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之下——
许氏一身常服立在一侧,她平素除去重要的宴会都鲜少打扮,此时也不过是一副寻常打扮的模样…满头青丝用一根玉簪绾成一个寻常髻,全身饰物除了腰间挂着的香囊,也只有那耳垂上挂着一对明玉耳珠。
此时那对明玉耳珠在那烛火的映衬下,恍如池中清水一般轻轻在这夜色中晃荡开来,却是让她的面容越发显得温和起来。
岁月过去那么久,唯有她依旧如记忆中那般。
可若当真要说变化,却也是有的,眼前的她看起来好似比以往更加坚韧了许多,也更加有精神气了。
霍安北便这样低垂着一双眉眼看着他,等把这幅深入骨髓的面容又在心中重新刻画了一回,他才握着她的手柔声说道:“这些年,辛苦你了。”他这一声“辛苦”饱含了太多的情绪,旧时年岁里她的无奈,这四年里她独自一人撑着一个门楣的辛酸,这单薄两字“辛苦”实在笼盖不了她这些年的付出。
当年她以国公嫡女的身份下嫁给他…
起初他想挣一回功名给她应有的体面,因此刚成亲那会,他便时常出门,留她一人待在家中。而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做了异姓王,想着终于能够好好待她了,可母亲却又趁着他不在家中抬了林氏进门…
人已抬进府——
即便他再不喜欢也不能把人再送回去,何况她还是他的表妹,与他有着剪不断的血缘关系。
那段时日,纵然梦娴嘴上不说,可他知她心中是难过的,他曾在新婚之夜应允她“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夙愿终归还是不能成…尽管后来的岁月中,他们两人还是如往日那般,可府中平白多了这么一个人,又岂是能说忽视就忽视的?
霍安北想到这,心下是又叹了口气。
他只要想到上回晏晏同他说得那些事,心中对林氏的厌恶便要多上一分…原本留她在府中,一来是为了林家早年襄助的情谊,二来也是为了能替梦娴帮衬几分府中的事务,哪里想到那个看起来如此温柔清平的女人竟然会在背后行出这样的事?
他仍握着许氏的手,等平了心中的情绪才又跟着温声一句:“我听说令君的事了,你做得很对。”
身为霍家的嫡子,令君决不能沉迷在这富贵春水中。
许氏听见霍安北的话,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眸却也止不住泛开几分红晕,她仍旧一瞬不瞬得看着眼前人,生怕把视线移开,眼前的人便会再次不见…就如她这些年做过的一个又一个梦境,每每等她睁开眼睛,眼前的人便会消失不见。
霍安北一直低垂着头看着许氏,自然也未曾错过她眼中的神色…
他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便又轻轻握了一回她的手,口中也跟着柔声一句:“你不是做梦,我真的回来了。”
许氏听得这话,原先在眼中打转的泪意便再也忍不住,她的红唇微微张着,想说些什么,临来开口却也只是几个字:“你回来了,真好。”她说这话的时候,声调还是有几分颤抖,唯有一双眼仍旧看着眼前人,被人握着的手也用了几分力道回握着人。
这些年她不是没有想过,云旗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上?
她认识的霍安北一直都很有本事,就连父亲早年也常常夸赞起他,何况这个男人曾应允她要照顾她一生一世,他既应允了她,又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只是世人皆说他死了——
她盼了一年又一年,久而久之,便也信了。
而如今呢?如今这个男人活生生得站在她的眼前,他的身体是热的,吐出来的气息是热的,就连眼中的神色也是往日那样的柔和…他,是真的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许氏想到这,那张柔和面容上的神色也涌出了几分激动,就连握着人的手也多用了几分几道。她便这样看着他,口中是仍旧喃喃一句:“真好。”
霍令仪和李怀瑾坐在底下,瞧见这幅模样,她的眼眶也止不住泛开几分红晕…这些年母妃心中的苦,只怕比他们任何一个人还要多,好在如今他们总算是团聚了。
她想到这,眼中的泪意便又多了几分。
她什么也不曾说,只是握着一方帕子拭着眼角的泪,待被李怀瑾握住了手才平复了几分心情。
林老夫人看着这幅状况,心下也有几分动容,倘若是以往,她瞧着许氏和安北这般,只怕早该说道了…可自打出了上回那回事,她也早已识得了许氏的好,因此瞧着他们这样,她心中也高兴。
她的面上带着笑,眼中却蕴着泪,待握着帕子擦拭过一回眼角的泪——
林老夫人才又开了口说道:“好了,如今安北回来了,以后你们多得是说话的机会,这会孩子们都还在底下坐着呢。”
许氏听得这话,面上却是起了几分绯红,她先前太过激动倒是忘记晏晏他们还在…她朝底下看去一眼,眼瞧着晏晏面上的笑意,忙抽回了被霍安北握着的手,而后便埋着头不曾说话。
霍安北听得母亲话中的调侃,心下倒有几分惊奇,母亲素来是不喜欢梦娴的,如今却是怎么了?不过她们能这样,他自是高兴的…一个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一个是他这一生认定要执手到老的心上人,他自是希望她们能够好好相处。
他看着低垂着头红着耳尖的许氏,心下一动,她还是和以前一样。
不过霍安北终归也未曾说道什么,等扶着许氏坐下,他便挨着人一道坐下了,待听到林老夫人的那句“安北,四年前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却是停了有一瞬的功夫,才看着人轻轻说道:“四年前,儿子根本不是死于战火…”
…
容安斋。
自打林氏当日被林老夫人禁闭于此处,这容安斋便成了整个信王府最冷清的地方…此时夜色已深,容安斋正屋的烛火却未曾歇下。林氏端坐在椅子上,她的手中握着一支毛笔却是在抄写那佛经中的内容。
锦缎布帘被人打起,一个穿着绿色比甲的丫鬟走了进来。
自从云开死后,林氏便提拔了原先的二等丫鬟初画成了贴身丫鬟,初画虽然为人不够聪明,可胜在忠诚。此时林氏耳听着这番动静也未曾抬头,如今这偌大的容安斋也只有她和初画两人,她又何必抬头?
