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予安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真是稀奇。
可也不过这须臾片刻——
霍令仪便低垂了眉眼,她信他至少此时此刻是真心实意的…至少在这个时候,他是真得想和她一道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那又如何呢?柳予安这个人骨子里对权力的渴望大过一切,他可以为了权力抛弃所有,亲情、爱情,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即便此时他是真心实意的,可总有一天他会后悔,后悔今日做下的决定。
何况她早已不喜欢他了,既如此,她又为何要答应他?
霍令仪看着两人交握在一道的手,却是过了许久,她才淡淡说道:“柳予安,这世间之事最难不过两字——”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抬了眼帘朝人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强求。’”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我二人又能逃到哪里去?”
“这么多年,你好不容易才坐上如今这个位置,日后前程必定无限,又何苦非要强求于此白损了这锦绣前程——”霍令仪说这些的时候一直都看着柳予安,自然也发觉了他怔忡的神色,她的面上仍旧没有什么变化,心下还是化开了一道叹息。
她把自己的手从人的手中抽了回来,而后才又看着人淡淡说道:“等过了今夜,你便会想明白了…”
“晏晏…”
柳予安终于回过了神,他似是想再去握一回她的手,只是还不等握到那片衣角,他却先停住了。他任由那只手悬于半空,任由寒风袭满全身,他紧紧合着这双眼睛,却是过了许久,他的喉间才哑声吐出几个字:“如今这一切,是不是你所希望的?”
她所希望的吗?大抵是的。
这段日子,她日日夜夜都在为与柳予安的婚事而算计,即便没有今次周承棠的这回事,她也绝对不会嫁给柳予安。只是她又为何要与他说呢?说了这些,让他日后可以痛痛快快得揽着如花美眷,坐拥锦绣前程?
霍令仪低垂的面上扯开一抹轻嘲,她未曾答,只是屈膝与人一礼,口中是说道:“我与世兄相识十五载,日后怕是难以相见,便于今日把此话说全吧…我愿世兄不管旧日,只问将来,亦愿你日后前程锦绣、岁月康健。”
等这话说完——
霍令仪便不再看人径直转身离去。
小道陡峭,而她的步子却依旧沉稳,她的脊背也挺直着,有风拂过,霍令仪的裙角在空中翩跹起舞,在这荒芜一片之中成了最明丽的一道光亮…柳予安,日后你的身边会有如花美眷,会有锦绣前程,你想要的一切都会有,只是年少时的这一段求不得,终归会牵绊你一生。
前世你负我至斯,使我受尽人间苦楚。
今生我又岂能让你真正坐拥如花美眷,享这岁月安好?
霍令仪仰头看了看那昏沉天空,她什么话都未曾说,只是喉间却还是忍不住漾出了一声叹息…好在冬日风大,这一声叹息没一会也就消了个干净。
第46章
没过几日,燕京城中便又另多了一则茶余饭后的消息, 却是说那文远侯府的柳世子已在今日早朝之后向天子请婚。天子为感念柳世子为人, 亦在当场便下了旨把安平公主赐婚于柳予安, 婚期便定在来年四月。
这事本就被一直被众人所关注, 没花个多少功夫便在燕京城中传播开来。
一时半会——
无论是那内宅后院还是这大街小巷皆有人说道此事, 自然也有不少官员私下说道着“这位柳世子如今娶了安平公主,只怕日后就要飞黄腾达了…”柳予安是建昭十七年的金科状元, 在这燕京城中一直都颇受人关注,只是这朝中官员有能之士素来不少, 即便你再有才学,可若想一步登天却也是极难的事。
可如今,柳予安却要娶这位大梁唯一的公主,日后便是那天子女婿、太子妹夫…
这日后的前程自然是不可小觑的。
一时之间,柳家门房处受到的拜帖却是数不胜数,大多都是这朝中官员想趁着如今柳予安尚还未曾起势先与之交好,日后相处起来也能格外多几分薄面。可这桩事落在旁人的眼中, 难免又要多说道几句, 尤其是那些文人学子更是作了不少锦绣文章以此来暗讽柳予安。
只说他“薄情寡义,怕是心中早就有了那攀高枝的想法…”
那些书生的笔可比茶楼中说书先生的嘴还要厉害几分,手中的笔一起一落便是一篇又一篇的锦绣文章, 偏偏那其中的字句却又格外诛心,倒是让柳予安这“第一贵公子”的清贵名声也跟着折损了几分。
…
只是不管这外头的风雨如何厉害…
霍令仪却依旧在这四方天地里莳花弄草,端得是一副闲适意。
今日难得放了晴,霍令仪穿着一身寻常家服, 这会正站在窗前弯着一段脖颈修剪着几株红梅。自打上回从红枫林归来之后,霍令仪也算是了了一桩心头事,平素行起事来自然也多了几分舒坦,她先前方召见完府中并着外头的几个管事、掌柜,便又让人去梅林折了几枝梅花,这会便亲自修剪着这些红梅的枝节。
寒冬天日…
虽然还未曾落雪,可这红梅却已开得格外鲜艳。
霍令仪一面低头修剪着枝节,一面是朝红玉手中握着的折子漫不经心得看去一眼,口中是平平跟着一句:“第几封了?”
