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长?”小关仍是慌乱,“店长?哦,店长下午去工商所问事情去了。”
又是做简餐,又是去工商所,看来咖啡店的经营果真遇到问题。凌彦齐再问:“去工商所干什么?”
小关摸摸脑袋:“好像是司姐想接这家店,去那儿问问转让的流程和手续。”
“那什么时候回来?”
“我,我也不清楚。”
凌彦齐再看周围,蔡昆和盛姐都不在,他问:“那你会冲咖啡吗?”
小关说得越来越结巴:“我,我刚来店里没多久。”
确实,她来时咖啡店就已在做简餐生意,司芃根本没让她插手过咖啡的制作,她也就是卖点乖,抢着帮她擦洗器具而已。
凌彦齐点点头:“我知道了。”他指着沙发的位置,朝同来的卢聿宇说,“先坐吧。”
卢聿宇边走过去边说:“怎么,这家店还就只有那个店长会冲咖啡?还是你嘴挑,就只喝那个店长亲手冲的咖啡?”
凌彦齐没有答话。卢聿宇随手拿起一本烘焙杂志看:“尹芯说,你可是很中意这家店的咖啡。”
凌彦齐接过小关递来的柠檬水:“是么?我只是看这店离姑婆家最近,然后客人也少。我跟姑婆也没什么可聊的,来这里喝杯咖啡,打发时间而已。”
卢聿宇的视线穿越玻璃,望着对街小楼,过一会儿才说:“姑婆那边,你得加把力才行。”
凌彦齐靠向沙发背:“她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加力?我非要提出来,她得更敏感。身后事嘛,谁都有这个坎。”
卢聿宇也疑惑:“她身子不是一向很好?怎么会突然在楼道里晕倒?要不是嘉卉小姐想上去和她告别……,幸好发现得早,不然就半身不遂了。”
对,没有任何前兆,凌彦齐接卢奶奶去自家时,她的身体状况真的不错。她今年八十一岁,是卢家目前还在世的长辈中年纪最大的一位。这是她漂洋过海近六十载后,重新归国与家人第一次过新年。
凌彦齐扶她走上别墅门前的台阶时,说一家子的人都在里头等她。她就怔在那儿,一双大脚在门槛外,踟躇又踟躇,然后迈过门槛,急急地朝里走。
凌彦齐还心酸了一下。姑婆归国大半年,除了他每个周日例行公事一般地探望一下,卢家再无第二人去过小楼。也许大家都知道做得不对,所以当他提议要把姑婆接过来过年时,大家都赞同。
除夕夜的团年饭里,总少不了老辈们的忆苦思甜。外公老泪纵横,说感谢大姐这些年对卢家的贡献。万幸她当年逃出去,找到事做,每年都往家里寄钱,否则一家人早就饿死了。
大家纷纷起来敬姑婆的酒,大舅还说,卢家能有今天这样昌盛的局面,全靠两位女性——卢晓琼和卢思薇。尤其是姑姑,自愿当自梳女,牺牲自己成就了大家。
那场面,大大出乎凌彦齐的意料。他真的只是想接姑婆过年而已。他不善于搞哗众取宠的事,他也不知道外公和舅舅们会来一番即兴演讲。众人的鼓掌喝彩中,他只看见那个孤苦一生的老人,已没有进来时的那点激动,面目越来越淡然平静。
他看不下去了,起身要走。姑婆叫住他,说她想去灵芝山上香。
他问:“一定要去么?灵芝山现在怕是有上万的人挤在那里。”
姑婆说:“哦,那算了。”
凌彦齐想成全她,也想躲开这美满的氛围:“那我现在上山去,你要许什么愿,告诉我。”
姑婆说:“也没什么,就是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她一顿,“我有个姐妹,当年一起逃出去做工。后来她回国,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早几年她走了,我也没能拜拜她。”
“好,我帮你去拜她。你年纪这么大了,上不了山,她也不会怪你。”
“玉秀有个女儿,走得比她还早,也生了个小女孩。我也不知道这孩子几岁了,你也帮她许个愿吧,希望她能平安快乐的长大。我听人说起过,她爸爸生意做得不错,但总归是没有妈的孩子。”
凌彦齐点头。这个玉秀才是姑婆的亲人。血缘是天定的,但亲不亲是自己选的。如果他能提前知道姑婆会生这么大一场病,他就不该把她留在他们中间。
到了初三,彭嘉卉打电话来拜年,说她正好在S市,邀卢聿宇卢聿菡出来玩,他要不要一起去。凌彦齐想到一事,便问她:“你外婆可是叫玉秀,早些年也在马来西亚?”
