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城中央——希夷
时间:2018-09-06 09:02:54

  不正常的是她。因为隔两天就要打电话和妈妈说,我有做一个good girl哦。good girl的世界里有蕾丝蓬蓬裙和遮阳帽,有芭比娃娃和梳妆盒,有钢琴和画架,有大把的鲜花和明媚的窗台。但是不会有街边的小流氓混蛋。
  害怕一开口便会被质问,你怎么会和那种人一起玩。
  如果不和他们玩,我还可以和谁玩。
  不敢说。知道那是威胁恐吓后,更是害怕到连觉都睡不好。
  那天她爬起来往家里走,一路哭一路想,为什么要被他们勒索钱财,而不是用钱让他们乖乖听话。回到家,眼泪已擦干,搬条凳子踩在上面,去翻阿婆的抽屉,拿出两张钞票,再把一切复原。
  阿婆每个月五号去收租,有些租客总是给现金,所以她家的钱一直就多,阿婆也没有想过要防备小孩。即便知道她偶尔拿钱,也以为是小女孩贪吃贪玩。
  她加入了他们,因为有钱,很快成了领头的那个。
  就像辛克莱,一旦发现黑暗,踏入黑暗,再也无法回到光明。
  司芃放下书,去洗手间,过许久都没回来。凌彦齐去找她,起身时看到扣在桌上的书,拿起来一看,黑塞的《德米安》。能找到这种书了,好厉害。
  他在女洗手间门口轻轻唤“司芃”,无人回应。这家人文书店,一直人潮冷清,他往身后一望,没人过来,便进去找。几秒后退出来,里面没人。
  走廊一侧有玻璃门,通向安全出口。走几步便看到司芃的身影,她点了根烟,没有衔在嘴里,而是拿在手上轻轻飞舞,微小的火花摇曳,腾起转瞬即散的烟雾。
  她在想事情,不是具体的事,而是人总有那么一个时刻,思绪像蚊虫乱飞,要找出口。
  通常这种时候,他不会去打扰人。就像他独处的时候,也希望不被人打扰一样。不,若是司芃,什么时候来打扰他,都好。他的人生为了她,不想设任何限制。
  于是他推门出去,找个轻松的话题:“为什么不抽烟了?要戒掉?”
  “我阿婆,她们一直不喜欢我抽烟。”
  “她们都走好多年了,你还这么在意她们的看法?”
  司芃的脸上是恹恹的神色:“因为我不是个乖孩子。”
  “很多大人们说的乖,是为自己方便设置的,不是真想培养小孩子的性情。”
  “不是为了让孩子走一条光明正大的路吗?”
  “只是他们走过的路而已。不一定正确。他们要求的乖,便是让孩子们也去走那条路。那样最省心,能遇上的麻烦,他们大概都遇到过,可以一直给指引给方法。”
  “这样不好吗?”
  “大部分人因为偷懒,会这么走,但是也有人发现了自我,便没法再追寻他人。”
  “那你呢?追寻自我,还是他我?”
  “我?我是个软弱的人,扛不起追求自我这么残酷的使命,当然走在他人安排的路上。”凌彦齐的笑有点无奈又有点惬意,好似他已愿意和这样的自己和平共处,“我还没你勇敢,起码你敢扔掉那个乖字。”
  “我没有扔掉。我只是很犟,想哪怕我不是个乖孩子,他们也不会抛下我。”
  离家出走的孩子,从来都不是不想家,都是太过渴望爱。见她强自忍着的神情,凌彦齐心里发酸,把她搂在怀里。
  “真正爱你的人,永远都不会抛下你。无论你乖还是不乖。”借着安慰道出真心。怀里的人竟在哭泣在哆嗦。司芃何曾会哭?她懂他的话。
  于是他在她耳边轻轻的呼气:“你也不可以再狠心,抛下那些爱你的人。”觉得不保险,再多加一句和前面观点明显矛盾的一句话,“你要是还想做个乖女孩,就不能老干这种任性的事。”
  司芃抽抽鼻子:“其实我在你面前,挺乖的了,对不对?上次你那样绑我,我都没有生气。根本不是我的本性。”
  “我道过歉了。”
  “没诚意。”
  “你不生气,是因为你晓得,我想绑的压根就不是你的手。虽然我没控制住脾气,但也完全没有欺/辱你的想法。”
  能把绑人这件事说得这么文明的,也就只有他了。他的口吻态度,总让司芃想起另一个人来。一个人的生活痕迹,总会在言谈举止中不经意展露。她抱着他的腰,面目诚恳:“我会乖的。”
  凌彦齐无奈地笑。“乖”这个字大概是她的诅咒,就如同他总有一天必须继承家业。她明明喜欢坏,总说“凌彦齐,你好坏”,有时候也干坏事。可只要稍微顺着他一点,便要带着天真气问他:“我乖不乖?”
