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阿哥手上拿着一沓折子,大概是方才给康熙请安时塞过来的。
“来爷房里伺候笔墨。”他抬目看了她一眼,顺手将手上的折子塞了过去,同时留意到她手上的小琉璃瓶。
他径自拿过来打开翘了翘,笑道:“似乎是西洋蒸馏法制出来的,江桂的确有些本事。”
江桂是江老板的名字。
玉荣眨了眨眼,道:“爷懂的真多。”
她没曲意奉承,倒是发自内心地感慨。中国也有蒸馏法,只是与西方的技术不大一样。她不知道的是民间已经传入了些西洋技术。
听说传教士们也会游离大江南北,这个蒸馏法大抵就是这么被江老板获知的。
而九阿哥热心西学的传闻似乎也得到了证实。
他虽没回应玉荣的奉承,但似乎也极为受用,一直缓步踱到他的卧房内,坐到书桌前都十分自在,直到看见那沓折子才开始蹙眉。
玉荣先给他磨好了墨,跑去沏了茶回来见他还没开始动笔开工,只是单手撑着额头愣神。
半晌过后,他认命似的嘟囔了一句:“皇阿玛怎么就想起来给我安排事儿了呢。”
玉荣直接拿笔蘸了墨,又将笔杆塞到他手上:“主子爷是怕您耽于美色,回头再把那个江霓裳带回府里去,这才给爷布置功课的嘛。”
小桃红说的一点不错,这位阿哥仍是个贪玩儿的性子。虽然不知道他这几天神出鬼没去了哪儿,但多半是忙活江老板的事儿去了。
康熙明着没说,实际上也是不喜欢他和商人打交道。
九阿哥抬头看了玉荣一眼,当即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嘴上却道:“爷有这么荒唐吗!”
玉荣对他的辩驳深不以为然。
要知道他们到了山东巡抚府上没两日就在园子里再次见到了江霓裳。
彼时,她跟另两位官家小姐打扮的少女坐在一处,由一干丫鬟簇拥着。那两位官家小姐一个是山东巡抚的千金,一个是济南知府的千金。所谓人以类聚,这几位小姐聚在一处是没人意外的。
意外的是那个江霓裳瞥见九阿哥的身影立刻追了上来,当时玉荣眼见着巡抚家的和知府家的两个大家闺秀瞬时瞪大了眼睛。
这两位千金想是被家里叮嘱过了的,虽不知道家中住着真龙天子,却也知道那是她们想也不敢想的王孙贵戚。虽然,她们第一回见到九阿哥时也怔住了,但碍着满汉不通婚的规定也只能干眼红,想也不能想。
可是哪个怀春少女能抵得住天神似的贵公子天天在自个儿眼前晃悠?
偏偏九阿哥对这些暗送秋波避之不及,也不知他是真的眼光高,还是单纯不敢在康熙眼皮子底下放肆。
每回见到几位伺机而动的小姐们,九阿哥都将烂摊子一甩,笑着吩咐玉荣:“爷不想理会那些个庸脂俗粉,去帮爷打发了。”
玉荣帮他挡了几回之后也不由得有些咬牙切齿:“我的爷啊,您能不能安分点儿!”
“爷怎么不安分了?”九阿哥这会儿cos纨绔上瘾,拈着玉荣给他剥好的葡萄,吃得正欢。
“奴婢知道九爷您英俊风流超然绝俗,可您也适当低调些,少在她们跟前露面不好么。”玉荣没好气地又剥了一个葡萄塞到他嘴里,道:“如果换了五爷在这儿,定没这么多麻烦。”
她见过五阿哥几次,他和九阿哥兄弟两个乍一看去都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只是因他早年经历过几场战争,面上更显肃然之气。
“没规矩,还说教起爷们来了。”九阿哥将葡萄咽下才轻斥她一句:“你敢埋汰五哥?等回了京爷就去告诉他。”
“再者,长得好看就是给人看的!”他又道。
总之,九阿哥的论调是:他让你见识了人世间的美,你就得对他怀抱着一颗感恩的心。不感恩便罢了,但也不能挑挑拣拣。
不仅他,跟他一胞所出的兄弟也是如此。
五阿哥和九阿哥还小的时候,宜妃曾先后带着他们哥儿俩在后宫串门儿,一度弄得六宫上下没儿子的羡慕、有儿子的嫉妒。而太后觉得五阿哥实在可爱,直接抱到永寿宫里养着了。
至于九阿哥,他四五岁的时候还因别人说他好看而感到羞耻,后来被宫里的娘娘们夸得多了,干脆骄傲起来了。
玉荣知道他没真正动气,手上又剥了一个葡萄,趁他不备又塞进他口中,然后起身道:“行,奴婢给爷拿宵夜去,顺便把人打发了。”
这山东巡抚上任才不足两年,根本没什么家底,府上的厨子也够不上御用的等级。所以玉荣估摸着这几日巡抚府上的点心也外包给江老板的人了,厨房里要什么有什么。
她挑了三两样,不料往回走的时候与江霓裳狭路相逢。
眼见江霓裳盯着她眼都快红了,玉荣却是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别惦记着我家少爷了。”
说罢,等着她让路。
江霓裳身后还跟了两个丫鬟,将一条清幽小径堵得死死的。
她每回试图接近九阿哥的时候都被玉荣给挡了回去,不由得认定是玉荣单方面从中作梗,破坏她的姻缘。而被蒙蔽的九阿哥根本就是无辜的。
之前她爹也不是没劝过她放弃这番心思,虽然九阿哥是个出身优渥的大少爷,头脑本事也都不错,可他身边扮作丫鬟的玉荣八成早就是他的通房丫鬟了。不仅如此,他还对着个通房丫鬟百般维护,实在风流,江老板可不想让自己女儿嫁过去受委屈。
然而江霓裳内心豁达,她认定凭她的身家、才情、容貌嫁过去怎么也能当个正室夫人,岂是一个通房丫鬟能比的。
江霓裳念及至此,柳眉竖起,娇声喝道:“不过一个丫鬟罢了,还敢替你主子说话?!”
