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城中央——希夷
时间:2018-09-06 09:02:54

  “这么快就能查出加微信的日子?”卢思薇记得那一天,是凌彦齐和彭嘉卉第一次见面的日期。
  “第二件,这个手机你拿着,模仿这个司芃聊天的口吻语气,如果彦齐有发信息过来,就回过去。彦齐的心都在这个女人身上,别漏出破绽。”
  李俊博抬头看着他姨妈,心想彦齐哥已经遵旨结婚,这个女人也赶走了,为何还要……?卢思薇头一偏,脸一板,像是能看穿他的思想:“不可以吗?”
  “好的。”李俊博点头。
  “第三,等彦齐回来后,这个手机号和微信号的资料,全部删掉,然后注销。”
  “好的。”李俊博与这个姨妈相处甚少,今天第一次领教其赶尽杀绝的作风。
  卢思薇转向张秘:“再去查司芃的身份。你们的信息有误。”
  “哪方面有问题?”张秘一听,心里也很忐忑。
  “她不是妓/女。”
  “可我们找到抚养她的姑姑,说刘星梅初中毕业就在龙哥的场子里做小姐啊。”
  这个刘星梅是典型的底层人口,因父母还要生育二胎,自小送给姑姑抚养。又因为抚养费的问题,姑姑和爸爸吵翻了,一直不往来。后来黑市落户政策放松,街道办帮忙办了户籍,可以去念书。但因为监护人和抚养人都不肯配合,刘星梅一直没去办过身份证,拿假证用着。她做那一行,也不习惯用真的。
  直到十七岁遇到龙哥,被他包养,才正式去办身份证。想隐瞒掉以前的经历,自然也改了名。
  “她以往的身份被揭穿,既不惊讶也不辩驳。彦齐给她的项链,少说也要几十万,我都允许她带走了,她没要。给她一百万的支票,眼里一点惊喜都没有。妓/女要是不贪财,可以做点别的啊。她的打扮还是气质,别说风尘味,连点女人味都没有。你要说她跟过陈龙,我还信,做小姐,不可能。”
  一进客厅,卢思薇看到钢琴架上立着的五线谱,就觉得不对劲。所以刚才骂人时,不说人沦落风尘,只说人不三不四。多年经验使她有了良好习惯,哪怕是训人,说出来的话也必须有理有据,让人无从反驳。
  “好的。卢主席,我一定会再查。”张秘马上表态。
  “她的朋友呢?”
  “她的交际圈很窄,陈龙出事后,只和咖啡店里那几个同事交往,还有就是健身房里那几个学员教练。”
  “去找健身房的老板,不用聘她了。再盯好和她关系不错的那几个,彦齐可能会去找他们。”
  司芃拎着行李到了公交车站,在一堆等车的人当中茫然失措得像是个外星生物。
  定安村要拆迁,蔡昆搬去灵芝区另一个老旧小区——永安花园。今天她没有力气去找落脚的地方,只想先去他那里住一晚。半个小时后,来到蔡昆的宿舍楼下。没有门禁卡,等了十分钟,跟人屁股后面进了楼。
  敲203室的铁门,没有人回应。司芃把行李箱立好,靠着门坐地上。此时已到六点,楼梯上上下下的人都多,看到一个高挑女子坐在那里,免不了打量几眼。
  司芃把帽子摘下,遮在脸上。没过几分钟,帽子就被打掉。她猛地起身,拿起一边的行李包朝人扫去,那个男人被扫到,楼梯上站不稳,往后趔趄,连下好几级台阶。
  男人想冲上来还手,司芃居高临下就是一脚,再把他踢下去。“老娘是位置没坐好,还是帽子碍你眼了?”
  一看司芃阴霾着的脸,就不是好欺负的那类女人。再一看她行李箱摆放的位置,203住的是两个健身房的彪形大汉。惹不起。这男人骂骂咧咧地下去。
  司芃继续靠坐在那里等蔡昆。直到深夜,蔡昆和同事带了夜宵回来。楼道里的灯光昏暗,他看到只穿短袖的司芃蜷缩着身体,靠在他家的房门上,帽子盖着半张脸。
  他呆在那里,仿佛看见五岁的自己,意识到爸妈不会再回来后,这个世界只剩孤零零的自己。没有人比他更懂被抛弃的滋味。
  同事惊诧:“这不是司芃吗?怎么来我们宿舍了。”
  蔡昆瞪他一眼:“别说话。”他把行李箱轻轻拿开,双手去抱司芃。
  司芃一惊。他把她扛在肩上,轻声说:“没事,是我。”
  蔡昆租住的只是这套小两居其中的一间卧房。他把司芃轻轻放到床上,盖过被子,说:“你睡吧。”转身要走,司芃拉住他胳膊:“有吃的东西没有,我饿了。”
  “我买了夜宵回来,你要不要一起吃?”
