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城中央——希夷
时间:2018-09-06 09:02:54

  一个矮胖女人端着托盘走木质楼梯的脚步声落得很重,和走平地的拖沓感完全是两个感觉。很好区分,“咚咚”声是走楼梯,“塔塔”声是走平地。她跟着这节奏一步一步走,一直走到三楼,手机里只能听到模糊的“塔塔”声,大概有七八声。
  三楼有三个房间,楼梯左面一间,右面两间。七八步的距离,无疑是向右走的。最右面的大房是主卧,理所应当是彭光辉住的房间。
  别墅的格局全了然后,司芃原路从窗子里跳出,仰头看三楼主卧的那个窗户。
  这疗养院的别墅,像是十几年前盖的,设计很不科学,每一层的层高怕是有三米,窗户不仅小,且嵌在墙体内,只有下方凸出来一块不足二十里厘米的水泥板,用来放花卉盆栽。现在都是空的。
  她轻轻踩上一楼的水泥台,手伸得再长指尖也触不到二楼那块板。看一看四周,平整的外墙上都是爬山虎,没有什么可抓物体能让她攀爬上去。
  她轻叹口气,走向十来米远那栋别墅。夜深了,灯都熄了,她后退几步,坐在隔壁楼的台阶处静静看着。蔡昆扬扬下巴,问:“这栋楼里,住了什么人?”
  “一个可怜虫,被他的妻子和女儿丢在这里不闻不问。”
  朦胧月光中,司芃神色也像蒙上一层霜。蔡昆瞅她片刻,问:“和你什么关系?”
  司芃笑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生了我。”
  将近五年的时间里,司芃从没聊过自己家人。蔡昆问:“不能敲门进去么?”
  司芃避而不答,只问:“蔡昆,他快死了,你说我该不该去见他这一面。”
  “去见吧。”蔡昆也靠向身后冷清的楼体,望着瞬间黝黑的夜空,月亮已被乌云遮挡。“也不是叫你去原谅他,而是有些事情,我们必须给自己一个交代。”
  司芃盯着眼前的缓坡和护栏发呆。山上盖楼,楼前总有台阶,不适合坐轮椅的老年人来往上下。因此每栋楼的侧面都修了“L”型的无障碍坡道,两侧有安全护栏。
  而彭光辉所住别墅的隔壁,是疗养院的康健设施楼,有地下车库,所以地面的架空层高出地面十来个台阶,修的缓坡更长。
  月光下,这些铝合金的护栏上泛着冰冷的光。司芃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很大胆的主意。她起身,拍拍屁股上沾着的落叶:“蔡昆,明天你上网找一下这家疗养院的联系方式,说要租用这里的别墅,搞一次聚会,钱多点无所谓,我给你。反正他们的楼,空着也是空着。”
  2016年十一月三十日周三
  下山回宿舍,已到凌晨三点,司芃躺下就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来。养足精神,她去体育用品店买了滑板的全套设备,找了场地,练了整整一天的Ollie(滑板专业名词,起跳动作)和slide(使用滑板在障碍上横向滑动)。
  还接到蔡昆电话,已租用疗养院其中一栋别墅。他邀了健身房几位哥们过去开烧烤派对。
  差不多同一时刻,在曼达大厦加班的郭嘉卉也收到一封来自S市的急件,拿出来看,是一封Email的打印版。
  前天晚上,和卢聿宇聊那五个亿的拆迁款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曼达的账户,转去谭非控制下的私募基金账户时,她顺便拜托他一件小事。
  她想要凌彦齐那个女人的资料。她想看看,这个女人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能把凌彦齐迷得神魂颠倒。
  第一页是那个女人的书面资料,司芃,女,22岁,身高172厘米,……。
  “司芃?”郭嘉卉念出声来,这个“芃”字少见,取这个名的人,大概天生是她对头。内心哼一声,再看:初中毕业,坐台小姐,得罪人混不下去,跑去大排档卖啤酒,砍伤人,最后当了陈龙的情妇。在小楼对面的咖啡店里混日子,才和凌彦齐看上眼。
  陈洁直觉,卢聿宇给了她一份假资料。
  她知道凌彦齐不喜欢她,觉得她庸俗,只懂挣钱。他书房里那些书,她连翻开看下简介的兴趣都没有;也不爱听古典音乐,对浪漫乐派和印象乐派有何传承发展,不想发表任何见地;美术展还能装模做样看个全场,考古文物展在她眼里都是废铜烂铁,也就瓷器和珠宝还有点价值。
  是的,她承认她宁可看一整晚的财务报表,穿十厘米高跟鞋逛一整天的商场,也没法对着这些虚无的东西装作深情。
  可要是认为我不是你世界里的那个人,好歹去找一个这样优雅知情趣的千金小姐啊。
  哪怕是过去陈洁那样的,没有郭嘉卉的身份加持,也比这样的垃圾女人,好上一百倍。
  哪怕她一点不爱凌彦齐,也被这种赤/裸裸的羞辱激怒了。
  她立马翻到下一页,想看一看经历粗鄙的女人得长成什么样子。一看就傻眼,何止傻眼,简直无法相信。潜意识里不想承认,可眼睛不可能看错。那副脸庞,那个眼神,从未彻底离开过她,从前活在她的梦境里,活在她的恐慌里,如今活在她的法定伴侣身边。
  整个人如坠冰窖。
  好几分钟后,郭嘉卉才回过神来,翻到第一页,Email发送人是张家伟,收件人是卢思薇。这份资料,不可能是假的。
  她缓慢地拿起手机,拨通金莲的电话,嗓子哑了,话竟然说不出来,她声嘶力竭把这消息和恐惧,从胸腔里传出去:“彭嘉卉还活着。”
  说出去后,那瘆人的恐慌感竟然奇异地消失了。金莲不相信,让她不要被一个容貌相似的人吓着了。她说:“你先回家,把那份资料给我看看再说。”
  郭嘉卉摇头说不,这不是她妈一个人的事了,她得赶紧想应对之策。
  她拨通卢聿宇的手机。对面笑着说:“我今早寄出去的快件,你收到了吧。”
  “嗯。你认识这个女人?”
