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城中央——希夷
时间:2018-09-06 09:02:54

  极强的气势,像极了它们的出品人卢思薇。
  二十五年时间,卢思薇搭上身家性命豪赌一场,正好攀上S市跻身国内一线城市的天梯,挣个盆满钵满。就像此处,分期竣工、全面售罄的“天海壹城”,成为S市成交总金额、总面积最大的一个单体楼盘,亦是跻身全国前二十的高端楼盘项目。
  卢思薇亦完成她的华丽转身。她是响当当的女富豪第一把交椅,她是房地产业内叱咤风云的怒目金刚。
  千禧年前夕,她以蛇腹吞象,大举借债,收购因拆迁陷入困局的灵芝区属国企房地产公司时,没有人看好她。业内评论人甚至大放厥词,说卢思薇一介女流之辈,一无资金二无人脉三无见识四无能力,凭什么撑起体量这么大的旧改项目。我看她一年,最多三年就得完蛋。如今他们全成了卢思薇的门下走狗。
  倘若有人从不曾怀疑过卢思薇的能力,这个人便是凌彦齐。单亲家庭里的母子,极了解对方,又极疏远对方,是这世上至亲至疏的典型代表。
  离开S市时,凌彦齐才十五岁。十五岁的男孩,还未来得及将家乡的风景人物装在心里,就被最亲近的人一个大耳光子打得找不着北,连根拔起,扔在飞机上。等到飞机降落新加坡樟宜国际机场,他都还未醒过来悟过来。
  高中三年,大学七年,他一直呆在那座被海水隔绝的狮城。当然,那只是象征意义上的隔绝,卢思薇既没软禁他,也没有偷他护照,更没禁止他用手机电脑。除了过节过年,他需要奉命回国团聚外,其余的假期,想飞哪儿就飞哪儿。
  等学业完成,他奉旨回国,到今天有一年半了,他对S市仍有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感。明明这里才是生他养他的家乡。
  当然偶尔他也会参加朋友或同学的聚会。有人回忆:“记不记得我们学校后面的公园,里头栽了大片的芒果树,到了六月,我们常常逃课,爬到树上去摘芒果。”其他人附和,“对啊,小时候真是神经病,有什么好摘的,又不好吃,……”
  凌彦齐竟然不记得年幼的他也有过如此顽劣的举动。他好奇又天真地问:“我也有去吗?”
  同聚会的人都哑口。有些人真的是有十年未见了,难免会怀疑,眼前的凌彦齐究竟是不是当年的凌彦齐?
  从小一块长大的周子安便说:“话说,你也不过就去了趟新加坡。我们这当中,谁没出去留学?谁跟你似的,出去念个书,都能成仙。要不是我偶尔还想着你,发个信息视频给你。他妈的,我都怀疑,你是去了趟外太空。”
  他说话历来损人,凌彦齐也不计较。
  由此可见,关于S市的很多记忆,该有的记忆,他都没了,所以有时候他很难理解——人对于家乡的眷念之情。
  他打开车窗,瑟瑟的寒风中深吸一口气。风送来街对面烘培店的的烤面包味,咖啡味,裹着淡淡的奶香。在这浓郁的芬香中再去找寻,或许还能隐约嗅到潮流男女的香水味。唯独没有能让他称之为家乡的味道。
  算了,那又怎样?在哪个城市不能流浪?在哪个城市又不能生存?红灯转绿,凌彦齐关上车窗,驶过街口,驶进那个巨大黝黑的车库。他想起狄兰的诗,“不要温柔地走入那个良夜。”
  观光电梯载着凌彦齐到顶层餐厅。侍者很快将他带到该去的包房,连多转一个弯都没有。他弯腰推门恭候着,凌彦齐只得抬脚进入。
  饭桌边坐了六个人,主坐是他的母上大人卢思薇女士,她右手边是一位白皙微胖的中年女性,紧挨她坐的是位乌黑长发的红唇女子,模样依稀有她的几分影子。
  两人定是母女无疑,想必就是卢思薇今日想要隆重介绍给他的——所谓门当户对,还得长相性格人品习惯事业,无一不好的新女性。
