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下原先的激动消尽,转而是化为几分怒气。
这个不孝子!
还没当上驸马呢就敢跟他摆起架子了!
他刚想如往日一般斥责过去,只是想着这桩事便又强忍了那股子气。
柳开庸取过一旁放着的茶盏用了一口,等平了心下的气才开口说道:“不管你心中是怎么想得,如今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天家虽然还未说什么,可咱们却不能不行动。”他这话说完是把手中的茶盏落于一侧,跟着才又继续说道:“这样也好,一个公主可比一个郡主值钱多了,你准备准备等明日就跟天子去说,你要求娶安平公主。”
冯氏耳听着柳开庸的话,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只是她终归也未说什么。
且不管柳开庸这话说得是如何的俗气,可那话中的意思却是对的,如今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天家虽然未开口,可他们柳家却不能不做些什么?若不然真惹怒了天家,他们柳家可担不起这个罪责。
何况——
柳开庸先前有一句话却是说对了。
以往她总觉得霍家不错,这大梁唯一一个异姓王,又得天子宠信…即便如今霍安北没了,可只要如今的天子还在一日,这霍家就不会倒。可如今想想,这霍家其实也没多少好,王妃柔弱、世子年幼,上头还有个昏聩中庸的老夫人,底下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妾氏,只怕这日后不太平的事还多着呢。
现在好了,若是信芳娶了安平公主,那他就是大梁唯一一个驸马爷。
那她以后也就不必再担心什么了,什么秦氏、庶子,就连柳开庸也得对她娘俩恭恭敬敬对待着呢。
冯氏想到这,心下也免不得起了几分波澜。她看了看柳予安见他依旧默声不语,便拧头朝柳开庸柔声说了话:“这事发生得太过突然,想起信芳还有些未曾回过神来…侯爷不若先回去?让妾身再好生劝慰他下。”
柳开庸闻言倒是朝冯氏那处看了一眼,见她眉目柔和、声音款款的,倒也难得给了她一个好脸。
他轻轻“嗯”了一声,口中是跟着一句:“既如此,那爷就先走了,你好生劝一劝他,别让他犯了不该犯的糊涂…”等这话一落,他才又握着冯氏的手捏了一捏,柔了几分声调:“爷就在你屋子里等你。”
冯氏强忍着心中的抵触未曾把手抽回来,眉目却是带着笑,口中也是一片柔意:“妾知道了。”
柳开庸见她这般,心中更是舒畅,他也不再多说什么径直往外头退去。
等到那帘子一起一落,再也瞧不见柳开庸的身影,冯氏才握着帕子擦拭了一回被柳开庸握过的手背,而后她才抬了脸朝柳予安看去…待看到柳予安自打进来后就一直沉默着的面色,她的心下还是忍不住化开一声叹息,口中却还是轻声劝解着人:“事到如今,信芳,你就认了吧。”
柳予安听到这一声,终于还是抬了脸。
屋中光线昏沉,唯有几道光芒透过那木头窗棂打进屋中,只是今日本就不是一个好天气,那光线打在柳予安的身上却是越发让他显得晦暗不明。
他素来温润的面容大抵是一夜未曾睡好的缘故而显得有几分颓败,就连声调也有几分喑哑:“母亲,我不想娶安平…您知道的,我喜欢晏晏,从小到大我喜欢的只有晏晏,我要娶的也只有晏晏!”
冯氏看着柳予安这般,还是忍不住拧了一双眉心。
她自然希望信芳事事顺遂、桩桩顺心,可是…身为男儿又岂能如此看重这儿女私情?
冯氏想到这,先前柔和的面色也低沉了几分,就连声调也微降了些许:“皇家未曾下旨,那是给你、给咱们柳家留了面子。安平公主当众被你抱上来,这事若是瞒住了也就算了,可如今燕京城中满城风言风语,你觉得皇家对咱们的纵容能有多少?”
她说到这看着柳予安骤然又苍白几分的面色,终归还是有些不忍,她轻轻叹了口气,跟着才又继续说道:“若是真得等皇家发了话、下了旨,信芳,这其中的意思也就变了…你可明白?”
柳予安自然明白,他素来就通权谋,哪里会不知道如今皇家不言不语这是给他留了面子,等着他亲自去说。
这样一来——
无论是柳家还是天家,双方都能开怀。
这些他都知道,可他不想——
他不喜欢周承棠,他喜欢的只有晏晏,要娶得也只有晏晏!