“已是今儿个第十七封了…”
杜若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把那手中的折子打开,念着上头的署名:“这是吏部尚书家的那位徐姑娘给您送来的,说是办了个茶话会。还有这封是永庆侯府家的四姑娘送来的,说是家中的红梅开得好邀您去赏花…”她连着说了好几封,才又抬了脸疑声说道:“这几位姑娘往日最不喜与您来往,今儿个却是怎么了?”
难不成是觉着郡主出了这样的事,趁此机会来笑话郡主?可眼瞧着那折子上的这些言语,倒也不像是有这番意思的。
霍令仪耳听着杜若口中的疑惑,喉间却是漾出了一声轻笑。
她仍弯着一段脖颈,眉目也很是温和:“不过是觉得如今我与她们‘同病相怜’罢了。”
柳予安名声在外又生了那样一副好皮囊,自来就受人欢迎,往日这些人不喜她,这当中自然有嫉妒她在城中的名声,却也有几分是因为嫉妒她和柳予安走得近。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她们心中自然也对她生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
这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其实就是这样,尤其是这些名门贵女们…
若是你处处比过她们,那自然也对你生不出几分好感,可当有一日你处于弱势的时候,那些往日再不喜欢你的人也免不得要为你抱几声屈。
不过不管她们是真的好意还是别有用心,她却没有这个心思陪着她们一道赏玩。
“你过会让人去回了吧,只说我近来身子不舒服,就不去了。”等到这话一落,这瓶中的红梅也已修剪得差不多了,霍令仪放下了手中的剪子跟着是取过一旁置着的帕子擦拭了一回手,口中这才跟着问着一句:“红玉人呢?一早上也没瞧见她。”
杜若正要把剪子收进绣篓中,闻言却是一顿,等过了有一会功夫她才轻声答道:“早间那外头的消息传进府中的时候,院子里的几个婆子、丫头嚼了几句舌根正好让红玉撞见了…”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扶着霍令仪回到软塌上,跟着才又说了一句:“这会估摸着还在院子里惩戒那些人。”
霍令仪闻言却是轻轻笑了笑,她仍旧弯着一段脖颈拭着手,等坐到了软塌上她便把手中的帕子置于一侧,而后才又开了口:“你也别替她瞒着了,外头静悄悄得得早是闹过了,只怕这会她正在屋子里抹眼泪。”
“郡主…”
杜若闻言,面色却是一白。
霍令仪见她面色发白也只是摆了摆手,示意无碍。她接过人递来的茶盏用了口茶润了润喉,跟着才又继续说道:“她素来觉得柳予安是个好的,如今这一时半会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
其实跟着她的这些旧人心中大抵是有几分伤怀的。
在她们的眼中,她和柳予安就是那天造地设的一对,哪里会想到如今竟然会生出这样的事来?就连祖母不也是如此吗?霍令仪想起早间她去给人请安的时候,祖母就握着她的手唉声叹气,一面是说着霍令德怪她不知羞耻,一面是又柔声劝慰着她让她不要伤心,那字字句句只当她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霍令仪心中却是觉得好笑。
自打出了那桩事后,仿佛身边的这些人都觉得她受了极大的委屈,偏偏她的心中却最是开怀不已。
好不容易才把和柳予安的事彻底解决了,日后再也不必与他牵扯上什么关系,她的心中自然是开怀的…只是想起那日在红枫林中柳予安面上显露得祈求和期盼,还有他口不择言的那些话,霍令仪面上的笑却还是忍不住消散了几分。
不过也只是这么一会功夫,她的面色便又恢复如常。
她把手中的茶盏放在茶案上,而后是开了口:“你让人把这瓶红梅送到母妃那处,她往日最喜这些。”
杜若闻言是轻轻应了“是”,她刚要捧着红梅往外走去,怀宁倒是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是先朝霍令仪恭恭敬敬打了一个礼,跟着是恭声一句:“郡主,九如巷的李三姑娘来瞧您了,这会正在外间的花厅候着。”
霍令仪听着这句,面上的笑却是又多了些,连带着声调也要比原先柔和几分:“安清来了?快去把人请进来。”
她这话说完是又对着杜若说道一声:“我记得小厨房有位打江南过来的?你让她做几道糕点送过来。”