  其余来作陪的人,都是自家人。三舅妈吴碧红、大表哥卢聿宇,三表妹卢聿菡。
  凌彦齐双手插兜,离桌子半米远站定,怡然的脸色口吻,好像迟到这回事真的不是他的错:“真是不好意思,路上堵车堵了很久。”
  卢聿宇反应过来,想让出位置,而卢聿菡反应更快,起身空出红唇女子边上的位置,招呼凌彦齐:“齐哥,坐这儿。”
  这位置不错,大家心里都是默许。凌彦齐便坐过去。
  卢思薇替他们介绍:“这是我儿子彦齐,”她的视线扫向凌彦齐,微微不满,“这是我和你说过的金莲阿姨,曼达鞋业的董事长,这是她女儿彭嘉卉。”
  哦,还真是位富家千金。曼达鞋业旗下有近二十个的自有中高端女鞋品牌。S市内任何一座还算过得去的商超或是购物中心,它能占到的门面数绝不会少于十家。
  凌彦齐站起身来,收拢西服门襟,略略弯腰,朝金莲伸出手:“金阿姨,您好。没有把握好时间,耽误这么久,真是抱歉。”
  金莲呵呵一笑:“没有关系。现在这交通状况,大家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和她握完手,凌彦齐并未顺势把手转向身侧的彭嘉卉,而是朝她微微颔首:“嘉卉小姐好。”
  卢思薇一旁瞧着,凌彦齐对大的对小的,分寸把握得极好,颇有老派的绅士味道,看来早十几年送他出国留学是对的。
  哪怕明知儿子的迟到是怎么回事,牙痒痒的劲儿还未消失,卢思薇还是要替他解围:“你们是不知道他。我上一次坐他车,都快被气炸了。早上起来我头疼,啊,没什么大不了,偏头疼,好多年了,家族遗传。老田请假了,我不敢开车,就让他载我去医院。正巧是早上班的高峰,拐进医院的那个辅道入口堵上了。就二百米,他愣是开了二十分钟。旁边,还有后面的车,加塞到前头都好几轮了,他也抢不着道。我躺在后座就骂他,说你妈要是快死了,你是不是也慢吞吞地赶着奔丧。”
  凌彦齐不回应,端起酒杯小抿一口。卢聿菡心里“哎呀”一声,姑妈老是这样,外人跟前也不给齐哥一点好脸色。“姑妈,齐哥在新加坡呆了十年。新加坡什么地方,全世界你都找不到比它法制更严苛的地方了。齐哥不会抢道加塞才正常。”
  金莲与彭嘉卉配合着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迟到这么久,更说得过去了。
  彭嘉卉更是说:“人在青少年时期受过的教育最重要,因为影响的是整个人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彦齐是还没适应过来呢。不过话说回来,国内这种做什么都不守秩序的风俗,确实也不太好。”
  她说得落落大方,卢思薇也忍不住点头:“你们都是出国留学回来的,比我们有风度。只是脾气秉性这个东西,真的很难改。管老师就说,我的优点和缺点其实就一回事,一体两面而已。”她一下就说到自个身上:“我从小就特别爱和兄弟姊妹们争东西,家里穷嘛。到五十岁还改不了,公司出去参加个招拍挂,从来不认输。”
  金莲朝她竖起大拇指:“卢主席可是我们女人做公司的典范。”
  “典范什么?以前觉得霸气,现在吃亏了。孙立人和乔琅(两人都是房地产开发行业的竞争商)联合起来将我军。他妈的,就屏山街道那块地,92个亿,一折算,地价都是三万八一平,气得我啊。”
  在场的卢聿宇便是这次招拍挂的主要负责人之一。他低头,沉默着给卢聿菡发讯息:“公司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操作的,只要她和于总看准了,我们不顾一切代价都得把地拿回来。92个亿,是贵了点。但是如果放弃,让孙立人或是乔琅拿走,她不一样也得发飙骂人?”
