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城中央——希夷
时间:2018-09-06 09:02:54

  这样司芃才能专注地点香。大概是沾了细雨,线香点燃的过程有点长,水汽在线香前端的青烟里蒸腾完毕,才有了星星点点的火花。
  司芃先把凌彦齐的三只香递回去。
  凌彦齐接过香。他看四周,喧嚣杂乱中,众人上香程序各有不同,也分不清谁懂谁不懂。他迟疑一会,并未拜佛,直接把三根香一块插在香炉里。对这些外在形式,他一向无所谓,他料定佛祖也如是。他要真是神明,就该知道,今夜在它面前来来往往的数万人,未必个个都虔诚。
  司芃看在眼里,也不做声,只将点燃的香举到前额。不同于大多数香客的三只香,她只有一只香,一只香只求平安。
  她闭上双眼。有人曾谆谆教诲,拜佛请愿,最好是跪拜。可惜上香的人潮太过汹涌,寺庙把蒲团都撤了。不要拘泥形式,心中有菩萨就行,有人也这么和她说过。
  不再理会身边这片乱糟糟的世界,像是一种进入的仪式,司芃回到黑白分明的世界里:
  那个头发梳得一尘不染的老妇,那个大年初一也会将她打扮一新的老妇,会拎一只篮子,带她的小花上灵芝山。年幼的小花嫌上山路太难走,不是噘嘴就是耍赖躺在地上。非要老妇变戏法一样,从篮子里拿出煮好的茶叶蛋、晒好的桂圆干、还有炸得酥脆的猫耳朵,一路哄骗着上山。
  到了那破败的寺里,香炉里只有孤零零的十来炷香。小花坐在年久未修的门槛上,边吐桂圆核,边看她的阿婆拜佛。老妇总是把香举在额前,闭目念词。她不解:“阿婆,你在跟神仙讲话么?神仙都听得到么?”
  老妇没有理她,专注地拜她的神,等从蒲团上支起身子才说:“当然啦,菩萨什么都听得到。向菩萨请愿时不要想别的事,要报清楚自己的姓名和居所,还有请的什么愿。”
  “那你请了什么愿?”
  “当然是要你爸爸妈妈平平安安,早点回国来,带我的小花玩。”
  小花当然高兴了。“好啊,阿婆,你再和菩萨讲,让他们多带点好吃的糖果回来,还要好多好多的榴莲干。”这些可都是进口的稀罕货,够她炫耀一阵子了。
  司芃想着,那么多年来往这山寺,老妇向菩萨许了好多的愿。她的女儿女婿回国了,她就拜佛求他们事业发达。他们的事业发达了,她又求菩萨保佑他们夫妻恩爱,女儿身体健康,还有她的小花要乖乖听话。
  可等到她生了重病,却不再拜佛。不再每逢初一十五上灵芝山寺烧香,就连家里佛龛里供着的菩萨,也不请了。
  小花那时已经大了,知道求菩萨,不再是个灵验的事。但她想,那也许是会让心里好过,走得安稳的神明。她和老妇说,我上山帮你去请愿去。老妇摇摇头,她说不可以贪得无厌了,菩萨已答应我太多事。
  到灯尽油枯之时,她将小花叫到床边,说:“我这一生,许了太多的愿,其实想来想去,好多的愿都没去请的必要。人这一生,最难得是平安健康。”
  老妇还说:“小花,等阿婆走了,你每个大年初一都去灵芝山寺上香。一年里的头香是最灵验的。”
  小花点头:“我会去的,我每年都去那里上香,拜你,还有妈妈。”她的心中,那些乌金木然的菩萨是没什么好拜的。
  老妇摇头:“阿婆不要你拜。我只怕我走了,没有人会好好照顾你。你去拜菩萨,让菩萨保佑你平安。知不知啊?”
  那时的小花还不觉得有伤痛,只像灵芝山寺那些破旧的菩萨一样,木然地点了点头。
  好多事情,比方说陪伴、逝去,她都不懂。好多事情,要长大了,离开了,回想了,人心深处的荒凉与哀怨,才会一点点长出来,长成茂盛无垠的荒原。
  就好比她阿婆在时,她从未拜过菩萨,她阿婆走了,她便学她的样子,将香举到前额,心里默念:“我叫司芃,也是小花,我住定安村下西巷27栋503室,请求菩萨保佑我这一年平平安安,无祸无灾。还请菩萨替我向妈妈和阿婆带话,我,这一年,也过得很好。”
  许完愿了,她将这一根香插入香炉,退回去,双手合十再拜一次。
 
