那少年说道:“我家丫头来寻我了,再会。”
少年站在原地,脸上带着浅浅的笑,目光却是追随着他走向玉荣的身影。
九阿哥走到玉荣跟前,收了之前那抹客气而疏离的笑,转而笑睨着她,凉凉地说道:“走吧,再不走就得给爷脸色看了。”
玉荣笑意盈盈,柔和的目光紧锁着他的眼:“奴婢哪儿敢。”
九阿哥轻哼一声。
转眼间两人一道儿出了铺子,她又说道:“只怕是爷见了美人乐不思蜀,奴婢担心冷不丁冒出来打扰了爷的好事。”
“你看出来她是女的了?”
“奴婢又不是瞎子。”
九阿哥又睨了她一眼。
后来两人谁都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继续陪着康熙宜妃吃吃逛逛,彩衣娱亲。
一碧万顷楼旁边有个戏园子,听说是同一个老板开的,也是临湖而建,湖边还停着各式各样的船舫,有时候就在船上搭戏台子。
京中没有这样的戏园子,康熙倒是南巡时见过,还道扬州那边儿就是这样听戏的。宜妃也喜欢听戏,九阿哥趁势包下了一整艘画舫,也没跟其他听戏客听同样的戏,顺便包下了戏班子,让两位主子像在宫里头一样点戏。
康熙站在画舫边,撩开蜜色纱帷眺望着大明湖上的景色。这会儿小桃红已经将桌上摆着的点心一一试过了,玉荣也亲手沏好了茶水。康熙在此时回过头,看了看红木小桌上林莽满目的吃食,既有北方小点亦有南方小食。藤花饼,灌汤包,素烧麦,打着宫廷秘方的福字枣糕也颇像那么回事儿。不仅如此,还用上好的瓷具和镀金铜盘装着,十分精致。
康熙看了一会儿,然后踱回座位上,淡淡道:“这一碧万顷楼老板的产业里倒尽是膏粱文绣。”
宜妃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奴婢久居宫中,不曾见过许多世面。不过犹记得未选秀进宫那会儿奴婢还住在盛京,关外也是没有这些精巧的东西的。”
可不,爱新觉罗家的老祖宗就是为了吃的也得杀进关内啊。
宜妃点了出《长生殿》,他们坐下听了还没一会儿,戏园子里的老板就派人来递话儿,说是想拜会拜会。
康熙眉头一皱,看向了九阿哥。宜妃也道:“胤禟,你去看看吧。”
九阿哥立即领会,起身出去应付了。
眼前宜妃不似上个宜妃对九阿哥那样偏疼溺爱,从称呼上便能看出来。而九阿哥虽然平日散漫惯了,但在康熙面前是不敢随心所欲肆意而为的。此次出门在外不仅老老实实,自幼接受皇家精英教育的成果也展现了出来,那一副仪表堂堂,凤表龙姿,使这戏园子的东家一看就是眼前一亮。
玉荣也偷着跟了出来,充当着亦步亦趋跟在少爷身后的小丫鬟。
这戏园子和一碧万顷楼的老板是个个头高大的中年男子,姓江。他穿着贵气讲究,腰间系着一条五仙骑鹿玉带,做工精致华丽,直逼宫中贡品。
九阿哥似乎并不是听了康熙的话来打发人的,反倒是阳奉阴违跟那江老板一来二去侃侃而谈,最后还聊起了生意经。他没赶玉荣走,她也就在旁边低眉顺眼地听着。
他这年分府没多久,怕是想搞事情也赶不及。听说他是个经商的好材料,皇商的名号叮当响,是名副其实的俊美财神爷。
她看着眼前这位康熙朝和珅跟江老板聊了好几盏茶的功夫,竟是越聊越投机。九阿哥嘴角含笑,那江老板更是两眼放光。
而玉荣更是笃定九阿哥一早看上了江老板这条肥鱼,以权谋私便宜行事,借此机会公私两济。毕竟康熙下榻的地方自然不能大意,九阿哥应当早就把江老板的祖宗十八代查了个干净,对他有几间产业和经营概况更是一清二楚。
最终,九阿哥与江老板二人约定明日去他园中再叙,届时临湖对饮,和风畅谈。
见江老板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玉荣忍不住拉了拉九阿哥的袖子。
他已是翘起了腿,背靠在座椅上,又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若是把今日这事儿告诉阿玛额娘,爷可饶不了你。”
说到最后,他放低了声音,目中满是戏谑,使得那句威胁怎么听怎么污。
“这可是欺君大罪,要诛九族的。”玉荣悄然弯腰靠近他身旁,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不等他有什么反应,她又直起身子,笑着打量他:“九爷要拿什么收买奴婢才好?”
“当爷的福晋,爷亦在你九族之内。跟你同生共死,成不成?”九阿哥勾着笑,伸手拿住她的下巴轻轻捏了捏,又道:“爷这条命还不够收买你的?”