“我可不是一般的丫鬟。”玉荣笑着卖了个关子。
江霓裳听了,姣好的面容上果然显现一丝紧张。但她想,左右不过是个得宠的通房,转瞬间又淡定了下去。
“我可是我们少爷的童养媳,年底就过门儿了。”玉荣笑嘻嘻地看着江霓裳的娇颜突然变色,又道:“你若是现在讨好讨好我,我兴许愿意点头让你进门做小。”
她的话听起来荒谬,却又句句是真。
她估摸着康熙回京就该下旨赐婚了,府里要多个妾怎么也得嫡福晋点头。虽然满汉不通婚,但让江霓裳在九阿哥府上做个没名没分的侍妾也不是不行。
江霓裳在听到她前一句话的时候脸色就已经青了,听到后一句的时候是一阵青一阵白的。她从小就在济南府甚至整个山东呼风唤雨,何曾受过这般羞辱,当下看着玉荣的目光是又冷又恨。不光是她,她身后的丫鬟们看向玉荣的眼神也是恨不得要撕了玉荣似的。
玉荣渐渐收了笑意,她眼风一扫,淡淡地看着眼前的主仆三人,缓缓说道:“若是你肯现在就让路,我还是愿意给你个进门的机会,考虑考虑的。”
江霓裳被她忽然转变的态度和语调震了一下,身子稍稍一凛,尽是落了下乘,显得十分弱势。
“怎么回事?”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慵懒而富有磁性的声音。
江霓裳主仆三人堵在路上,玉荣只在她们转身间才看到九阿哥长身玉立,站在月光下似笑非笑。
作者有话要说: 经典狗血桥段,南巡必艳%遇,正室打小三儿(x)
☆、微雨燕雙飛(六)
“爷。”玉荣一看见他,立刻变得委委屈屈的,勾人的眼睛里水光盈盈。
这招儿她还没在这个周目用过。果然,九阿哥看见她这么一副表情也愣了。
而江霓裳已经顺势伏低做小,看样子就是想让九阿哥好好惩罚她这个刁奴,却没想到还是让她抢了先。
九阿哥也终于良心发现似的,好看的薄唇轻轻一动,开了尊口:“爷说怎么额娘那儿不见人,原是在这儿。可让爷好找。”
原本还在收拾情绪待重整再战的江霓裳一听再也顾不得作态了,她听间他话里“额娘”两个字,立刻抬起头来,直直看向九阿哥,眼里都是空洞。她怔道:“罗公子……是满人?”
九阿哥这趟正是化名罗二公子。
他略一颔首,目光又重新放在了离他五步之遥的玉荣身上。
江霓裳也失魂落魄地跟着看去,正好看到了玉荣的天足。
——对了,满人不裹脚的,她早该发现的。
还没等她从心乱如麻中恢复过来,又听九阿哥不悦道:“还不快去爷房里等着。”
这话也是对着玉荣说的。
玉荣佯装娇羞地睨了他一眼——净说这些让人误会的话。
*
那日之后,玉荣倒是再没见到江霓裳在眼前闲晃了,不仅因为她被九阿哥打击得伤心欲绝,还因为江家犯了大事儿。
此时,康熙已然带着宜妃和侍卫们起驾往承德去了,留下战战兢兢跪了一地的山东巡抚及其下司,善后的九阿哥,以及伺候善后的九阿哥的玉荣。
玉荣又在心里把九阿哥日了一万遍。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搜集了山东巡抚并济南知府附下罔上的证据,而这些证据却正好是从江老板那儿顺藤摸瓜挖出来的。
本来官商勾结就不是什么罪过,但怪只怪江老板他太惹眼了。他用钱财帮山东巡抚和济南知府等地方官在官场行了不少方便,甚至打点到了京里去。
同时,得了他的好处的巡抚和知府也借着职权方便,帮江老板疏通了不少生财之道,也拉了不少人脉。
就像与关东贡品同样的货源,他本是没资格接触的。
富贵逼人来不假,麻烦事儿同样多。
九阿哥压了一部分,只如实上报了大部分。
也就亏现在太子位置坐得稳,其他数字们刚成年,一没心思,二没实力将手伸出来倒腾别的,不然这事儿又能牵连出一大串儿人来。
玉荣不知九阿哥具体用了什么手段,只知道江老板这事儿可大可小,跑不了是拿着证据威逼利诱那一套。等他们回京时,江老板在山东的一干产业全到了他九爷名下,他本人更是对九阿哥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九阿哥忙着搞他的资本主义的时候,也没刻意瞒着玉荣,好像她该知道似的。对此玉荣只有四字评价:“强买强卖。”
“爷这不是要娶媳妇?没钱拿什么娶?”九阿哥不怒反笑,一双凤目顾盼间熠熠生辉。
玉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道:“九爷娶福晋那也都是内务府该管的事儿,彩礼也不用您出,您担心什么啊?再说了,皇子大婚分宅,皇上还给您拨二十三万两安置费用呢。”
这二十三万两巨款可都是民脂民膏呢。
真当她这么好忽悠,什么都不知道?
