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吧…”霍令仪的步子依旧迈得很稳,戏台将近,她一双桃花目扫过场中众人果然未曾瞧见霍令德的身影…她的唇角轻轻扯了一回跟着是开口说道:“她虽然恨极了我,可为着那人也不会说出来的。”
杜若闻言却是一怔,还未等她说道什么外头便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唱名:“安平公主到。”
安平公主?
这回却是连霍令仪也怔楞住了,周承棠怎么过来了?她远远瞧着那一行身影便也未及思索只迈了步子迎了过去,台上的李大班止了声,场中众人也忙跟着站起身走了过来。等到人跟前,霍令仪与人打了一礼,口中才又跟着一句:“您怎么来了?”
周承棠眼瞧着霍令仪今儿个这幅模样,心下还是免不得生出几分不喜。
往日霍令仪没怎么打扮已压了她一头,更遑论今日这样精细装扮过一回?她袖下的手紧紧握着,面上却是未曾有半分显露,只过了这一瞬便笑着伸手扶了霍令仪一把,跟着才又与她说道:“今儿个是你的生辰礼,我自然该来为你恭贺一番。”
她这话说完却又皱着眉心没好气得说道一句:“令仪你也真是的,这样大的日子也不知着人与我说一声。若不是三哥正好进宫说道了这一桩事,我还不知道呢…”
霍令仪闻言也未曾理会她那似有若无的怪责,只是淡淡笑道:“您在宫里,平日出来多有不便…”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迎人朝戏台走去,口中是又跟着一句:“何况也不是什么大日子,我哪敢劳烦公主这样走上一趟?”
周承棠听她这样说便也不好再开口了,只由人引着坐上了那主位,而后是看着众人说着话:“今儿个本宫是来为令仪贺喜,你们也不必拘束,原先如何这会还是如何。”
她这话说完又受了众人一拜才转身朝台上看去,眼瞧着台上的人,周承棠便又拧头问了霍令仪:“这就是那位名声颇响的李大班?”她也未等人说便又笑跟着一句:“我听说他可从来不曾入过他人的府中,令仪,你可当真是有本事。”
霍令仪的面上仍旧挂着一抹清清浅浅的笑容,闻言是轻轻笑道:“您谬赞了,不过是长辈安排得罢了…”她这话说完是让杜若取过那戏折子,而后是弯着一段脖颈与周承棠说着话:“您瞧瞧可有什么要听得?”
周承棠素来不喜这些戏曲之物,何况她今儿个出来也不是为了听戏的…因此听得霍令仪这话,她也只是笑着摆了摆手:“今儿个是你的好日子,哪有我挑得道理?我瞧他这幅阵仗原先那曲也未曾唱全,还是继续先前的那曲唱罢。”
“这样也好…”
霍令仪让杜若差人重新与李大班说一声,没一会那戏台上便又就着先前打起了阵仗,咿咿呀呀的缠绵戏词没一会就遍布了整个院落。
场中人又重新观看起来。
霍令仪倒是转头瞧了回身后,原本属于霍令德的位置依旧是空落落的。她心下微动招过杜若说了一句话,等人走后,她才又握着茶盏静看起台上的阵仗。
…
约莫过了两刻功夫,那《游园》也已到了那迭起高涌处。
杜若走了过来弯着腰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奴着人去打探过了,三小姐的确是往那处去了。”
霍令仪闻言是轻轻“嗯”了一声,她的面上未曾有什么变化,只是握着茶盏的手却还是轻微动了一回…她眼风一转往周承棠那处看了一眼,果然见她已是一副不耐的模样。
倒也难为她今日坐了这么久的功夫。
其实周承棠今儿个出来为着什么心思,也不是那么难猜…
霍令仪想到这是笑着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跟着才又轻声与人说道:“您若不喜,不若我让人领着您去外头走走?这出戏估摸着还得有两、三刻的功夫,若不是今儿个客人多,我倒也好尽一回地主之谊。”
周承棠闻言眉心却是一动,她今儿个过来心中的确是存了旁的心思,因此听到这话她也未曾推却,只是笑着说了一句:“既如此,我也就不与你推辞了。”
第43章
仍旧是上回那片梨园之处。
此地虽是内外两院的交界之处,只是位处偏僻, 如今亦不是梨花开放的日子, 平素倒也鲜少有人过来。
如今这渺无人烟的地方也只有一个柳予安, 他着一身暗竹叶纹的白衣缎袍, 外头披了一件玄青色云鹤纹大氅, 此时正立于池水之畔。大抵是已入了冬日,池中的锦鲤也不如往日那般活泼贪闹, 只偶尔能瞧见几条锦鲤摆尾摇晃。
柳予安却无心关注那池中的锦鲤有着什么变化。
他仍旧低垂着一双温润的眉眼,此刻正一错不错得看着手中握着得一支白玉祥云簪…此簪是他亲手所刻, 完工也有一段日子了,原本是打算趁着晏晏生辰之际亲自送于她的手中。可自打历了前两回事,柳予安的心中一时也有些摸不透晏晏今日是否会过来…如今他在这处已立了有一会功夫,身后却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柳予安想到这,喉间还是忍不住漾出一声绵长的叹息…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几个月前,晏晏还曾亲昵得唤他“信芳”。
她生性热闹,却也有安静的时候, 有时候他在一处看着书, 她便喜欢托着下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即便被他抓到也只是弯着眉眼说“我喜欢看你,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语句自然没有半分女儿家的羞意, 却偏偏最能勾动他的心弦。
她还喜欢跟在他的身后,就跟幼时一样,一步一步踩着他的影子往前走…
每每等他回头看她,她便会抬着那一张明艳的面容, 带着从来不显露于旁人面前的娇俏与他说“我喜欢这样走,这样踩着你的影子,仿佛我们两个谁也离不开谁。”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才会变成这幅模样?难道真得只是因为晏晏当日所说的那个梦吗?