玉荣心中十分鄙夷:就知道他先前的谦谦君子模样都是装的,这内里妥妥还是个浪荡的。
真是死性不改。
*
月上柳枝头,人约黄昏后。
过了申时三刻后,天气远没有晌午那般炎热了。九阿哥随康熙和宜妃从千佛山回来后梳洗了一番,换了身浅色团孔雀暗纹的衣袍,系白色束带,缀环佩荷包,一身清爽地出门赴约了。
玉荣正倚在廊下守株待兔。
九阿哥一推门出来,就见云鬟雾鬓的少女身着汉家女子穿的百褶蝴蝶绣裙,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垂在眼前的柳条玩弄。与此同时玉荣抬起了头,瞳如清泓,目光盈盈,直勾勾地看向他。
“怎么?”九阿哥脚步一顿,但还是弹了弹袍子,缓步向外走去。
果不其然,他余光瞥见玉荣跟了上来,还道:“奴婢得跟着爷啊,万一有人对爷图谋不轨可怎么是好。”
“你倒是忠心。”他嘴边勾起丝笑,正好夕阳的余晖晕上了这道恰好的弧度。他道:“说吧,想让爷怎么赏你?”
“那就请爷赏奴婢一个答案,让奴婢解解惑。”
“什么答案?”
两人下了石阶,穿过一间庭院,又绕过一座藤蔓做的花墙。江老板的私宅与一碧万顷楼相连,同样占据了大明湖最好的风光。
玉荣落后九阿哥半步,她仰头看向他俊朗的侧脸和弧度依旧的笑,直言道:“就是爷为何对那个江老板如此青眼有加啊。”
作者有话要说: 耍流氓啦耍流氓啦
☆、微雨燕雙飛(四)
九阿哥似乎猜到她会有此问,伸手从腰间的荷包中掏出一物件,递到了她手上。
玉荣接过来一看,是一颗成色上好的珍珠,比莲子还要大些。
“爷从咱们那天去的那家珍宝斋买来的。”九阿哥趁她拿着珍珠端详的时候放慢了步子,目光却仍直视着前方。
玉荣仔细看了一会儿,道:“没什么特别的呀,爷买它做什么。”
九阿哥轻哼一声:“它只比宁古塔上贡的珠子小那么一点儿。”
东三省那边每年都给朝廷上贡珍珠,一年统共三百来颗,成色最好的足有桂圆大①,市面上是断断见不到的。之前玉荣还是九阿哥的宠妾时也曾收过几颗,后来都让他给做成各式首饰了,戴着还怪沉的。
她现在充当的董鄂氏也是贵族名流出身,这点见识还是应当有的。于是,九阿哥也没跟她废话,又将江老板的身家细细地抖落出来。
他们那天在珍宝斋遇见的女扮男装的少东家正是江老板的千金,听说她十岁就开始展现出经商的头脑,手下掌管着几家铺子,那珍宝斋本是其中之一。原本江老板还有个儿子,只是他无心经商下海,一心只读圣贤书,还等着明年上京赶考。于是江老板偌大的产业就面临着无人继承的难题。
“爷本来是相中了她店里那座屏风,但她说是镇店之宝,不卖的。”九阿哥双手背在身后,提及那座屏风还蹙了蹙眉,皮笑肉不笑的。
玉荣也记得那座梨花春雨的屏风,就算说是祖传之宝也不为过。
“哦——”她拖长了音调,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引得九阿哥回头看。
她轻轻笑着:“那奴婢跟来真是对了。怕是那个江老板想招爷为婿,既是解决了家业无人可传的难题,又帮他的宝贝女儿找了个东床快婿。到时候他就以那面屏风还有万贯家财作为嫁妆,利诱爷,让爷娶他的女儿。”
九阿哥仍是皮笑肉不笑的。
“想必那江小姐对爷一见倾心,故意给爷下套呢。只要爷娶了她,区区一个屏风还不就当嫁妆送爷了?”玉荣笃定道:“爷,奴婢说什么来着,可不是有人对爷图谋不轨嘛。”
“爷看你就是乌鸦嘴。”九阿哥横她一眼。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江老板的园子。见九阿哥现身,那江老板也没立刻起身来迎,只是笑吟吟地站在亭中,似是端起了泰山大人的架子。
九阿哥白龙鱼服,脸上也没有不悦之色,但他也没有继续上前,只道:“在下见江老板园中叠石成山,不知可否登高远眺,一览湖光啊?”说罢,他遥指了远处一座假山。
此举似乎正中江老板下怀,他连声道好,领着九阿哥前去,还时不时瞟着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的玉荣。
两人闲聊几句,江老板就将视线转向了玉荣:“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玉荣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答道:“我叫荣儿。”
