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还是个好事?那烟盒上不都写着,吸烟有害健康。”
凌彦齐哑口失笑:“确实不好。”
“我阿婆还想着,让我长命百岁呢。”司芃浅笑,笑里带点自我嘲讽。
她左手的食指与中指轻轻夹着烟,直接递到嘴边,利落得就像她在咖啡台前为他磨煮咖啡。难得有女人在异性面前抽起烟来没有故作的风尘味。
两人都不说话,司芃看着山下的烟花,凌彦齐看着她的侧脸。烟雾在冷夜里消散得慢,就像笼在她脸上清冷的纱。
定安村上空的烟花盛宴,规模越来越小,怕是已近尾声。凌彦齐说:“还不走?”司芃回答:“再等等。”
“等什么?”
“闲杂人等退散了,才有好场地斗爆竹烟花。”
等了几分钟,定安村东边平空一声响雷,两人转睛去看,黑黝黝的村落间,一大片的广场宛若白昼。火花腾空爆裂,再度揭开这盛世烟花的序幕。
凌彦齐一看手表,已近凌晨两点。他问司芃:“怎么回事,放烟花还有好几波呢?”
话音未落,定安村西边,是同等规模的焰火绚烂。漫天华彩,流星四坠。
司芃说:“定安村有两大姓,一姓陈,一姓蔡。”
“哦,”听到这,凌彦齐明白了,但他未打断司芃的话,“以前十几年都是陈家的人担任村长,所以他们的势力比较大,但去年春天陈伟华(前村长)因为贪污拆迁赔偿款倒台了,村长这位子就落到姓蔡的手里。”
凌彦齐微微一笑:“翻身的蔡西荣自然要为他们谋利益。陈家呢,即便老大入狱也是死而不僵,他们占有这些利益十数年,没道理现在吐出来。”
司芃只说新任村长姓蔡,凌彦齐就把全名道出来。他既然在天海地产任职,还主管定安村的拆迁项目,没道理不和蔡西荣打交道。
凌彦齐指了指山下:“可是定安村的本地村民,绝大多数都搬迁了。他们还在这里放烟花,给谁看?”
司芃的手则指向山右侧的摩天大楼群:“他们大多数搬进天海壹城。”她轻飘飘地叹气:“现在的定安村可有钱了,炫富都炫得别出心裁。”
也对,有时候炫富是一种非常必要的心理攻势。凌彦齐抖掉烟灰,望着这美不胜收的夜,徐徐开口:“那你呢?属于哪边?”
司芃笑着说:“你猜呢?”
“陈家。”
司芃一怔:“这么肯定?”
凌彦齐兜里的手机响了,他边拿出来边说:“你看起来,就不会是为新势力摇旗呐喊的人。”
幽深的走廊尽头,有人打手电筒过来,怕是手机铃声惊到巡寺的僧人。
凌彦齐接起电话:“康叔,你好。对,我帮姑婆上山许愿。已经许过愿了。我妈在做什么?好,当然回去陪她守岁。呆会见。”
他的声音温和而低沉,能吹散深夜里冷冽的风,脸上却是奚落的神色。
僧人已走近:“两位香客,还是去前面大殿吧。这边区域我们不对游客开放。”
凌彦齐挂掉电话起身:“好,”他伸手拉司芃一把:“走吧。这山上太冷了,你还是回家去。”
回到烟雾缭绕的前殿庭院,凌彦齐被人叫住。市广电集团的徐台长走过来:“这不是彦齐么?”他朝身边的友人介绍,“我们台柱子尹芯的男朋友。”
凌彦齐伸手去握:“您好,徐台长。”眼光向身后瞥去,司芃不见了,他随即朝寺门口望,那个高挑瘦削的黑色身影一闪而过。
他急急地说:“台长,真是抱歉,我得赶回去了,我妈还在等我守岁。”
徐台长松开手:“对,对,今天可是团圆的日子。”天海地产是他们电视台的广告大户,她卢思薇就是太后,不,是太皇太后,“快回去吧,别让卢主席久等了。”
凌彦齐两三步跨出庭院。唯一的山路已被来往的香客游人挤得水泄不通。他拨开围堵的人群,下行十来步,仍未看到司芃。可从司芃离开到他追出来,不超过一分钟。断无道理,她能在混乱的小道上健步如飞。
凌彦齐的目光沿着寺门围墙搜寻。在离正门十几步的地方,发现一片竹林,竹林当中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小径。他略一迟疑,钻了进去。
竹林茂密且幽深,风从当中嗖嗖而过,呼呼地响。红灯笼的光穿透不了密林,越走越黑。他掏出手机,打开闪光灯,走两分钟,竹林已到尽头,下方是更茂密难测的常绿乔木林。
这路还真是不好走。趁走得不远,打道回府,照那条红灯笼铺就的路走,才安全稳妥。可凌彦齐不想。直觉告诉他、引领他,司芃就在前方。
他的鞋子踩在枯败的落叶上,静谧的时空里只有“嘎吱嘎吱”的声音,似乎是山林在吟唱。另一个声音,亦踩在他心尖的期待上,又似突如其来,让他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
他总是对他的直觉如此地引以为傲。
那是个和风一样的声音,清冷不残酷:“你怎么也走这条路?”