柳予安想起当日晏晏所说的那个梦境,他承认当日晏晏说起那话的时候,他的心中的确是有过几分怔然。他知道自己一直都是喜欢权力的,即便他的外表再如何的与世不争,可他心中对于权力却是深深渴望的。
他期待自己有一日可以真正得位极人臣,真正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因此在晏晏问他的时候,他的确是设想过若是坐上那个位置会是什么模样?可说到底,那也终归只是一个梦境罢了,一个荒诞至极而又又可笑至极的梦境…何况他又怎么可能真得会因为那样一个位置而放弃对晏晏的感情?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即便尚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彼此心中却早已有着对对方的情意。
他知道晏晏怪他,怪他当日那片刻得迟疑…
所以今日他请她过来,一是为贺她生辰之喜,二是想与她表明自己的心迹。他想与她说,不管日后如何,他都不会负她…他自幼就已认定了她,怎么会为了那些功名利禄而抛弃她?至于柳家那回事…
柳予安想到这,握着白玉簪的手便又用了几分力道,就连那双温润的眉眼也忍不住闪过几分暗色。
从小到大——
他都不喜欢自己的父亲。
他的父亲空有一身皮囊却无半点墨水,文不全武不通,为人阴险而又狡诈,偏偏还是一个沉迷酒色、宠妾灭妻的酒囊饭袋。他自幼看惯了母亲的眼泪,也见惯了他们的吵闹…母亲一心希望他出色,她以为只要他足够出色,父亲就会多看她一眼。
可事实呢?
即便他再怎么出色,他的父亲也不会多看他一眼…他的眼中只有那一对母子,或者可以说他的眼中只有他自己。那是一个真正自私的人,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会比他出色、比他厉害,他听惯了那对母子的好话也受惯了别人的阿谀奉承。
那个心胸狭窄的男人根本就不会希望自己有个出色的儿子。
这么多年,他尽可能得掩藏实力,只为有朝一日可以真正地把文远侯府握于手中…可如今他这个好父亲却把这个掩盖于深处的不堪显露于晏晏的眼前,他怎么会不恨?那是他最心爱的姑娘,是他要共赴白首的姑娘。
他希望在她的心中,不管是他,还是他的家庭都是完美无缺的…
可如今这一切却都毁于那个男人的手中。
柳予安心中的思绪还未平便听到身后传来的一阵脚步声,晏晏?他忙敛尽了面上的情绪而后是换了一副欢喜意。他转身朝身后看去,只是还未等他开口,面上的笑却先凝滞住了…他看着站在身后的那个女子,却是过了好一瞬面色才恢复如常。
他把握于手中的簪子负于身后,跟着是温声一句:“原来是霍三姑娘,如今宴会未散,三姑娘来此处是…赏景?”