  司芃点头,起了床。这卧房没有窗,一个人的静夜与黑暗,也会让她害怕。她好想凌彦齐,想把她的眼泪与心酸都付诸在他的胸膛。
  小茶几上摆的都是烤串。司芃席地而坐,拿过一根牛肉串,放到嘴边时,想起有人不厌其烦地说,你的胃不好,就不要老吃那些刺激性的食物。她扔下牛肉串,问对面靠着沙发坐下的蔡昆:“你家里有面,或是云吞、饺子没有?”
  蔡昆有点纳闷,和司芃在一起的这几年,她没少吃烤串。才跟凌彦齐半年,就改掉这种烟火缭绕的饮食方式了?
  “我衣服穿少了,肚子有点冷,怕吃了这个更难受。”
  蔡昆室友已换衣服出来,他也在健身房里上班,大名不记得,花名是小米。他递过一个充电式暖宝宝:“先充五分钟电,然后扒掉电源就能用了。”
  蔡昆从冰箱角落的架子上找到几包方便面,可这宿舍连热水都没有,得现烧。小米拿过方便面,低声说:“我来吧,你去陪陪她。”
  仍是被司芃听到了,朝那个向小厨房走去的伟岸背影说:“多谢。”
  打心眼里,她喜欢和蔡昆、小米这样的人做朋友。受过苦,知道人生的不易,会扎实地过好每一天。更难得的是,因为受过苦,更能理解别人的苦。虽然无权无势,无财无产,社会对他们的剥夺大过赠与,可他们的善意,总是在司芃最落魄时,滋养过她。
  她想起那会,阿婆病到必须去医院接受临终治疗。她去菜市场买鱼头。经常卖鱼给她阿婆的大婶问她:“婆婆呢?”
  “去医院了。”
  “买鱼头,煲什么汤啊。”
  “天麻炖鱼头,她头疼。几多钱?”
  “不用啦,好好陪你家婆婆。”
  卖鱼大婶的白话说得并不地道。她利落地把鱼头斩好洗净,装进塑料袋,递给司芃。那只手背上满是鱼鳞和着血腥,五个指头全用胶布贴了起,肥胖而苍老,是她见过的最辛酸的手。
  司芃低头接过。大婶看她电动车的篮子里还有其他菜,笑着和埋头杀鱼的丈夫说一声:“还是生女娃娃好,你看她好乖啊,都知道照顾婆婆了。”
  后来司芃在菜市场再没见过她。听旁边的摊主说,她出来卖了十几年鱼,儿子一直放在老家养,也不念书,长大后便在社会上混。和人打架,被人砍断一只手。他们不再做生意,回去陪儿子了。可她一直记得,她说这个女娃娃乖时那种心酸的笑。
  还有在医院,她无法接受阿婆离世的那一刻,嚎啕大哭。有素不相识的白发婶婶搂着她,陪她一起哭。推着阿婆去太平间时,灵魂像是离开身躯,整个身子都是软的,根本推不动。一个出了安全事故的年轻男人,整个脸被血浸湿的纱布缠着,默不作声地帮她一起推。
  在被蔡成虎绑得身上都是血痕后,陈龙送她去医院,帮她消毒的圆脸小护士以为她是被这个黑社会欺/凌了,红了眼眶,凑到她耳边问:“要不要我报警?”
  还有,因为胃疼蹲在路边,一张麻脸的眼镜仔凑过来问她:“要不要送你去医院?”她摇摇头。“我歇会就好。”眼镜仔把漂亮的楼盘单张收进双肩包里,扶她坐在花坛边,跑去帮她买水。
  他们的面貌,司芃都记得,那是一张张普通人的脸蛋。
  每当她觉得苦痛压得自己喘不口气来,她会下意识地回到他们中间去。站在他们中间,便不会觉得这苦痛是唯一的、巨大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都挺过来了。
  蔡昆开了瓶啤酒,想当然地拿三个玻璃杯过来。司芃把放她面前的杯子推到一边去。蔡昆一看:“哟,连啤酒都不喝了?”
  “都跟你说,胃不舒服了。”
  “你什么打算?”
  “今晚在你这里歇一晚,明天我会去找宿舍。”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和凌彦齐,彻底分了吗?”
 
  ☆、092
 
  身份那种东西,全是枷锁和牢房。如果我还需要一个枷锁的话,……,对,我心甘情愿。我曾以为征服者必定是带着镣铐来的,浑然不知还有另外的关系存在。
  ——司芃日记
  司芃撑着额头,无言地盯着眼前的烤串。
  “那今天怎么回事,可以说吗?”蔡昆又问。
  “他妈,骗他去新加坡和人结婚,然后把我赶出来了。”
  “司芃,”蔡昆叹气,你好歹跟龙哥混四五年,有钱男人什么玩意,也都见识过了,至于这么天真嘛。“法律都明文写了,结婚得自愿,这种事能被骗吗?”
  “对啊,他也知道的。”司芃苦笑。暖宝宝充好电了,她把它压在腹部和膝盖之间。真是给冻冷了,蔡昆给她找了条薄毯:“你来之前怎么也不打个电话。”
  “手机被他妈拿走了。”
  “他妈是个独/裁者?都什么年代了,恋爱自由、结婚自由、通信自由,全得上交。”蔡昆掏出自个手机:“我有凌彦齐微信,你要不要和他说一声。”
  “你经常和他发微信吗?”