“怎么了?”林氏仍旧低着头抄写佛经,头也不抬得问道。
初画闻言是朝人先打了一礼,而后才轻声说道:“侧妃,立秋过来了。”
林氏听到这个名字,抄写佛经的手却是一顿,她掀了眼帘朝人看去,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她这个时候怎么会过来?”
立秋是昆仑斋的二等丫鬟,也是她早就安置在林老夫人身侧的一颗棋子…自从禁闭后,她生怕旁人察觉到什么便也未再召见过立秋,就连东西也只是通过初画在私下送到人手中的。
林氏心下思绪微微转着,却是又过了一会,她才搁落了手中的毛笔,开口说道:“让她进来吧。”
倘若没有什么事,她也不可能冒着这样大的风险过来。
初画闻言便轻轻应了一声“是”,待又给人屈膝一礼,她才转身往外退去…没过一会功夫,那帘子便又被人打了起来,却是初画领着一个丫鬟走了进来。那丫鬟面色苍白着、神色也有些慌张,待瞧见林氏倒还记着规矩,却是给人先打了一礼才开了口:“奴给侧妃请安。”
“起来吧…”
林氏握着一方帕子拭着手,眼瞧着立秋面上的神色,她心中的疑虑更甚:“大晚上,你怎么寻到这处来了?”等这话说完,她似是想到什么心下一沉,是又跟着一句:“难不成是你做的事被人发现了?”
立秋听得这话忙摇了摇头,口中也紧跟着一句:“没有没有,奴素来行事很小心,并未有人发现…”
林氏听得这话倒也松了一口气,只要没有被人发现就好,她把手中的帕子扔回到桌上,而后是端着一杯茶盏看着人继续问道:“既如此,你是为何而来?”
立秋闻言便轻声答道:“侧妃,郡主和李大人过来了…”
林氏听她所言却是皱了眉,如今夜色虽深,可霍令仪和李怀瑾过来,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只是还不等她说话,便又听得立秋继续说道:“往日郡主和李大人过来,都会由玉竹姐姐在里头伺候,可今日不仅是玉竹姐姐被老夫人赶了出来,就连李嬷嬷也被一道打发了出来。”
“奴想送些茶点过去也都被玉竹姐姐拦在了外间…”
立秋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又稍稍抬了眼帘朝林氏看去,眼瞧着林氏面上泛开的几分思量,她便又轻声跟着一句:“奴心中觉得奇怪,便绕过她们去了后院,那里有一处地方很是隐蔽,寻常人根本发现不了…后来奴看到那屋子里除去郡主和李大人之外,还有一个男人也在那处。”
她说到这却是又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她是看着林氏的面容,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那个男人,看起来很像是故去的王爷——”
第110章
茶盏摔落在地上, 击碎了这一室静谧。
林氏端坐在椅子上, 原先沉静的面容此时却有几分怔忡,她怔怔得看着跪在跟前的丫鬟,红唇微微张着,似是想说些什么,可临来张口却是半个字也未曾吐出…她听到了什么?
故去的王爷——
这,怎么可能?