  ☆、013
 
  哪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罢了。
  ——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新年中第一件头等大事完成,司芃吐口气,走到一侧,将拜佛的好位置让出来。一回头,发现这烟雾大到看不见凌彦齐去哪儿了。她站在殿外长廊的木栏上,环顾周围,都没见到他的身影。
  也许他上完香就走了。司芃还不想下山。这山寺,她来过无数回,她知道哪里清净,哪里有风景。这几年,山上的夜越来越黑。也许是一年年长大,记忆模糊了,就像没被好好保存的照片,那上面的光景颜色越来越淡,便衬得今夜黑了,静了。
  转过大殿过中院,再到东北角的藏经楼走廊,这里乌漆抹黑,很少有人光顾。在这里还可以远眺更沉默更乌黑的大海。司芃以为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了。离光亮与喜庆太远,她觉得孤单,可太靠近,她又难以适应。
  等遮挡海洋的摩天大楼也退到身后,山下那个光怪陆离的村子露出全貌,司芃又哑然失笑。果真记忆是最容易出差错的事情。这守岁的夜分明是越来越亮。她仍然只记得这山崖上无言的风和远处寂静的海。
  细雨停了,她靠着廊柱坐在栏杆上,正好能看到火树银花的定安村。一年中就只有这一天,它的光芒与璀璨,不逊于天海壹城。
  木走廊里传来轻微稳妥的脚步声,司芃心底也有一丝惊喜,她转头望着阒寂走廊上的身影:“你怎么知道我还没走?”
  脚步声止住。“猜的。我不也没走?”
  “我上完香,没有找到你。”
  不只烟花一年比一年绚烂,山顶的夜风也一年比一冷冽。司芃后悔没听孙莹莹的话,去买一件扛冻点的棉衣。可现在没办法,她宁愿在这里吹山风,也不想走。
  于是她双手抱着小腿,头偏着枕在膝盖上,尽量减少身体与冷风接触的面积。
  凌彦齐看着她,想,这样的神态真像一只猫,擅于在黑夜里躲藏的猫,偏偏又好奇天真,想伸只爪子出来,触摸一下世界。
  他曾养过猫,一只很普通的中华田园猫。他同学家的母猫生了一窝的小奶猫,太多了不好养,于是送他一只。
  卢思薇不爱任何毛茸茸光溜溜的小动物,他和她叫嚣,宝贝似的养着,养了一年多,就在他以为他是它的绝对主人的时候,它跑了。
  一个夜晚,毛月亮挂在天上,它跳上院落间的围墙来回踱步。他在庭院里站着,唤:“乌云,快下来。”乌云听见,喵了两声,往他这边跑,跑几步止住,一跃过了砖墙。
  从这以后,凌彦齐再也没有见过它。
  他丢了乌云,每天放学后,从自家客厅到庭院到它常去的草丛,巴巴地巡视一圈。巡视一个月后,他终于意识到,乌云不会再回来了。它在院墙间来回踱步,只是等他出来告个别。
  原来真的有猫是养不熟的。不过他也不气恼沮丧,有阵子还颇骄傲,觉得他的乌云有灵性。它有它的使命,那个晚上,使命来寻它,它不得不走。他想了许久,想一只猫会有什么使命。他还沾沾自喜,觉得能依靠他这只猫,想出一个猫武士拯救世界的故事。他励志做一个儿童文学家。
  他真的动笔了,只是十岁少年的忘性太大,故事写写停停,让人灰心丧气。后来彻底给忘了。十多年过去了,他竟然想起了那只猫,还想起还未编完的故事。猫能有什么使命?它只是不想被困在他的院墙里而已。它要它的自由。
  也对,这还真是一个大使命,许多人类碌碌一生,都无法完成的使命。
  凌彦齐走过来,停在司芃跟前:“我也吓一跳,眨个眼的功夫,站我跟前的就是个大婶了。”
  司芃耸着肩笑,像个孩子一样仰头看他。他递过来一管烧伤止痛的膏药:“我找寺里的师傅要的。”今日上万人要来上香,这也是寺庙里的常备药物。
  司芃接过来:“我的手不碍事。”
  凌彦齐轻轻托起她的左手背,灯光阴影下,只看到一元钱硬币大小的区域,比周围颜色要深。他也没法判断,烧得重不重。
  “涂一点吧。冬天烫伤了,难得好起来,还容易留疤。”他见过那么多次,她娴熟地、心无旁骛地在吧台前调制咖啡。虽然烧伤会好,也无碍于她行云流水的动作,但留了疤印,总是影响美感。
  司芃旋开盖,右手摁住管身,想把药膏直接挤在手背上,竟然挤不出来。手指都冻僵了。
  凌彦齐只好把药膏拿回去,挤出一小段舍掉后,再挤出长长一段抹在司芃手背上。好事做到底,他还把药膏抹匀了。
  刚触上司芃的手,他就一怔,这手太冰。边抹边打量,她穿和上一次差不多款式的肥大夹克,不拉拉链,里头一件翻领T恤。
  如果上次S市是突然降温,她不知及时添衣还说得过去。可到今天,S市已在10度以下的低温天气里流连一周,且有风雨,连绵不断。这沁骨的冷,一点都不比北方好过。她是长年累月习惯这么穿了。
  凌彦齐还是放开她的手。真不是他不大方,而是他也不是很愿意穿得保暖的人。大衣之下,一件薄款打底毛衣而已。
  他也不想故作热情。他和她之间,还没到宁愿冻感冒也要赠大衣的地步。
  倒是司芃有些不自在,抓了抓露在帽檐外的头发,转头问他:“你帮卢奶奶上山许愿?”
  “嗯,姑婆年纪这么大了,还非要来爬山。她不知灵芝山寺现在抢头香的光景,还以为和她小时候差不多。”
  司芃点头。“是很不一样了。”
  “你信佛?”凌彦齐问道。那么多抢头香的人里,只有她姿势最专业、态度最虔诚。那一刹那,他都看呆了。她该是个年轻叛逆的女孩。她该抽烟喝酒,画烟熏妆做朋克打扮,还该我行我素,对传统和主流不屑一顾。
  转念间他又摇头,那些“她该的”也只是被世俗塑造的刻板印象,那是反叛的皮毛。司芃站在那里拜佛,烟雾缭绕中安静又孤立,没有什么不和谐。
  “啊,”司芃摇头,“不是,我阿婆信佛。”她双手合十,“我学她的。”
  “姑婆好像也是这么做的,不过我都没仔细看,不清楚有何规矩。我就那样插上去,好像错了?”
  司芃不想讲怎么请菩萨拜菩萨的事情:“那有什么关系,菩萨其实很无所谓。”
  凌彦齐点头:“我想也是。你代你阿婆上山?”
  “不是,她已经走了。”
  “抱歉。”
  “没事,走好多年了。算是一个约定,每年来一次,烧个头香,还能抢个好运气。不然呢,又没电话又没微信,不知道怎么联系。”
  凌彦齐配合地笑出声来,无形中将凝重气氛一扫而光:“你是你阿婆带大的?奶奶?”
  “外婆。我偏叫她阿婆。你是卢奶奶带大的?为什么叫她姑婆?”
  这个称谓有许多不同的意思。尤其是东南亚那边回来的人,会把在家里呆数十年的佣人,也唤做姑婆。
  “我妈妈的大姑。我去新加坡念了十年书。正好她随之前的雇主从吉隆坡搬去新加坡,我妈便让她照料我的日常生活。”
  “那,那栋小楼,是你买下来给卢奶奶住的么?”
  凌彦齐若有所思地瞥她两眼,还是如实回答:“不是,她十五六岁就出国了,先在香港,后来才去的马来西亚,在一家呆了四十多年。那家人的祖籍也在定安村,小楼便是他家的。姑婆想回村子住,可惜她离开得太久,我外公还有舅舅他们早就将定安村的房子全数卖了,要她住别的房子,她又不肯,还去找这家雇主,想拿毕生积蓄买下这栋楼。差了些钱,我帮她补的。这不是最重要的,如果不是她有这层关系在,那家人说什么也不会卖这栋楼。”
  司芃一面听着,一面连连转头,看凌彦齐好几眼,诧异他为何会说这么多。
  凌彦齐微微一笑,像是要解答她的疑惑:“姑婆,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和你的阿婆好像?”
  司芃没想到凌彦齐会察觉到她的提问和靠近都是有企图的。她还以为她足够有耐心,足够拖延了。
 