九阿哥不再说话了,仅是噙着笑看她,直看得她浑身不自在。他虽是在笑,眼中却没了波澜。与其说他在调情,倒不如说是在考量。
好在回了京之后他们就再没了接触,九阿哥忙着将资产力量投入到京里,而玉荣也接了栓婚的谕旨,回家待嫁去了。
董鄂家又出了个皇子嫡福晋,自是高兴得不得了。尤其宜妃不比荣妃,她在万岁面前十分得宠,而九阿哥正值风华正茂,朝气勃勃,未来应是一片光明。
玉荣听着长辈们毫不吝啬的赞誉之词,不禁默默认同——九阿哥未来的富贵大道上珍珠如土金如铁,自是金光璀璨一片光明。
待嫁的这些日子,她没少学了身为大妇应具备的品德仪态。而这品德仪态说白了就是有本事让后院既充盈又肃静,净是宅斗指南。
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没放在心上,倒是家中几个命妇带她出去社交时一直上着心,将京中势力网通记了个遍。三福晋也有意帮衬着,见她得宜妃的喜爱,倒是乐得带她在宫中走动。
这几个月里,玉荣顶着准九福晋的头衔在豪戚显贵的上流圈子里混了个脸熟。她之前当完颜氏时有了些应对满蒙贵族的经验,此时上手也快。她虽然后台够硬,但与人交流时温声慢语,落落大方,因此数次外出归来顶多招了几个眼红的,对此董鄂家很是满意。
某日,玉荣又是一次盛装归来,却在回府的路上让九阿哥的人给堵了。
既是未婚夫,这个面子她还是要给的。她当即下了轿,打发了随从,随着眼熟的何玉柱进了一座戏园子。
说是戏园子,倒跟山东见过的一碧万顷楼很像,听戏、吃饭、喝茶三不误。何玉柱带她绕到后院时,她还瞅见了中央给挖了一座水池子,中间有两个山石堆的小岛,中间用一条小道连着,岛上还有两个小亭子,东西相对。
后院设着两排厢房,院中同样雅致。何玉柱领她进了最末间,九阿哥正独自一人坐在太师椅上看账。
他抬头见了她这副打扮怔了一下。
玉荣今日刚从宫里回来,穿戴自然讲究。梳着小两把头,簪了两小簇今日方开的丹桂和双钗步摇,因她还是未嫁之身,身后还梳了一条辫子。董鄂家最近给她裁了几箱子的新衣,料子名贵自是不必说,纹样自是怎么吉祥喜庆怎么来。她今日就穿着绣金鱼团花的旗袍搭着蜜合色的坎肩,取的是“金玉满堂”之意,正是十分衬她眼前这位爷。
这位爷似乎也极为喜欢她身上的金玉满堂,眼里“噌”地划过一道亮光。
“这会儿还站着?几个月不见莫非是跟爷生分了不成?”九阿哥放下账本,一门心思看着玉荣。
玉荣还端着满洲贵族姑奶奶的风姿,双手叠放在身前,万分骄矜地站在那儿。
她眼睛一转,缓缓说道:“哪儿能。奴婢还以为是九爷没认出奴婢来呢。”
九阿哥似是根本没留心她说了什么,只是这么看着看着就有了些心猿意马。
正说着,玉荣也在他脸上看到了熟悉的神情,只见他双目含情,眼底流动着令人骨头酥麻的电流。
上个周目的九阿哥露出这样的神情之后,十次有九次要与她颠鸾倒凤。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有糖果陣
☆、微雨燕雙飛(七)
玉荣正想后撤一步,但眼前人动作比她快,电光石火间,九阿哥伸手便将她拉到了自己身上。
她倏地被他面对面抱在怀里,虽是心下有了准备,可还是不能免俗地低呼一声。她头上两只步摇上缀的金玉珠穗子一阵轻晃,凉凉地撩在二人脸上,使人一阵心神激荡。九阿哥的目光一直锁在她脸上,看到她目露惊措顿觉十分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