霍安北不是早已死在四年前了吗?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原先的青瓷茶盏因为砸在地上, 里头的茶水自然也跟着倾泻出来,有不少茶水沾在了林氏的裙摆和鞋袜上,可她此时心思不在这处自是也未能反应过来, 倒是初画瞧着这幅模样忙走上前来。
初画半蹲在林氏的跟前, 手中握着一方帕子替她轻轻擦拭着裙摆和鞋面,待摸到上面的一片温热, 才松了一口气:“好在这水已经温了。”
林氏听得这话倒是有些回过神来,她任凭初画替她擦拭着,手却是撑在那红木案上,就连身子也有些往前倾的模样…她的面容端肃, 口中是紧跟着一句:“你刚才说什么?你把话再仔仔细细地说上一遍。”
立秋听着林氏话中的端肃也不敢耽搁, 她轻轻应了一声, 而后是敛了心神重新说道:“那个男人穿着一身黑衣, 跟在郡主和李大人的身后, 奴原本以为他是李大人的随侍,可后来…”她说到这是又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是又一句:“后来他抬了脸, 奴看得真真切切,那,那就是故去的王爷。”
“侧妃娘娘,王爷…他不是早已经死了吗?死去的人怎么,怎么又回来了?”
立秋这一句话说得极轻,像是带着难以抑制的恐慌一般…她的确是害怕的,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这样一个死了四年的男人突然出现在眼前,这如何不让人震惊?还有更令她害怕的,倘若王爷没有死的话,那若是让他知晓,她竟然在替侧妃做那样的事,她那一家老小的命可如何是好?
她想到这,身子便又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外间的寒风打过窗棂,传来细微的声响——
林氏的手紧紧撑在那红木案上,她垂眼看着跪在底下的立秋,可心思却全然不再这处…她从不信佛,自然也不相信鬼怪之说。
唯一可以解释的,那就是霍安北根本就没有死…
当年周承宇找上她的时候,她便知晓霍安北不可能死于战火,他的死,与周承宇绝对脱不了干系。
虽然她不知道霍安北究竟是怎么死的,可是以她对周承宇的了解,那个男人绝对不可能会让霍安北有活命的机会才是…可如今,霍安北竟然回来了,无声无息得回到了这个燕京城中,回到了霍家。
外间的风好像又大了许多…
那锦缎布帘许是先前未曾掩好的缘故,此时便有不少寒风透过那布帘打进屋中,烛火被那寒风打得轻轻晃动,原先的明亮也开始变得晦暗不明起来。
林氏的面容便掩在那晦暗不明之处,她素来沉稳的面上此时却呈现出几分仓惶,就连眼中的神色也有几分慌张…霍安北回来了,那她往日做的那些事,他又怎么可能不知晓?若是他知晓了,他,他又怎么可能放过她?
她看着先前抄写的佛经中写着“业有三报,一现报,现作善恶之报,现受苦乐之报;二生报,或前生作业今生报,或今生作业来生报;三速报,眼前作业,目下受报,此三报便为因果之报”…
因果之报…
林氏的口中轻轻呢喃着这句话,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渐渐回过神来。她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待平了心下的那一番紊乱才朝立秋问道:“我记得你和门房的江管事是老乡?”
立秋原先也在出神,骤然听到这一句却是一愣,待林氏重新问了一遍她才轻轻答道:“是,江管事的确是奴的老乡。”
她虽是这般说,可心下却是有几分疑问的,这要紧关头,侧妃突然问起这个是做什么?
林氏听她这般说道却也未再说什么,她只是推开初画擦拭的手,待又重新回到了座位上,她便握着那支毛笔寻了一张干净的纸写了一行字…待写完之后,她便又从那夹盒之中寻了一个信封,而后是把这封风干了的信对折放了进去。
等这一系列的动作做完——
她便看着立秋说道:“你把这封信交给江管事,让他立刻出府把这封信送到凤梧巷的徐宅,倘若那家的人问起,就说他家主子这些年找的东西已经有所眉目了。”等这话一落,她是又紧跟着一句:“你现在就去。”
若是让霍安北知道她这些年做得那些事,绝对不可能放过她,倒不如让那位早些知晓,让他知道霍安北还活在世上、从中找出虎符,保不准她还能借此翻身。
立秋闻言,面上却有几分踌躇…
只是还不等她说话,便又听得林氏说道:“怎么?难不成你以为你如今还有退路不成?自从你收了我的银子替我办事,和我便是坐在同一条船上,倘若你把这封信立时送出去,保不准我们还有命活着,不然的话…我没了活路,你一个小小的丫鬟难不成还能活着不成?”
林氏的话并不算响——
可在这夜色中却恍如一把锋利的刀一般狠狠地刺进她的心中。
立秋听得这话,原先面上的踌躇尽数消散,她忙起了身接过林氏递过来的那封信…虽然她不知道这封信中究竟写了什么,也不知晓究竟是要送于何处。可是林侧妃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如今她们两是在同一条船上,倘若林侧妃出了事,她那一家老小自是也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