凌彦齐将手机抬高,两三米外司芃靠在一株芒果树下,脸蛋被帽檐和阴影遮住,只露出微微上扬的嘴唇,和硬朗的下巴。他定定看着她:“你怎么不等我?”
“你不要跟人聊天?我看那人,”司芃停顿下,“架势好大。”一看就知道是个成功体面的人士。
凌彦齐轻轻一笑:“那又怎样?”
“他不是那个女主持人的上司?”话司芃未说透,你既是她男朋友,被他看到我站你边上,不好吧。
凌彦齐果然懂了:“那也说明不了什么。”
司芃低头踩踩脚下的落叶:“我没那么脸大。”她转身朝山下走,“你胆子倒大。这里没路,坡又陡,还下过雨,万一摔断腿,你这新年就得在山上过了。”
这话不该是我问你吗?凌彦齐紧跟在她身后:“你不怕么?”
“我经常走。”司芃轻松地跳下一块大石,“还和我阿婆比赛,看是她先到山下,还是我先到。每次都是我赢。”
她在前头带路,时而大跨步,时而小跳跃,轻松自如,的确对这山坡熟悉得很,也像练过舞,或搞过体育的人。她家人出事前,家境应该不会太差。
不到二十分钟,两人就到山脚下。此处是无人看管的一处小门,别说红灯笼,连个路灯都没有,与气派的正门相比,待遇太过悬殊。
☆、015
我花了很长时间来接受这样的人生——已没有人,会来爱我。
——司芃日记
从这小门出来,过条马路,便是定安村的最北面。两人钻进黑黢黢的巷道。路灯几乎全坏,偶有某个楼宇窗帘后面漾出来的昏黄灯光。
凌彦齐看前方的纤瘦背影,心想,她的个性还真不像个女人。黑不隆冬的夜里,没有一点惧怕感。真像只夜猫子。
这是他第一次深入定安村,哪怕这和他的工作有莫大的关系。这大半年来,他只在公司做做简报开开会。来此跑腿的事,都是别人干的。
哪怕他每个周日都来此探望姑婆,也从未想过,顺便地做个实地调研。这么一想,他挺认同卢思薇的话。她说他是个没有心的人,尽做糊弄她的事。
跟在司芃身后走十来分钟,便看到了他那辆迈巴赫。
大学毕业后他遵旨回国,卢思薇是开心过的。不管失望过多少次,母亲对孩子仍会保有热切的期望与祝福。那一年他二十五岁生日,卢思薇替他买了车——便是这辆迈巴赫。
凌彦齐不缺车,当然,他什么都不缺。车库里还停着一辆劳斯莱斯魅影和宾利雅致,这还只是他名下的,毕竟回国不久。卢思薇名下的车更多。但都很少开出去。
他常开的是一辆四十万出头的奥迪A6L。车刚开回来,卢聿菡就笑:“姑姑也就是放你下去锻炼,你还真打算长驻基层?”
是的,卢思薇说他是个天真的公子哥,还跑去念了个屁用都没有的中文系,勿论施工图纸还是财务报表,没有一样看得懂,得去基层岗位上好好锻炼几年。因此和所有知晓的人打过招呼,没有人会故意在公司透露他的身份。再加上他姓凌,卢思薇姓卢,他长得还更像父亲凌礼。在天海集团的那几栋大厦里头,他确实毫无知名度。
凌彦齐说:“我只是更想契合我现在的这个身份罢了。能送孩子出国十年,家境怎么说,也是中产阶层以上,回国没有家族事业能继承,只能到大公司里当个管培生,配车也就是国产奥迪的水准。”
他这么说时,卢思薇还赞许过,说:“最怕你们年轻人架子比本事大。”
可现在非要给他换迈巴赫,唱的又是哪一出?
“有好车怎么啦?我看你那个主管,开个会都要你去做会议记录,这么欺负人,部门里没助理没秘书?正好开这车去敲打敲打,让他客气点,他也不就开了辆六十万的宝马?”
卢思薇想的是,当初她在各位总裁面前是开了口的,不许项目公司给凌彦齐搞任何特殊。既不能明着帮,那就暗中帮吧。毕竟入了社会,才气一点用也没有,财力才会让人刮目相看。
凌彦齐只是笑笑,那还是试用期的事情,他初来乍到,经理让他做点杂事很正常。
司芃见他神游,手指向前方:“就到这里吧,再见。”她转身就走。永宁街上有路灯,照得脚下的地面昏黄,往前几步,阴影霸占了路面。那些林立的违建楼群,黑压压地全耸在跟前。司芃踏过那分界线,独自地走入这个夜晚。
凌彦齐突然就不舍,舍不得说再见,舍不得离开。他想起司芃已无亲人,孙莹莹在撞钟前就撤了,他却还在山崖栏杆边让她早点回家。
他叫住司芃,指着他的车:“要不,我们兜兜风?”