  卢聿菡叹口气,给堂哥发几个同情的表情包,又发:“不说了。姑妈连彦齐都是这般训的,难得今天训你,别往心上去。”
  卢思薇见现场没人接她话,摆手:“算了,不说公司里的事。”再向凌彦齐介绍:“嘉卉去年刚从萨凡纳艺术与设计学院毕业。她大一就做时尚博主,很出名,微博上有一千万的粉丝,大二还大三,就在天猫上开了店,衣服都是自己设计的。现在毕业回国,全职打理自己的网店。刚过去的双十一,她一家店成交金额就突破一个亿,五天内把所有订单,通通都发出去。”
  当然和她的天海相比,这是份小事业。可是对一个不到23岁的女孩来说,已是相当了不起了。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儿子太失败。在她眼里,凌彦齐人生的最高峰也就是考上新加坡国立大学,偏偏选了个烂专业。子承母业、天经地义,他要是真有脑子,也该去读建筑设计、市场营销,哪怕是个财务管理,都好过中文系这种酸不溜秋的东西。
  彭嘉卉却不像真正的生意人那样强势精明,她的言辞气质都像个精致又文弱的芭比娃娃。“卢阿姨,你真是过奖了,我也不是全靠自己。当年我看网上很多人对我的穿着打扮挺买账,就萌生开店的想法。回国和莲姨说起,她是鼎力支持我,一下子就给我五百万,而且我们家不在D市,制造之都吗?遍地都是服装纺织厂,她还亲自陪我去挑选代工厂,其实她工作挺忙了。我在美国时也是她帮我打理店里生意。我要是有做得还行的地方,军功章里有莲姨一半。”
  一口一个莲姨莲姨,难不成还不是亲生的?凌彦齐心里疑惑。                        
作者有话要说:  抢人的来了。
 
  ☆、009
 
  我望着那一扇扇打开或是紧密的窗,我看到里面的灯亮了,我看到主妇们走来走去,我看到下班回家的人边吃晚餐边看电视,我还看到有人沉思,有人垂泪。一切都很平淡。我看见了又看不见,这平淡下隐藏着怎样的人生秘密。
  ——司芃日记
  面对一个苦恼孩子不懂感恩戴德的中年母亲来说,彭嘉卉这番话,太他妈动听了。“你这么能干?怎么不回曼达呢?”卢思薇问。
  网店毕竟只是网店,曼达鞋业在全国铺下的几千家门店才是主心骨。它的创始人兼董事长彭光辉一年多前查出肺癌,潜心养病,只能将重任压到现任妻子金莲肩上。
  金莲像一坨和气的白白面团:“我当然这么希望,但孩子的想法更重要。她啊对服装更感兴趣,也很想独自创立出响当当的、属于我们的国际品牌。就像我们家的鞋子,品质卖相一点也不差,可就是没有国外大牌的知名度。再说她还小嘛,出去闯荡历练一番,是好事。我和先生还撑得住。”
  桌上众人听了,无不点头。如此的母慈女孝,让人印象深刻。
  “光聊我们了。”彭嘉卉转过头,白脸红唇在灯光下甚是动人:“彦齐,平时有什么消遣?”
  凌彦齐稍稍坐正身子,可懒散劲还是收不住。卢思薇瞪一眼过来,他再坐正一些,“没什么消遣,咖啡馆里喝喝咖啡、看看书。”
  “有什么喜欢的运动呢?”
  凌彦齐瞄了瞄彭嘉卉身材,胳膊与大腿都如此的纤弱,应该不喜欢力量型的运动,便说:“偶尔打打网球。”
  “好啊,哪天我们约着一起打。”她回答得如此自然,凌彦齐还未琢磨过来她到底是会还是不会,卢聿宇问一句:“彦齐,你什么时候打网球了?”