“是啊。”
那就对上了,彭嘉卉便是姑婆的故人之后。
自天海壹城的饭局后,凌彦齐迫于母命,与彭嘉卉约过几次会,但都算不上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尹芯还在呢,卢思薇也不能光明正大地逼他脚踏两只船,只能一个劲地催他和尹芯了断。他当然是一点不急。这么好的护身符,不能说丢就丢。
彭嘉卉家世模样都好,就是性子太过无趣。卢思薇喜欢她的事业心,喜欢她的拼搏劲,却不知那正是凌彦齐最反感的两样品质。
他还得知,能让卢思薇如此青睐,彭嘉卉靠的不仅仅是自身素质,是曼达鞋业的继承人身份,更是她背后的外祖父——马来西亚的首富郭义谦,也是姑婆服务四十多年的富商家族。
世界还真是小。在新加坡有几年时间,他与郭义谦的长孙郭柏宥走得很近,却从没听他提起过,自己有这么一个表妹。而姑婆性子一直都很闷,从来不提原雇主家的事情。
他去到花园找姑婆:“你那位妹妹生的女孩可是叫郭兰因?”
姑婆手上的剪子一顿:“你怎么知道?”
“巧了。我正好有位朋友,她的情况和你那位秀妹的外孙女很相似,我一问,没想全对上了。”
“哟,那带我去见见。”中午的阳光不错,姑婆脸上恢复一些生气。她放下剪子,拍拍衣服上的碎叶细枝,“我进去换衣服。”
“你不用出去,她下午过来。她也不是什么小孩子,都大学毕业了。”
“都这么大了?”姑婆一笑,脸上都是褶子,“她叫什么名字?”
“姓彭,名嘉卉。”
“是,兰因是嫁给一个姓彭的年轻人。嘉卉是哪两个字?家乡的家,……”
“不是,美好的那个嘉,嘉奖的嘉,卉是花卉的卉。”
“嘉卉,”姑婆眼神一滞,似乎一直在回想,“是不是出自一首诗,……”
凌彦齐想,姑婆大字不识两个,居然还知道这是一首诗当中的句子。他道出来:“山有嘉卉,侯栗侯梅。”
“什么意思?”
“就是山上的花花草草都开得很美,有栗子树也有梅树。”
姑婆正要上台阶,听完后叹了长长一口气:“阿齐,你忙不?不忙的话,帮姑婆去小楼取本相册来。在我房间书柜的第三层,墨绿色的封面。”
☆、018
为了你,我也有走向光明的热情,世界于我不会太寂寞。
——朱生豪情书全集
窗外一辆白色电动车极速驶来,在咖啡店门口戛然止住,后轮甩过一道漂亮的弧线。车手下车,大步流星地走进店来。这一幕卢聿宇全收眼底,发出啧啧声:“这女孩,要是换辆真机车,再穿一身皮衣夹克,不得了。”
来人正是司芃,进店后洗净手,戴上工作围裙过来。“不好意思,让两位久等了。”她把咖啡饮品单递过去。
凌彦齐未接,示意她给卢聿宇。卢聿宇也不接,只饶有兴致地看着司芃:“我,随便。我一向喝功夫茶,喝不惯咖啡,你调一杯别那么苦不拉几的就好了。”
“我们店里不只有咖啡,也有茶。正好有新来的雨前毛尖,要不,给你泡一壶?”
“哟,那不错啊。这么家小店,还备新茶?”
“隔壁店就是这条街上开了二十年的老茶馆。我们店里想要什么茶,也容易。”
眼神再转给凌彦齐,他点了点头,司芃便退下去。卢聿宇手在两人间指来指去:“你都不用点,她就知道?”
司芃叹口气,停住。这个男顾客目光炯炯,气质精干,比起懒散得连话都不想讲的凌彦齐,更有劲更精明,自然好奇心也更大。她回过头说:“凌先生是老客了,来店里一般都点一杯手冲的耶加。”
卢聿宇瘪瘪嘴:“是,我们彦齐历来就精致,懂得享受。”
绿茶先泡好,司芃让小关端过来。七八分钟后,她再把咖啡端过来。卢聿宇好似打探情报,什么都要问一问:“今天中午的快餐,也是你做的?”
“是。”
“做得也不错。我们家彦齐在新加坡呆很多年。你这儿的海南鸡饭正不正宗、好不好吃,他一尝就知道。他全吃了,还说不比姑婆做得差。”
“呃,谢谢。”
这人到哪儿都是不甘寂寞,司芃跟他很熟吗?