  “见过一面。”
  “哦?跟我说说你对她的印象。”
  “嘉卉,她那个风格,你学不来的。很帅,话也不多。”卢聿宇回忆那在咖啡店里仅有的一面,“很冷傲的女人,但应该是真心喜欢彦齐。她朝他笑的神情,和对别人完全不一样,不像你,她不太会掩饰心思。”是卢聿宇一贯的轻松口吻。
  既然卢聿宇都不知道司芃的真实身份,那么卢家其他人更不可能知晓。
  郭嘉卉稍稍安下心来:“她知道彦齐要娶的人是我吗?”
  “你还真感兴趣?怎么说呢,我觉得以彦齐的条件、以她的个性,还未必真在意你有多好的家世。”
  “也不是多感兴趣,起个话题而已。我只是想催催你那五个亿……”
  “好了,我周二一上班就吩咐底下的人走流程了。”卢聿宇说,“你就这么不能等?”
  “我是怕你姑姑突然间情绪又亢奋,把这笔款拦下来了,怎么办?我可没有别的招再去筹五个亿来。”
  周一晚上的饭局散后,郭嘉卉回来和金莲商量。
  金莲说彭光辉账户里马上能动用的有三个多亿的现金,反正他的银行卡和私人印鉴都在她手上。剩下不到两个亿,郭嘉卉大婚收到的礼金全都凑上,金莲再从曼达挪走五千万。
  上亿的资金,想要在短短一个星期内,逃避银行监管。郭嘉卉也是操碎了心。好在金莲刚来S市时,跟着陈北在地下钱庄里呆过三个月,深谙洗/钱的套路。资金被打散,流入多家地下钱庄,然后再汇入几百张银行卡里,最终进入谭非管理的那家私募基金。
  那家基金只有她、卢聿宇和谭非三名股东。谭非也能凑出来五个亿,既然股票的涨跌和他自身利益息息相关,郭嘉卉也不用担心他会在这其中玩太多猫腻。
 
  ☆、107
 
  在我们这样阴暗的社会里,向上爬,不能不说是一种由上而下的慢性腐蚀剂。
  ——雨果 悲惨世界
  正好卢聿宇看到资金专员收拾东西要下班,便把他叫过来问这笔转账的流程到哪了。人回答:“走完了,我明天上班再填单。”
  卢聿宇想了想,目前政策对资本外流的管制越来越紧,于是又叫住下属:“回来,加班找香港的陈总商量一下,这五个亿让他们那么出,直接打去曼达的香港账户上,和S分挂个往来。就说年底了集团资金太紧,可是我们正在和大鸣集团合作,这笔款卢主席已经点头,财务部也不好拖着不给呀。”
  待资金专员和香港子公司沟通确认了此事,卢聿宇再给郭嘉卉去个电话:“明天早上一上班,这笔款就到曼达账上了。”
  2016年十二月一日周四
  这天上午司芃带着滑板去鹿原山。滑板的速度和平衡感都找回来了,但是滑行技巧和难度,与当年的巅峰状态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可她没那么多时间了。
  早上凌彦齐已来过电话,说他们拿到车祸案宗的拷贝件,已有足够理由怀疑死者不是陈洁。可是黄宗鸣坚持在报案前要见她一面。
  而她非要坚持在报警前见彭光辉一面。
  一进山区,她便发现车后跟了一辆白色小轿车。偏这通往金隅疗养院的山路,有且只有一条,甩不掉。她在半路下了车。白色小车也下来一个人,竟是凯文。
  吓她一跳,还以为是陈洁,或是彭明辉的人。司芃走过去:“你为什么要一直跟踪我?”
  “我想看看你在做什么?”
  “你觉得我能做什么?”司芃哂笑,“只是想要我的世界,不要被你的陈洁全统治了。”
  到这个时候,凯文都还没告诉陈洁,她还活着的事实。他在挣扎,他无法像五年前那样决然地选择一边。她搭乘的出租车已经掉头下山了,司芃干脆坐进他的车:“开车往山上走吧。”
  “你要去哪儿?”