  ☆、014
 
  我在自己周围筑起高墙,没有哪个人能够入内,也尽量不放自己出去。
  ——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
  司芃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说:“是啊,我阿婆也好会梳头发,小时候经常给我梳一头的辫子。到夏天,也爱穿白色的短袖上衣,藏青色的裤子。还有,她也好中意——养花。”
  凌彦齐坐在她对侧的栏杆上,问道:“你阿婆也是定安村人?”
  “是啊。”
  “那你爸妈呢?”
  司芃看山下的烟花不停在腾空、炸裂。山顶的院墙树木,刹那被照亮,刹那又黑下去。就像两个平行世界,偶尔交汇又分开。那个痛苦绝望的女孩也不在了,好似活在另一个平行时空。她转回头直视凌彦齐,好平静地说:“也都走了。”
  凌彦齐怔住,没想问出来的是这样一个结果。他意识到,站他眼前的司芃,其实已是个孤儿。他今年二十七岁,在此之前,还从未结交过有这样身世的朋友。可他又不意外,第一次见到司芃,就明白她不是他那个世界里的人。
  他不说话,因为不知该说什么。这世间有许多过得不好的人,只是离他的世界都比较远。离得太远,说出来的话不痛不痒,还是闭嘴得好。倒是司芃轻笑着问:“你怎么啦?被吓到了?其实一个人,活得也挺自在的。”
  凌彦齐笑着摇头:“有点意外而已,”他掏出烟来要点,又问了句,“你抽烟吗?”
  司芃接过烟来:“你怎么知道?”她在他跟前还没抽过烟。
  “就上次我回去拿文件那天,你突然摔过来。”
  “你闻到烟味了?”
  凌彦齐帮她点着烟。司芃笑着说:“有时候会无聊,还有晚上睡不着觉,就会想抽根烟。总是戒不了。”
  “那就不戒了。”为何要跟他解释?凌彦齐说,“女孩子抽烟就一定不好么?”
  在他眼里,司芃会抽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他还知道,也还期待着,她会做更多出格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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