  他真不希望,她一直被这个束缚住。“什么是乖?”
  司芃心里说,像你一样。
  凌彦齐说:“乖这个字在古义里是违背,乖戾、乖张的意思。”
  “不是乖巧吗?”
  “那是被后来的人曲解意思了。”凌彦齐捧着她的脸,“他们以为的乖,是要听父母师长的话,是要顺应那些生下来就有的公序良俗。那条路一望到底,安全,好多人都这么做了。这样的乖女孩,天底下成千上万,根本就不缺你一个。但那不是真正的乖,那是胆小怕事的人。乖,就是要背离大多数,就是要听从内心的指引,走一条自己的路。”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是什么?”
  “不知道,都跟着走了,那还不是乖?比起来,我好像多少清楚一点,但总是不遵从,还是我更叛逆一点。”
  司芃被他逗笑了。“你更叛逆?”她离开凌彦齐怀抱,背靠着墙,两眼直视他:“你真不觉得我是个坏女孩?我以前抽烟喝酒,打架旷课,样样都干。”
  “叛逆的皮毛而已。现在不干了?主要对身体不好。”
  “那你不觉得我放荡?”
  “你要是真理解我的评价标准,便知道放荡只是一个中性词。而只对一个人的放荡,可以等同于大众理解中的忠贞。”
  司芃笑了:“你哪来那么多的歪理邪说。算了,说不过你。”
  她原以为,越是高高在上的人,压迫性会越强。可凌彦齐不是,他是她遇上的人当中条件最好的:长得最帅,最有钱、最会念书,秉性最温柔,连说出来的话都是最好听的。
  他还不嫌弃她没钱、没学历、不打扮、没事业心。
  一个从小就把自我养得很大的人,很容易感受到这些轻视。他从未有过言语行动上的冒犯,哦,除了绑她那次。可那又不是冒犯。她在心里还预演过无数次,比这还过分。
  他总是想法设法,瞒着家人陪她开心。他把好多的时间和笑容都给了她。
  她能感受到的,何止是为她动了一点心,花了一点钱。他为她,在这个俗世之外另立一套规则。让她第一次认为自己也不是那么差劲。
  他是他黑暗里的光束,是乌云上的金边。他是她的德米安。
  抱了好久,两人都没松开。玻璃门推动,有人出来,意外这边杵着一对贴紧的情侣。“哟。”
  凌彦齐松开臂膀。那人抬眼看见司芃眼圈微红,吐吐舌头:“不好意思,打扰了,继续,继续。”
  收到陌生人的小小善意,司芃露出笑容,问凌彦齐:“你看过那本《德米安》吗?”
  “看过。”
  “后面讲什么,我只看到他去念中学,找一堆并不交心的朋友,酗酒。”
  凌彦齐摸摸鼻子:“看太久,忘了。”他拉司芃的手,“回去再看。”
  “眼睛疼。”
  “我读给你听。”
  两人挤在一张单人沙发里。司芃要想坐得舒服,就必须把一条腿压到凌彦齐腿上。她想推一张沙发椅过来。凌彦齐搂着她不许动。
  司芃问:“这样好吗?”她干脆把腿都搭上去。
  “要寻找自我的人,干嘛那么在意无关人等的眼光。坐一起而已,连伤风败俗都不够格。”
  那点自我揶揄,让司芃忍俊不禁。他有那么强势的母亲,还能相处得很好,他懂得许多道理,却不会因此而迷惑,还能把人生过得平和有趣。
  她真应该跟着他多学学,而不是只想着玩。
  “看到哪儿了?”凌彦齐把书拿在手上。
  司芃翻到那一页:“我生活在毁灭性的放纵当中。尽管同伴视我为首领,把我看成一条好汉,觉得我果敢又有趣,但我的内心却充满忧郁。”
  凌彦齐心中稍有异样,想起凯文和彭嘉卉,不知他们在司芃的青春里扮演什么角色。但这些事情,算了,不需要发掘。人内心的隐秘如海底之沟壑,司芃没必要在这些事情上对他身无寸缕。此时话语,道不尽当时感受的万分之一。
  他身子往后靠,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朗读。书店静谧,两人挨得也近,声音便只回荡在他俩周围,低沉而缓慢。他真的在为她念书,说给孙莹莹听,怕是要翻白眼,说给以前的小花听,怕也是要翻白眼。
  “……越是明白自己在新伙伴里的孤独和扞格,就越难脱离他们。……。我担心自己长久的孤单,害怕许许多多温柔、隐秘的欲望来袭,虽然我很喜欢这些感觉,却也为心中屡屡浮现爱情梦幻彷徨不安。”
  一直用手撑着脑袋仔细听的司芃突然开口:“凌彦齐,你什么时候有□□的?”