两个丫鬟见她这幅难得的开怀模样,面上的笑自然也跟着多了几分,闻言各自屈膝应了是。怀宁亲自去迎人,杜若便去了一趟小厨房喊人准备糕点等物…没一会功夫,外头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霍令仪眼瞧着帘子被人打起,又见李安清披着一件鹅黄色斗篷笑盈盈得走了进来。
她看着李安清这幅模样,面上的笑便又多了几分,一面是笑着起身去迎,一面是握过人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怎么也不知提前与我说道一声?我也好早些做准备。”霍令仪这话说完,等触到李安清手上的冰凉便又拧着眉心说道了一句:“瞧你,手都凉了…快去把我的汤婆子取过来。”
后话却是与怀宁说的。
“姐姐别担心,不过是走过来的这一段脚程受了些冷风罢了,过会便好了…”
李安清由人解了外头的斗篷才跟着人一道坐下,她接过怀宁递来的汤婆子温着手,口中是又跟着一句:“原是想与姐姐说一声再过来,只是姐姐素来是知晓我的性子,听到那则消息我哪里坐得住。”
她这话说完便朝霍令仪看去。
天子赐婚,又定了婚期…如今满城风言风语,她心中担心霍姐姐会受此影响便巴巴得骑了马过来,只是瞧着眼前人一如旧日的模样,李安清的心中总归还是先松了一口气。
大抵是心中松快了,李安清先前还带着几分担忧的面容也绽开了几分笑颜,声调也跟着恢复了几分如常:“姐姐不必担心,这世间的好男儿多得是,即便没了这柳予安,也有的是好儿郎供你挑选。”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娇俏的面上却是一本正经。
霍令仪眼看着她这幅模样,面上的笑却是怎么也掩不住。
她伸手轻轻点了点人的额头,口中是跟着一句笑语:“当日郑伯母说你是个口无遮拦的,我还不信…哪有姑娘家把这些话挂到口上的?让旁人听到还不知该怎么说道。”她这话说完,杜若便领着丫鬟走了进来,等把那果茶、糕点一概布置完。
霍令仪便亲自挑了几块糕点放到了人跟前的盘子上,口中是跟着道:“我知你喜好甜食,正好厨房里有个打江南过来的婆子做得一手好糕点,你瞧瞧与你往日吃用得可相像?”
李安清眼瞧着面前的这些糕点,一时也忘记要说的话。
她绽开了眉眼,还未曾开吃便已笑着说了话:“姐姐这儿的准是都好得…”
等说完这话——
李安清便取过一旁的银箸吃了一块梅花糕,等到那股子甜香之气和梅香味道在唇齿之间慢慢化开,她才舒展了一双眉眼开口与人说道:“甜而不腻,也没盖住那梅花的香气,好吃。”
她平生最喜这些甜食,只是往日在家中的时候,母亲总怕她吃用得太多粗了腰肢便总拘着她。
可偏偏外头的那些酒楼、铺子不拘打着怎样的名号,那味道却总是有几分不如。
因此她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未曾好好吃过一回糕点了。
李安清想到这便又多用了一块。
霍令仪看着李安清半眯着眼吃着糕点,倒是也被人勾起了几分馋意,她也跟着吃了一块。只是霍令仪素来不喜这些甜食,只吃用了一块便放下了手中的银箸…她接过杜若递来的帕子拭了拭唇边的糕点痕迹,看着人用得欢快的模样,便又笑着跟了一句:“糕点虽好吃,可吃多了难免会积食,你也莫吃太多,没得回去该闹肚子了。”
李安清闻言忙是点了点头,只是还是用了两块才停。她握着茶盏又用了一口果茶等润了喉间,才又与人说着话:“姐姐是不知,往日在家中的时候母亲总怕我吃多了便不许小厨房给我准备这些…偏偏祖母又素来不喜这些甜食。”她说到这便又多添了几分委屈:“别人家中的女儿都是千娇万宠的,只有我活得跟棵草似得。”
霍令仪哪里会听不出来李安清这是在故意逗趣?
李家的女儿即便比不上天家,却也是自幼娇宠着长大的,她心中知晓李安清这是怕她知晓赐婚那桩事后心中不舒服,这才故意扮着委屈逗她开怀…霍令仪想到这,眼中的笑意便又多添了几分柔和。
李安清见她笑了,自个儿便也跟着笑了一回…
两人在屋子里说着话,杜若和怀宁等人便在外头侍候着…等到又闹了好一会趣,李安清心思微动,这才又开了口低声问道:“姐姐觉得我堂兄为人如何?”
霍令仪听她发问却是一怔,她倒是也未曾多想,闻言也只是轻轻笑道:“李大公子为人谦和、学识又高,自是不错的…”她这话说完才又朝李安清看去,口中这才又跟着笑问了一句:“不过好端端得你提起他却是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