霍令德看着眼前的男人,如今四下无人,而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在她的身前…这令她如何不激动?这么多年,她从来都只敢远远看着他,一来是怕旁人察觉出她的心思,二来是她心中原本就已生了几分胆怯。
眼前人就如天上月,令人只敢远观,若是真走近了,那怯意便已先露了出来。
偏偏越是胆怯,却越发渴望,渴望有一日他也会笑颜对她,渴望有一日他的眼中、心中也有她。霍令德想到这,眼中忍不住显露出几分痴迷,就连呼吸也克制似得放轻了几分,生怕冲撞了他。
柳予安见她这幅模样,眉心还是几不可闻得皱了一回。
这样的目光他见过太多回,无知而又令人厌烦,当真是恶心至极。可也不过这一瞬,柳予安便又轻轻唤了人一声:“三姑娘?”他说话的语调依旧是温和的,就连面上的神色也仍旧是素日的模样。
明明已近隆冬,可他面上的神色却恍如春风一般。
霍令德听到这一声轻唤终于是回过神来,她先前那沾着几分迷茫的眼睛在瞧见柳予安面上的笑时,还是忍不住红了脸。她忙垂了脸朝人屈膝打了一个礼,跟着才柔声唤着人:“柳世子。”
粉面带羞、声调柔和,却也是一副难得的娇俏模样。
这若是旁人瞧见心中难免也是要动几分心思的,可柳予安看着这一副模样却只觉得矫揉造作、腻烦至极。他知晓晏晏和这位霍三姑娘自来是不对付的,只是以往瞧见倒也算得上是有礼有节,可今儿个这幅样子…这位三姑娘明明知晓他和晏晏的关系,偏偏还露了这幅模样,这要是落在旁人的眼中还不知要生出什么是非来。
这里虽偏僻,却也并非没有可能不会来人。
柳予安想到这便抬了眼朝四处看去,只是四周寂静仍旧不见晏晏的身影,他握着簪子的手又用了几分力,心下却是又漾开一道绵长的叹息…都过去这么久了,她大概是不会来了。他面上的笑敛了几分,连带着声调也跟着降了几分:“我还有事,就不耽误三姑娘在此处赏景了。”
他这话说完便要动身离开。
霍令德看着他这幅模样,忙喊住了他:“柳世子请留步…”她好不容易才见到他,哪里能让他这般就离去?何况,她握了握手中的那张纸条,她还有话未曾与他说呢。她见人止了步子心下是松了一口气,而后是走到人跟前,把手中紧紧握着的纸条摊到人的跟前。
“这…”
柳予安原先被人叫住已是一副厌烦之色,只是再看到她手心的字条时却是怔楞了一回。那字条大抵是握了一路的缘故已经有些糟乱不堪,可还是从那其中的字迹辨别出来正是他先前所书的字条。他拧了眉心,却是过了有一瞬才沉声问道:“这字条怎么会在你的手中?”
霍令德未曾辨别出他语调中的情绪,闻言便柔声答道:“这是我捡得…”等到这话落,她便又紧跟着一句:“先前我见长姐把字条扔于地上,恐旁人瞧见便捡了起来。”
柳予安闻言,紧拧的眉心却还是未曾消落…闻她所言,晏晏是见过这张字条了。
他心中虽早有几分知晓,可听到此话难免还是有些不舒服。
可他终归什么也未曾说,闻言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多谢三姑娘亲自跑这一趟了,我寻晏晏也无什么大事…天寒地冻,三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柳世子…”
霍令德此时倒也辨别出了他声调中情绪的转化,她心下微定,口中便又跟着一句:“还有一桩事,您或许不知晓,长姐还让人责打了给您送信的丫鬟…”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稍稍掀了眼帘朝人看去:“整整五十大板,这天寒地冻的,也不知那丫头的命能不能留住。”
…
周承棠自打出了大观斋,便由宫人扶着往外头走去…
杜若便在一旁引着路介绍着景致,她语调温和,把这一路的景致介绍起来也是头头是道…只是周承棠今日出来可不是为了赏景,听起来自然也有几分索然无味。打先前三哥进宫说了这遭事,她心中便动了几分心思。
今日是霍令仪的生辰,那么柳予安必定也会来此处。
她身为公主平素鲜少有机会出宫,可若是假借替霍令仪庆贺的名义倒也说得过去。
可她人虽是来了信王府,偏偏行来走往得都是这内宅后院,连那人半个身影都寻不见…周承棠想到这,面色便免不得沉了几分,连带着声也沉了几分:“好了,你也别说了,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些花啊草的,听着就无趣,走了这么一遭我也累了,这儿哪里有什么可以歇息的地方?”
杜若闻言便柔声答道:“前头倒是有个亭子,靠近锦鲤池,郡主素来喜鱼,那处的锦鲤都是郡主亲自养得…您可要去瞧瞧?”
周承棠瞧不见人自然也觉得可有可无,闻言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她仍由宫人扶着往前走去。
只是还未至亭子,杜若却停了步子。
她先前还带着几分笑意的面容此时是一片煞白之色,连带着声也有几分遮掩不住得怔然:“柳世子怎么会在那处?”
柳世子,柳予安?
周承棠闻言亦停下了步子,她的心下恍如擂鼓敲击一般,“咚咚咚”得在心头徘徊不去,就连先前那副暗沉的面色也忍不住沾了几分欢喜意…她还以为今日出来瞧不见他了,未曾想到竟然会在这处遇见他。
难道这就是缘分吗?
周承棠想起建昭十七年,她跟随哥哥去了一回琼林宴,那人就穿着一身大红状元服立于天地之间。
那是她头一回见到他,却并不是头次知晓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