  凌彦齐别过脸去:“不能专心听吗?”
  “不正好念到这种事?问一下怎么啦?”
  “初二还是初三?忘了。”
  “那不正好是你那学霸女友……”
  “没来得及。”凌彦齐仰头看她的脸,“你问这个做什么事?”
  “没什么呀,就是想你要是刚好有这欲望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岂不是能早做十几年?”
  脑袋里都在想什么?“那你怎么不想想,我十五岁的时候,你几岁?”
  “哦,十岁,例假都没来,还得便宜那个学霸。”
  “便宜”二字,让凌彦齐笑出声来。不单单因为司芃的醋意。他们两人都不把性当做需要遮掩的事,只能在被窝里做和谈论。性,往往代表着人最真实最隐秘的欲望。司芃在说,她愿意在他十五岁的时候遇见他。
  “那你呢?”
  “我?我那会根本就不想这种事。”
  “和凯文在一起之后呢?”凌彦齐心道,念那么多书有个屁用。想问的还是会问。
  司芃脸色立马就黑了,把书往他眼前一遮:“他不喜欢我这种无理霸道的,他喜欢温柔可爱的。”
  哦,那就是彭嘉卉。卢聿菡说他们没搞一块去,看来也是被心机女王误导了。他还有点感谢人家,感谢她在司芃不要命的献身之前,抢走了凯文。
  “想什么,接着念啊。”
  两人轮流着念,到离开书店时,已念完“奋力冲破蛋壳的鸟”。
  司芃总觉得德米安这个人物不真实,她的十岁没有任何人来解救她,于是问:“其实没有德米安这个人是不是?是辛克莱想象出来的。”
  “可以这么说。”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并非要特定的解释。
  “他被人欺凌,又没办法向父母求助。日复一日的折磨下,结果幻想出这么一个勇敢强大的人,来教自己如何应对。后面出现的那些引领者,其实都是德米安,也就是辛克莱自己。”
  凌彦齐再点头。
  司芃叹气:“为什么这些作家就不能直接说呢?说德米安是虚构的。看得我好费劲。”
  书店外面已是清凉的深夜。凌彦齐牵她走在人行道一小格一小格的砖上:“任何一种文字,不用想就能全看懂,不用想就全赞成,那就根本没有深读的必要了。”
  《德米安》不止念过一遍。对司芃来说,它没那么好懂,有疑问的地方问出来,凌彦齐说,你说的都是对的。态度太敷衍,遭到司芃的白眼。
  凌彦齐说:“我没那么好为人师。一次就够了,还想在闺房里天天教人思考人生?我们就是个读书会,你去过读书会吗?”
  自然没去过。
  “那你就当成读书会好了。我念给你听,你念给我听,或者不念,一起看,打发时间而已。别对看书这件事,抱有太强烈的目的。它对人的改变意义,不大。”
  其实是他发现了给司芃念书的好处。
  第一次读《德米安》时,读到艾娃夫人讲的故事,一个年轻人爱上一颗星星,他心里便说,那不就是我吗?以前看过,不懂这个年轻人何以要如此无望的爱着。
  长长的一段读完,他转头看司芃,眼眸里有他熟悉的亮意。那一刻他便知,读到她心里去。她也是这般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  怕书的摘抄太长,让大家多花晋江币。放在这里,大家看。
摘自《德米安》
年轻人站在海边伸出手,向星星祈祷,他夜夜梦见它,将自己的爱意传给它。可是他也知道,或以为自己知道,星星不可能被人拥入怀中。他无望地爱上了一颗星星,将其看成自己的命运,在这种爱念中,他将自己的生活紧紧包裹在放弃和沉默真挚的痛苦当中,因为这种痛苦让他更美好,成熟。但他所有的梦都跟那颗星星有关。一次,他又来到深夜的海边,站在高高的山崖上,注视着星星,心中燃烧着爱的火焰。由于极度的渴望,他朝着星星的方向纵身一跃。然而就在跳起的那一刹那,他的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不可能!于是他摔倒了崖下的海滩上,粉身碎骨。他不懂得爱。如果他在跳跃的那一瞬怀着心灵的力量,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会成功,那么他就会飞上天去,跟星星结合。
 
  ☆、081
 
  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赛林格《破碎故事之心》
  凌彦齐想,读书多好。他那些被封住了的话,完全可以融入这些或是深奥,或是质朴的文字里。这些大师无一不是用伟大而残酷的生命体验在写文字。他舍不得淬炼自身,也没有这样的天赋,但他愿意念出来,愿意将他的感同身受,通通念给司芃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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