“荣儿姑娘。”江老板笑容可掬。
这时,九阿哥突然没由来地横了玉荣一眼,看得她莫名其妙。
江老板冲着旁边的仆人招了招手,同时,假山背后隐隐传来一阵曼妙的歌声,随着他们愈走愈近,歌声也愈加清晰。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玉荣和江老板都偷偷瞄着九阿哥的反应。
只见他面上不动声色,聋了似的。
江老板无法,只能自个儿把戏唱了下去,先是引出自家小女,又是假斥女儿不懂礼数。片刻间,换了女装的江小姐已从假山后盈盈走了出来,那叫一个弱柳扶风,仙姿佚貌,一身飘逸的水红襦裙倒是很衬她的名字,江霓裳。
而这位江小姐,正是玉荣那日在珍宝斋里见到的俊俏少年。
眼见九阿哥对这不知木兰是女郎的戏码无动于衷,江老板只能又将劲使到了玉荣这儿来,明着体恤她一个姑娘家受不住天热,要带她去喝桂花酸梅汤,实着是嫌她妨碍才子佳人金风玉露。
玉荣双目眨了眨,灵巧万分:“那可不行。我家夫人吩咐了,要我寸步不离少爷的身边。我若是不听,夫人回去会打死我的。”
说着,她又像九阿哥贴近了几分,几乎挽住了他的手臂。
江霓裳几乎是幽怨又嫉恨地了过来。
玉荣本就容姿出众,上个周目她才长到十四五岁,这回已经是二八年华了,正是娉婷玉立,方桃譬李之时。跟九阿哥站在一处,看上去就像一对娇鸾玉凤似的,不能更碍眼了。
“就让她跟着吧。这丫头是一刻也离不了我。”九阿哥适时开口道。
玉荣佯装不依了,娇俏的目光直直勾着他,哼道:“明明是少爷一刻也离不开奴婢。”
“在外人面前也不给少爷我留点脸面,嗯?”九阿哥侧身在她耳侧低声说道,而他的话却是一字不落地进了江老板和江霓裳的耳朵里。
这下子江老板的脸色也不好了,而江霓裳的脸色也早就白了。
原本江老板还想留饭的,这下也不留了,像是没看见他女儿不断使过来的眼色似的,暗示九阿哥趁早滚蛋。
“那江老板要是知道爷是皇子,怕是还要死缠烂打呢。”回去的路上,玉荣怕那不识泰山的江老板损害了某人贵为皇子的自尊,伸手抚着他的胸口帮他顺着气。
九阿哥没吭声,目光放在了她抚在自己胸前的玉手上,然后又一脸兴味地看向了她未施脂粉的面庞。不需妆点就已胜过了那精心装扮的江霓裳,说她是丫头,谁又会信呢。
“爷今天可帮你长脸面了。”他轻轻一哼。
玉荣才意识到自己逾矩了,还当自己是他小老婆呢。
她当下将手伸了回来,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她见九阿哥的笑里带着一丝淡淡的狠劲,看样子还是因为江老板上了脾气。
“是是是,爷体恤奴婢。不过,”目光流转间,她笑道:“爷也不怕奴婢恃宠而骄吗?”
“爷怕?爷长那么大还没怕过什么。”九阿哥轻哼一声,然后脸上的笑突然似春风化暖般地漾开,终究是不记得生气了,“爷就是护犊子,成不成?”
*
九阿哥回去之后既没赶着吃饭也没回去歇息,而是去给康熙宜妃请了安,随后父子俩又在房中嘀咕半晌,最后九阿哥噙着一丝笑出来了,只说明儿就去山东巡抚府上住着去。
原本康熙这次微服出巡不打算让地方官知晓,山东巡抚王国富还不知道自己是被某位九大爷给坑害了,忙着诚惶诚恐叫苦不迭,巡抚衙门一时鸡飞狗跳。偏偏圣驾到了山东这事儿只准了山东巡抚和济南知府知道,一概不准向下司声张透露。
山东巡抚一边琢磨着如何述职,一边庆幸着这会儿山东地界没出什么天灾人害;一边指挥着阖府上下重整庭院,一边胆战心惊唯恐失了礼数。然而好些地方也来不及整改了,只得临时遮掩。
然而不管康熙再怎么节俭,也是那个把曹雪芹家吃垮的康熙。
于是玉荣和九阿哥于王国富府中再次见到了江老板产业下出品的名贵器具,仅献给宜妃起居用的妆粉香露也是玉荣曾在珍宝斋见过的。
这几日九阿哥不见人影,玉荣没了差使就跟在小桃红身边学了几手梳妆的本事。因她上周目早就熟悉了宜妃的喜好,几番投其所好下来又跟宜妃亲近了不少。
第一日小桃红帮宜妃梳妆的时候还顺嘴提了一句:“奴婢觉得这跟宫里的玫瑰露很像,不过咱们宫里的是西洋海货,想不到民间也有同样的好东西。”
玉荣趁机讨了一小瓶,回房的路上正好与外出归来的九阿哥狭路相逢。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参考邓云乡《红楼识小录》
☆、微雨燕雙飛(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