柳予安合了眼睛,袖下的手仍旧紧紧握着,他不甘心,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认了命,不甘心就这样娶了周承棠…更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晏晏。屋中无人说话,外头的风声却是越发响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开口说道:“您让我想想吧。”
等这话说完,他也不等冯氏开口便转身往外走去。
冯氏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摇了摇头。
没一会功夫,帘子便又被人打了起来,却是芷湘走了进去,她朝冯氏打了一个礼,口中是跟着一句:“夫人,世子往外头去了…”等这话说完,她一面是替人又重新续了一盏热茶,一面是拧着眉心低声说道:“奴瞧世子的面色,不像是会同意的样子。”
冯氏接过她递来的热茶,等用了一口后便握于手中。
她拧头看着那覆着白纸的窗棂外头的天色,仍旧是灰蒙蒙的一片…半响之后,冯氏合了眼睛,听着外头那寒风压过枯枝,而她轻声说道:“不,他会同意的。”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性子,她比谁都要清楚。
…
柳予安一路往外走去,他心中有气,步子自然也迈得大…侯府众人只虚虚看到他一个身影还未等请安,便见他已远去了。等至那影壁处,他还未曾上马却听到一个声音:“大哥急匆匆得这是要去向天家提亲吗?”
这个声音——
柳予安的步子一顿,就连面色也僵了几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才转身朝身后看去,不远处的地方正站在一个华服少年郎,他如今也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头戴白玉冠,身穿锦华服,即便寒冬腊月,手中也如旧日那般握着一把折扇。
他的面容俊秀,一双眉眼却透着一股子风流味…
正是府中的二公子、他的二弟,柳予殊。
柳予殊见他看来,面上的笑意便又深了几分,他迈步朝人走来,而后是与人拱手一礼,口中是又跟着一句:“恭喜大哥了,以后咱们府里就得多个公主了,大哥日后这世子的位置也能越发牢固了。”
他这话说完却又多了几分哀叹:“只是可惜了我那位前嫂嫂。”
柳予殊不听人答,便又朝人走近了几步,等到柳予安跟前,他才又压低了声音在人的耳边说了一句:“大哥为了这世子的位置,真可谓是费尽心机。”
柳予安一直未曾说话,闻后言也只是淡淡朝他瞥去一眼。
小厮已牵着马匹过来,柳予安翻身上马,临走的时候却是居高临下得看着柳予殊…他的面容是从未显露在人前的淡漠,连带着声调也要比这寒冬的冷风还要凛冽几分。他就这样看着柳予殊,等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说了话:“柳予殊,你算个什么东西呢?”
等这话说完,他也不再理会人。
手中的缰绳在半空甩起落在马上,马儿吃痛立时便往外跑去。
柳予殊看着他远去的身影,俊秀的面容一沉,握着折扇的手更是又多用了几分力道…柳予安!身边的小厮看着他黑沉的面色忙上前劝慰,只是还不等小厮开口,便被柳予殊狠狠踹了开去。他那双风流目仍旧一错不错得看着柳予安的身影,口中是紧跟着一句:“好你个柳予安,咱们走着瞧!”
等到瞧不见柳予安的身影,他才转身离去。
…
霍令仪终于把手中的账册阅好了,她刚想起身去外头走动一回,便见怀宁握着一道折子在一旁犹豫不决的样子…她心下微动,却是取过一旁的茶盏又用了一口热茶,而后才淡淡开了口:“谁送来的?”
怀宁听她发问,这才迈了步子走了过去。
她朝人先打了一礼,而后是低垂着一双眉眼低声与人说道:“先前门房送来的,说是,说是柳世子遣人急送过来的。”
霍令仪先前心中大抵已有几分知晓,因此闻言也就未说什么…她只是看着怀宁手中紧握着的折子,却是过了有一瞬的功夫,霍令仪才落下了手中的茶盏朝人伸出手:“拿过来吧。”
“是…”
怀念弯着腰身把手中的折子奉到了人手上。
霍令仪接过折子却也只是看了一眼,便把手中的折子一合搁在了茶案上…折子里头也未写什么话,只是邀她在城郊的枫林相见。她合了一双桃花目,修长的指根在那折子面上轻轻敲击起来,等了半响,她才开口说道:“你让人去准备马匹,我出去一趟。”
“郡主…”
怀宁闻言却是忙抬了头,轻声劝道:“如今天色昏沉,怕是要下雨…”何况如今外头风言风语的,郡主此时出门保不准又该听到那起子闲话了。
霍令仪闻言却只是摇了摇头,声音也依旧很淡:“你去准备吧。”
只当去做个了断吧。
怀宁见此也没有办法,只好轻轻应了“是”,跟着便往外头吩咐去了。
…
霍令仪此去并未让任何人跟着,她只身一人骑马往城郊而去…