凌彦齐头一偏,抢着把话说了:“姑婆刚从医院回来,不想让她太操劳。正好你们店里的饭菜,她也吃得惯。能每天帮忙把午饭晚饭送过去吗?反正就几步路。”
司芃点头说好,可她又不太理解:“卢奶奶年纪这么大了,你不打算请人来照顾她?”吃饭这件事好解决,卢奶奶的那些花卉盆栽,日常家务呢?他又不缺一个保姆的钱。
凌彦齐说:“能请人照顾,就好办了。”
他不想多说,卢聿宇却不想让外人对他们卢家有什么看法。
“我们这姑婆,性格真的怪。好好地待在新加坡养老,不干;回国也不是不可以,爷爷那边早就备好她的房,她也不干;非要一个人住到这栋楼里。这栋楼和她有什么关系?我们都得上班做事,哪有时间照顾她,早就该请人了。可她非说,她伺候人一辈子,是个佣人的命,不想要人来伺候她。”
这倒也是他的心声。卢家人中属爷爷最挂念他的大姐。但年事已高,行动不便,姑婆一有事,总是差遣他这个长孙。可他又不像凌彦齐,跟这姑奶奶在新加坡朝夕相处十年。他跟她没感情。
即便是有感情的凌彦齐,应该也会烦。为同一件事情烦,总能拉近两人的距离。
偏偏凌彦齐对他这番话不表态,他又连连摇头为自个辩解:“不是我小肚鸡肠,做不得事。人总有老的时候。可人吧,千万不能犟。又老又犟,真的是不讨喜。”
那日,凌彦齐没在咖啡店停留多久,便走了。第二天上午司芃煲了生鱼汤,端到小楼去。卢奶奶半靠在客厅沙发上,眯眼睡觉,膝盖上还搭了毛毯。
四月,S市已是煦日和风,一点也不冷。司芃唤两声,卢奶奶才睁开眼睛:“哦,是司小姐。”
“凌先生昨天去店里,帮你定下半个月的午餐和晚餐。我先给你送鱼汤过来。”
司芃把保温盒放茶几上,径直去后面的厨房帮她拿碗勺,一看洗手池里一滴水都没有,出来问道:”卢奶奶,你是不是连早餐都没吃。”
“没吃。不想吃。”
司芃赶紧将鱼汤舀出来:“你先喝点汤。饭我等会就端过来。”
卢奶奶轻轻朝汤碗里吹气:“不打紧。我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以前天蒙蒙亮就要起来上工,要忙上三四个钟头,到十点才有饭吃。”
“那午饭呢?”司芃蹲在她身边问。
“下午四点再吃。”
“什么雇主这么苛刻?”
“也不是苛刻。”卢奶奶尝一口热乎乎的鱼汤,虽然没有她煲得汁浓色白,但也是鲜美可口,“以前都是这样的,一天只吃两顿饭。也就是之前和阿齐在新加坡,照他的习惯来,我才做三餐饭。”
司芃蹲她身侧,仰着脸问她:“今日店里有牛腩饭、猪扒饭、咖喱鸡肉饭饭、排骨饭、芝士焗意面。你想吃哪份?”
“随便。昨日阿齐打回来的三份饭菜,我瞧着都不错,你们店里新请了一位厨师?”
“没,如今好点的厨师,工资最少都得五六千,我哪里请得起,是我自己做的。”
卢奶奶好生意外,这个司芃不过二十来岁,哪像个会做菜的:“你是自己学的,还是有人教啊。”
“我阿婆教我的。她走之前,怕我照顾不好自己,天天带我去菜市场买菜,回来教我做。”
卢奶奶抬起头,昏花的老眼里有理解也有怜爱:“你阿婆心疼你。”
“是啊。”司芃心颤颤的,仿佛能从那双眼里看见阿婆。她还惦记着店里的事情,起身要走,“卢奶奶,以后我十一点就把午餐给你送过来。”
因为姑婆身体还未彻底恢复,凌彦齐来小楼勤快一点,不止周日,偶尔周二、周四也会来。来了照常喝咖啡,照常看书。所有事情和年前相比,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除夕夜里的风与山,除夕夜里的夜空与烟花,除夕夜里的电台和海浪,都还在司芃的脑海里来回地穿梭摆荡。但那于凌彦齐,只怕是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的他和她了。
司芃挺失望的,并非只为自己。卢奶奶大病一场,好像也没给凌彦齐造成什么困惑与伤感。她甚至还想到,假如卢奶奶就这么走了,有关丧礼的一切事情,该做的他也会做,但也就是做了,做得比人稍好一点。他不会付出心血。
卢奶奶曾照顾他十年。所以更不要提他对其他人了。
她为何会这样想,也是见到尹芯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就从四月中旬开始,连着三个周末,她都来店里,看那架势,就是来逮凌彦齐的。
去年司芃见她,她穿立体剪裁的深V连体西裤,干练得像是在五百强企业任职的高管总监。今年第一次见,她便穿一袭白色素纱绣花长裙,头发拉得笔直乌黑,像个生活在别处的文艺女青年。
前者是尹芯的审美,后者是想当然的凌彦齐的审美。只有陷入热恋的女人,或是拼命追求安全感的女人,才会做如此大相径庭的改变。
她亲昵地唤“彦齐”,凌彦齐嘴角含笑,沙发上稍挪开点地方,好让她挨过去坐。有时,他也会伸出手臂去搂,那姿势那笑容,和去年第一次在咖啡店搂尹芯时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