  “我要哪天性向改了,也许会经常发。”咖啡店里的蔡昆一向木讷,自从奶奶去了养老院,他便做全职教练,能拿到业绩提成,口才好上许多。
  司芃嘴里衔着烟,笑道:“你这身材,是更容易被男人追。”她摇摇头,“不要发,他会起疑心的。”
  “你被他妈赶出来了,还不想告诉他?”蔡昆问道。
  “他能怎么办?抛下一切赶回来?我只想让他别那么伤心。”只不过,脸上再多的无所谓,也盖不住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黯然神伤。
  “他从国外回来,便是有妇之夫了,再跟着他,你就从小三变成二奶。现在离开也好。”
  司芃头向后仰,烟圈在刚降温的冬夜里显了形,升腾得好高:“我要真在意身份地位这件事,今天就不会被赶出小楼。”她冷笑,“我没那么多的在意,也早就明白自己不可能像个普通女孩一样过平凡快乐的生活。嗯,我以前多少还在意一点,觉得他会有正常的生活,不想去打扰。”
  她转头问蔡昆:“母慈子孝算不算正常生活的一方面?”
  蔡昆点了点头。司芃再问:“门当户对的婚姻,算不算一桩好事?”
  蔡昆再点了点头。“有钱人,是不是会比我们这些穷光蛋,过得稍微幸福些?”
  蔡昆犹豫着再点头。
  “那凌彦齐,为什么不去过这样正常美满的生活?哪怕他想养个女人来满足一下私欲,也不应该找我这样的。”司芃指了指她身上的灰色短袖T恤,“不打扮,脾气还臭,身后一堆的是非。”
  小米把面给她端过来,她说:“谢了。”
  面好烫,她用筷子夹在空中放凉,定定看着这面,说:“他心里明白,他过不了了。”
  一下子,那双眼里全是泪水。
  是啊,凌彦齐不像她。她早就把自己当成了废物,觉得做不到家人理想中的好女儿,干脆放弃。而他努力了很久,有好好念书,认真工作,和他们安排的女孩见面、相亲、恋爱。
  他做这些,不是真心愿意去做,只是不想伤害那些爱他的人。他的性情温柔如水,哪怕受过再多的伤,也会打起精神、面露微笑在那个世界里周旋。
  是她的出现,撕裂了他。
  姑婆生日那晚,永宁街的夜风里,他说,你像另一个我。司芃那时还不懂。今天才知,他也是她在另一个世界里艰难生存的映照。
  2016年 11月13日新加坡郭宅
  空旷的内厅里又只剩凌彦齐和郭义谦两人。因为郭嘉卉被邱美云拉去,为大鸣慈善基金的某个儿童癌症项目站台。从大溪地回来后,她便正式改姓郭。
  郭义谦问道:“怎么蜜月都没度完,就急匆匆回来了?”
  “事情太多。”
  郭义谦笑道:“你事情多,还是嘉卉事情多?”
  不能说实话,凌彦齐只能把理由往卢思薇身上搬,反正她脾气大性子急,全世界皆知:“我妈吩咐我一些事,可我呢,做事一向慢,只好把蜜月缩短点,先回来处理。蜜月,……以后有时间再补给嘉卉。”
  “要是公事,我当然没意见。你家世长相都不赖,这么年轻就和嘉卉结婚,未必会一心一意。心猿意马、逢场作戏都可以,但是你心里要清楚,这桩婚姻对你的益处。你不可以伤害嘉卉。”
  那些亮堂的表面功夫,骗骗别人还行,骗这个世事看透的老人,终归是嫩了点。
  凌彦齐低下头。郭义谦笑:“嫌我把话说早了?秀儿和兰因都是那样的性子,我没法不担心嘉卉。”
  这时徐瑞德过来,递给凌彦齐一本相册:“小姑爷,嘉卉小姐之前拜托找二小姐以前的照片,我整理出来这些。”
  凌彦齐想当然地接过:“多谢。”他只想打开看一眼过个场面。郭义谦动动手指,示意他拿近点一起看。唉,明明只是个孙女婿,可感觉陪这位爷爷的时间,比孙女都多。可再不乐意,也得打起精神,心力憔悴地应付——最后一天。
  是郭兰因从小到大的照片。
  郭义谦说:“照片是个好东西。存在手机电脑里的,觉得生气,一动指头就删掉,再也回不来。照片,撕烂了都能贴回去。”
  他一张张相片地解说。凌彦齐意外,一个娶了三房太太的男人,一个要在外经营参天事业的男人,竟然记得还在襁褓的女儿,做了什么忍俊不禁的事。
  也许是司玉秀告诉他的。因为随着相册里的郭兰因一天天长大,他的解说越来越干巴巴。翻到最后一页,叹口气,停下不说。已到最后一页,他有关女儿的所有记忆,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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