此时天色昏沉,大抵是要下雨的缘故,燕京城的街道并无多少人,自然也未有多少人注意到她。
李怀瑾却是瞧见了,他正在茶楼用茶,眼看着街道上那一闪而过的红色身影,眉心却是忍不住一皱。他的位置正是开阔之地,自然能把那人的身影揽于眼中,如今四下皆苍茫,唯有那一人一马甚是鲜活。
他看着她身上裹着的红色斗篷,因为寒风而在半空划开一条极美的弧度,而那上头用金线所绣的牡丹花也在这半空中绽放开来。
只是没过多久——
霍令仪的身影便离开了他的视线。
陆机自然也瞧见了霍令仪的身影,他低垂着眉眼看了看李怀瑾的面色,想了想还是低声开了口:“昨日柳予安于信王府中救了安平公主,如今满城风言道是柳予安要娶安平公主,想来霍家这位小主子…”
他后话却未说全,只是意思已有几分明确。
谁不知晓这位扶风郡主和那位柳世子的关系,如今无缘无故被人抢了夫君,只怕心中难免会有几分不舒服。
李怀瑾闻言也未说什么,只是眉心却紧皱着。
半响之后,他落下手中的茶盏,而后才淡淡开了口:“让关山远远跟着,别让她出事。”
…
城郊红枫林。
霍令仪骑马至此处的时候,已是未时时分,比起那城中的昏沉天色,此处倒要显得清明几分。这里她并不是头一回来,无论是幼时,还是年岁越长,这个地方她每年都要来不少回…只是以往大多是秋日时分,但凡眼睛所能看到的地方皆是红色的,若在此处驰骋却是说不出的恣意。
可如今已近寒冬…
这一眼望去不过是枯枝老鸦,端得是一片虚无。
不知是这一片虚无之色,还是念及旧日光景,霍令仪的喉间还是忍不住漾开了一声绵长的叹息…一时之间,她也忘记下马,只仍旧坐在马上眺望眼前这一片景色。
柳予安早在听到马蹄声的时候便已转过了身,他远远看着那高坐在马上的女子,眼中还是忍不住闪过几分痴迷。马上的霍令仪如旧日一样着一袭红衣,红衣烈马,在这苍茫天地之间她是唯一的鲜活。
他一步一步朝人走去,越走近便越能窥见她明艳的面容、如画的眉目…
等终于走到了霍令仪的跟前,柳予安便朝人伸出了手,他的眉目依旧是温润、清隽的面容上也带着笑,恍如旧日一般…而后他看着她,开了口:“晏晏,你来了。”他的声音虽然因为一夜未曾睡好还有些喑哑,可他的声调却是极为柔和的,恍若怕惊吓了人一般。
霍令仪也终于回过了神,她低垂着一双眉目看着眼前的这只手,一时却未曾说话。她的手仍旧握着缰绳,脊背也依旧挺直着…大抵是故地易惹人缅怀,倒是令她也忍不住想起了那旧日里的几回光景。
只是也不过这一瞬的功夫,她便回过了神。
霍令仪未曾把手放到柳予安的手上,只是翻身下马,等步子平平稳稳得落到了地面…她拍了拍马身才抬了脸朝人看去,口中是跟着平淡一句:“你找我来为了何事?”
柳予安看着仍旧悬于半空的那只手,那双温润的眼睛还是忍不住闪过几分受伤的神色。可他终归什么都未说,他只是收回了手负于身后,而后是低垂着一双眉眼看着眼前人,却是过了许久他才轻声说道:“晏晏,我们已许久不曾到这处来了…”
“今日,你陪我走走吧。”
霍令仪闻言倒也未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点了点头。
两人便如旧时那般在这枫林之中走着,柳予安一面往前走着,一面却是说起了旧日里的事…那些旧日里的光景总归是惹人开怀的,柳予安说到那开怀之处,无论面上还是眼中皆是忍不住漾开了一抹又一抹笑意:“你刚刚会骑马的时候,身子还没马高,偏偏脾气倔得很,只说要与我比赛。”
“我想让着你,你还不依…”
“到后头我赢了,你却又忍不住掉眼泪。”
柳予安说到这却停下了步子,他侧着身子朝人看去,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着,连带着声音也有些收紧:“晏晏,我们真得回不去了吗?”他这话说完也不等人答,紧握的双手放开改为握着她的手。柳予安用了全部的力气把霍令仪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之中,他素来温润的目光此时却闪着几分疯狂,口中是紧跟着一句:“晏晏,我们离开这儿吧,离开这个地方…到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地方去。”
“我们仍旧像以前那样…”
“你不是一直都与我说想去看看外头的光景吗?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无论是天南地北我们都在一道…晏晏,你说这样好不好?”
霍令仪是真得怔住了,她先前淡然的面上此时是一片怔然。
她抬着脸怔怔得看着柳予安,看着他面上从未有过的疯狂和偏执,看着他眼中的祈求和期盼…一时竟然忘记了挣扎。她从未想到过会从柳予安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离开燕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