  “你不知道?”司芃反问他,“彭光辉住这山里,再走二十五公里山路就到了。”
  凯文犹豫了,他的脚从油门移开了,右手手指一下一下地抠方向盘上的皮套。
  司芃说:“你现在就可以打电话告诉陈洁,我打算上疗养院见彭光辉。我们要不要坐在这里看看,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你去见彭叔做什么?你想找对她不利的证据?”
  “凯文,我不认为在我和她之间,彭光辉会偏袒我。虽然没有证据,证明她们软禁彭光辉,但是我得去看看。她们把一个肺癌病人扔在荒山野岭,而不是送去医院,她们想干什么。既然已经拿到曼达了,给人好好送终不行吗?”司芃伸手指了指远方,“真相就在前面,就看你敢不敢开过去。”
  话停了,山间路上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进半开的车窗。凯文点了根烟抽,半晌后,烟蒂扔到车窗外,踩下油门,半个小时便到金隅疗养院。
  司芃下车,蹬上院外一棵树,轻而易举地翻墙过去。凯文也翻了过去。
  和蔡昆他们会和,一群人闹哄哄到了康健楼下。凯文一看那些护栏,就知道司芃想做什么。“你要是好久没玩了,这样做很危险。”
  司芃不理会他,踩上滑板,试着起跳,栏杆有九十公分高,根本跳不上去,试了好几次都不行。
  凯文已把滑板抢过去,从架空层里往外滑行七八米,一人带板腾空,上了栏杆。他这些年的滑板功夫,虽然没修到更高境界,但也没丢,看两眼便知司芃的问题出在哪里。
  他示范讲解了两遍,司芃掌握这个技巧后,再试着做lipslide(面对障碍物的slide动作),果然好多了,五次里能有三次成功。她心道,就这样吧,哪有那么多时间做万全准备。她还怕滑行次数太多,把别墅里午睡的人吵醒,出来查看就不好了。
  把撬窗工具和攀爬绳索绑在腰间,防滑手套戴上,她踩着滑板往架空层里走。
  凯文叫住她,从地上捡起安全帽递过来:“保护好自己。”
  司芃一怔,人真的会变。少年时他们玩滑板,最不喜欢戴安全帽,不过是因为这样会把喷了很多定型发胶的头发给压扁。
  她戴上帽子、护膝,从架空层滑行出来,速度不断加快。在蔡昆他们的眼里,只是脚下轻轻一抬,滑板就跟着人跃上护栏。
  光溜溜的护栏没有什么摩擦力,朝彭光辉住的别墅撞去,速度更快。
  围观的几个人都绷紧呼吸。两三秒而已,滑板已到尽头,司芃再借力跃出,朝三楼窗户扑去。心慌一秒,手已抓住窗户下端的水泥板。头也重重撞到墙,脑子里嗡嗡地响。
  幸亏戴了安全帽。
  这声巨响,让客厅的门马上就开了。那位医生站在廊下,面色不悦地瞧着康健楼这边。蔡昆朝他招手:“不好意思,刚刚球砸过去了。”
  凯文也踩在刚刚坠下的滑板上,面无表情地从他眼前晃过。医生看他两眼,无疑刚才巨大的金属噪音,是这个人造成的。对方是四个虎背熊腰的男子,他有不想惹事,再不满也只能抱怨几句,退回小楼。
  脑子里的嗡嗡声消失,司芃才感觉到脸颊和鼻翼上的痛。
  原来爬满墙的不是柔软无害的爬山虎,而是另外一种带刺的爬藤。安全帽是半圆式头盔,只保护头颅,不保护脸蛋,她一撞上植物的身躯,尖刺就施以报复。
  没有手可以摸一下脸,她也不知道刺到几处,只觉得火辣辣的疼。
  算了,一点小伤。她忍着痛,双腿赶紧缩上去,脚抵着墙,将全身力量灌注到双手上,抓稳这小小的水泥板,一点点地引体向上。
  蔡昆拖着她做力量训练是对的。半年前来,她不一定能把自己撑在这面墙壁上。
  彭光辉没有睡觉,他听到了屋外的噪杂声。
  这家疗养院是鹿原山上西村的产业,村委不会经营,所以破败至此。但是偶尔也会有人寻着这个偏僻的地方来过个周末,当然夏天人会更多一点。
  王姨帮他换被褥床单时,和他聊几句,说:“现在的年轻人,精力太旺盛,昨晚吃烧烤到凌晨三四点,现在又在隔壁楼里打篮球。你说哪里不能打篮球,还非得跑到山上来。”
  他微微一笑,并不作声。他房间里的窗帘早已不再拉开,窗外的一切,和一个将死之人没什么关联。然而,这注定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午后,他听到一连串很熟悉的声音。
  发了几秒的呆,然后记忆如同平静的海面,陡然掀起巨浪。
  他已经很多年,没听到这些声音了。
  只要这声音响起,他脑海里就会出现许多旧日的画面:那个滑板的轮子横冲直撞,把上好的地板碾出一道道的痕,把黄铜色的旋转扶梯刮得面目模糊,还撞翻过餐桌上的骨瓷,浴室里的玻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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