“你,不回去了?”司芃还记得,有个叫康叔的人给他打电话,让他回家陪他妈妈守岁。
“没什么意思,”凌彦齐双手插在兜里,“我家,每个除夕夜,大厅里会支五六张的麻将桌,打通宵的麻将。我外公那一辈吧凑一桌打,我妈我舅舅他们,得凑两三桌打,然后是我这一辈的表姊妹们,也能凑两桌打。再小一些的熊孩子就看电视吃零食,满屋子的鬼哭狼嚎。”
司芃笑着问:“你不打麻将?”
“打一回还行,打一个通宵,勉勉强强也能支撑,可是为什么,年年都要这么过?没意思,真没意思。”
司芃从阴影中走出来,她把帽檐拉到后面,露出光洁的额头。她依然抱着胸,这简直是她的招牌姿势。凌彦齐看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里有光。路灯的光笼罩着她,还有了朦胧的暖意。她和他并肩走,难得有女孩不用穿高跟鞋,也能衬上他的身高。
她笑着问:“那你觉得像今年这样去寺庙里上香,有意思吗?”
“当然了。”
“要是年年都上香,岂不又没意思了?”
凌彦齐一愣:“那也比年年打麻将有意思。”他偏头问,“是不是只能对一个寺庙一尊菩萨表示虔诚,能换地方么?要不,每年换一个地方去上香,也可以啊。”
这下换司芃愣住,她还没想过有人会这么玩。“也可以吧,菩萨有求必应,不会介意这种小事。”
司芃上了车,系好安全带,问凌彦齐:“去哪儿?”
凌彦齐哑住:“灵芝区我不熟。”他转过头来,司芃耸耸肩也说:“除了定安村,其他地方我也不熟。”
“那就,随便逛吧。”
车子启动,凌彦齐开了前排座椅的加热系统。冷风里扛半宿的司芃,顿时觉得背臀上的冰在一片片化解。她心满意足地往后靠,蹭着这柔软的皮垫,说了句:“真暖和。”
车子驶出永宁街,向右转弯。凌彦齐摇摇头:“想要长命百岁,还是多穿件衣服。”他指指她前方的储物箱,“里面有条薄毯,拿出来盖腿上。”
司芃望向窗外,上半夜还是喧嚣热闹的夜空,下半夜就独留红灯笼。人聚拢时,看红灯笼,那是喜庆年味;人群散去,再看红灯笼,只有孤寂空荡。
这样的日子不适合兜风。她和凌彦齐,一个没有家,一个不想回家,但总归会想一想家吧,想象中那儿总有某种值得缱绻的感情。
车开上宽广的海堤,车窗紧闭,都听得见奔涌而来的呼啸声。这海边,司芃曾来过许多回,白天尚好,只要到了夜晚,她就觉得它单调且狰狞。那些翻滚着拍向礁石的黑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愤怒永不停歇。
她闭上双眼,听收音机里的节目。大年初一的凌晨,还在值班的电台主持人,一条条地念听友们的留言。这个夜晚还惦记着要在电台里吐露心肠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孤独自怜的人。
长长的海堤,深夜里望不到边,司芃也不知凌彦齐要驶向何方。她的眼皮异常沉重,在低吟回荡的背景音乐里,在主持人故作低沉忧郁的诉说里,渐渐睡着了。
凌彦齐将她的座椅放平。他也觉得倦意袭来,还觉得这么大的S市,不知该去哪里。
不只康叔给他打电话,卢思薇都亲自打电话了?她是质问的口气,问他为什么只是去给姑婆上个香,都能整宿的看不见人。
凌彦齐看了副驾驶位上的司芃一眼。一个人有多封闭,从睡姿上就能看出一二分来。她睡觉,竟然拿帽子遮住整张脸。
他对电话那头说:“下山的路上人太多了,好不容易才挤下来。我困了,没这样熬过夜,还要开一个小时车回家,算了,我在姑婆这边睡下了。”
卢思薇当然不高兴,她正处在人生最得意的年纪里。在她清泉庄园的别墅里,华灯煌煌,高朋满座,唯独少了她最亲爱的儿子。可她又能说什么,凌彦齐说他困了累了。他是个少爷,天生就是受不得累的少爷命。他的安全,总是要比她的高兴,来得重要。
凌彦齐把车开回永宁街。
搭在司芃膝盖上的毯子掉了,他拾起来盖她身上,才发现她里面穿的蓝领T恤是S市的中学校服,且是他在路边见过许多次的那种改良T恤,极短极窄,所以特别显胸露腰。
无论在S市还是新加坡,凌彦齐念的都是传统中学,管教极严,学生穿着一律古板正经,所以也想不通,S市教育局以及那么多的学校领导,何以允许这种“奇装异服”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