  要不停地撒谎也是件很费力的事。“两周前,刚学不久。”
  彭嘉卉也笑着说:“巧得很,我也刚学,也就不用嫌彼此的技术不好了。”
  凌彦齐只得点头笑笑。彭嘉卉掏出手机:“加一下微信吧。有时间我们约出来打球。”
  凌彦齐被动从兜里掏出手机。点击通过好友后,他看到彭嘉卉的头像是一张美颜相机下的45度侧脸,妆容精致神情彷徨。再点开朋友圈一看,每一条的文字都配上九张图片,其中总要有一两张是她的侧脸,她的背影,她的倒影,她留恋的街边小路,她细心冲调的咖啡或奶茶。
  略看一番,凌彦齐已有了观感,这不像真正的富家千金,倒是十足的网红做派。
  他也承认这想法有点尖酸刻薄。但是假如他现在转身离开,还会不会记得彭嘉卉的面目?不会,他只知道她好看。好看在哪儿?想想,印象最深刻的是她那又长又黑的直发,在这样的大风天里,顺滑光泽,没有一点毛躁,无疑是精心打理过的。
  她的脸颊两侧都被头发遮住,显得巴掌脸更小。她的眉毛浓密且直,眼珠则像一颗乌黑的玻璃珠子,鼻梁高挺,下巴小巧,中间的红唇不多不少,更显诱人。
  她还穿某个品牌经典的菱格套裙,这也是卢思薇参加各种聚会宴席时最喜欢的牌子。
  卢思薇喜欢它端庄大气,认为很衬自己的知性气质,甚至这两年还经常跑去时装周看秀。只不过,人的自我审美和他人感知,非但不统一,还会惊人的不一致。凌彦齐想,如果卢思薇有时间多上上网,还能多点反思精神,也能从毒舌的网友言辞中,凑出一个粗鄙的豪门贵妇形象。
  由此看,彭嘉卉还真是花了心思。其实她要是足够自信的话,她应该穿自己设计的衣服来。可是真正的服装设计师,应该也不会让她的设计,沦为双十一的爆款。
  凌彦齐还不曾在网上围观过她的微博或是直播。但有些时候,人是能一眼望穿的。
  在来的路上,在街边,在商场过道,在电梯,在餐厅大堂,他确信,和彭嘉卉打扮无二的女孩,起码已见过一打。不一样的脸孔,一样的特征:白净、甜美、柔弱。
  凌彦齐也不是一点不接受,很多女孩子天生就带这样的相貌气质。但一个正常人在同质化的框架下,也应该流露出一点我是不一样的意思,别人才有打探交流的欲望。
  明明是更自由更平等的21世纪,人人都恨不得是流水线上下来的标准产品,如同会转动眼眸的芭比娃娃。
  只是真正的富家千金,凌彦齐也觉得他还没见过。
  少年时期被卢思薇囚在一座花园小岛上,这世上许多的人物风情,他都没有历练过,也不打算去历练。但若从他身边的人物论起,比如表妹卢聿菡,比如回国后同学老友拉他进的小圈子里的那些女生,再比如工作接触到的一些白富美,他觉得,富有,她们算,但富家千金,还不够分量。
  可能是他定义中的“富家千金”和别人不一样。
  他想,富家千金的爸爸,总不会把女儿按照瘦马的标准来培养,希望她将来要去迎合某一个男人。富家千金的起点,已站在许多人的头顶上,但又无“继承人”之累。
  她无需为生计担忧,喜欢某样事情,就敢去尝试,不用考虑它是否能带给她金钱和名气。在无畏和关爱的环境里成长,她要比许多人有勇气,也比许多人善良。她还懂得,富有不代表自己高贵,贫穷亦不意味着他人低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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