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平波被惊醒,翻身轻轻拍着陆观颐的被子,道:“睡吧,有我呢。”
手掌的力道隔着被子传到胳膊上,似幼时乳母轻柔的抚慰。疲倦之极的陆观颐终于安下心来,沉沉睡去。
醒来时,阳光照进屋里,身边已没人。陆观颐轻颤不已,鼓起勇气掀开帐子,看见了挨着窗烤火做针线的雪雁,才记得呼吸。
雪雁抬头看见陆观颐醒了,起身行了一礼道:“姑娘醒了?还要睡一会子么?”
陆观颐问:“你们奶奶呢?”
雪雁笑道:“我们奶奶常年五更天起,看你睡的香甜,叫我们不要吵你。”说着看看天色道,“过会子她就习武回来了。太太来瞧过你一回,老太太也使人来问过。都说你只管睡,咱们家没那多规矩。再有,早上奶奶便同太太说了请大夫的事,已着人去请于妙手了,他最擅骨科,只咱们家住岛上,离城里有些远,姑娘且耐心等等。”
陆观颐点了点头,又道:“日后五更时,我若起不来,切记把我唤醒。不然误了晨昏定省,便不孝了。”
雪雁噗嗤笑出声来:“怪道人人都说姑娘出自大家。我们家是没有晨昏定省的。各房分开吃早饭,爱睡到几时睡到几时。你别跟奶奶比,全家上下就属她精神好,一日日的翻墙爬树,没个消停。旁的人得空了就四处走走。老太太并大太太要管家,故寻他们说话得下半晌,上半晌没空呢。”窦家也不是一点规矩都没有,只不想让陆观颐乱逛罢了。
陆观颐:“……”乡绅的日子太惬意!梗了半天,才问,“那太太们平日里做什么?”
雪雁道:“老太太和大太太管家不得闲,我们太太日常抄经或同三太太闲话。三太太也就是看看话本子,或去外头逛逛,或同族中媳妇打牌。对门胡姨奶奶也爱打牌,这会子早约好场子,不在家。奶奶么,不是撩猫逗狗寻太爷的长随打架玩,就是关在家里捣鼓机关,偶而还练练字。姑娘看着就文雅,不似爱打牌的,更不似爱打架的,可要我去老太太那处领些纸笔来写字做耍?”
陆观颐干笑,她怎么觉着窦家比洪家还难适应。想了半日,才道:“我会些针线,昨日借了你奶奶的帕子,我今日绣一个与她。”
雪雁嗳了一声:“千万别。她老人家日常就不爱用绣花的,锁个边就成。咱们家有缝纫机,我眨眼就做好了。若姑娘喜欢绣花,就绣着自己耍吧。”
陆观颐也不知做些什么,终是要了块锁好边的帕子,拿着小绷子绣起花来。
陆观颐三四岁上便启蒙琴棋书画,练一手好丹青,故绣花从不用起稿,自在心中构图。在洪家渐渐失宠的日子,就是靠着一手绣活生存,端的是又快又好。待管平波领了大夫进门,她已在帕子角落绣完一丛梅花了。
管平波再是条好汉,出身使然,审美摆在那儿。看着陆观颐的作品,赞不绝口。梅花难画更难绣,盖因梅花的傲骨铮铮,歪了一点便失了气度。看着陆观颐的梅花,一句诗已脱口而出:“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
陆观颐从未听过此句,笑问:“你作的?”
“当然是抄的!”管平波指着自己鼻子道:“瞅着我像会作诗的人么?”
说的陆观颐笑了。
话毕,管平波转身对于妙手道:“这是我家小姑子,几年前摔了腿,偏在乡下老家,没有好大夫,便耽误了。烦请妙手替她瞧瞧。”
于妙手怕大户人家忌讳,先道:“接骨可是要碰着伤处的,不知姑娘愿不愿意。”
管平波豪爽道:“看病哪有那多讲究,雪雁,替姑娘脱袜子!”
雪雁是管平波使惯了的,端的是令行禁止,蹲下就把陆观颐的鞋袜脱个干净。于妙手才搭上伤处,陆观颐就浑身僵直,她自十五岁后,受尽凌辱,极讨厌男人碰触。此时知道要看病,却是忍不住的抵制。管平波还当古代女人腼腆,挨着陆观颐坐下,拿起方才绣了梅花的帕子,引她说咏梅的诗词。
陆观颐强行镇定着情绪,忍至大夫看完。
管平波见于妙手起身,忙问:“怎样?”
于妙手叹道:“当日接骨的手艺太差,姑娘的骨头都长歪了,如今要正一正,不独要重新上夹板,治起来更是痛疼难忍,也未必能痊愈。只看姑娘要不要治了。”
陆观颐再不想做瘸子,坚定的道:“治!”
于妙手沉吟片刻道:“正骨非朝夕之功,日日都要受些苦楚。但老朽敢打包票,虽未必能痊愈,却比现在强。姑娘若不怕,我便即刻替姑娘正骨。”
陆观颐道:“不怕。”
于妙手道:“那好,奶奶且寻根绳索来,把姑娘绑在椅子上。正骨剧痛难忍,可半点动弹都不能有。不绑严实了,一下错了劲,还不如不治。再拿块帕子让姑娘咬着,免的坏了牙,或是不小心咬着舌头,就不好了。”
陆观颐道:“劳嫂子替我预备。”
管平波点点头,令雪雁去寻东西,顺道吩咐:“我早起使紫鹃去良才哥那处做东西,你喊个小丫头催她回来伺候姑娘。”
雪雁应了,去练竹处告诉了一声,请珊瑚开库拿绳索。练竹听得此事,亦过来探视。见陆观颐被绑的严严实实,心中不落忍,摆手道:“妹妹莫怪,我最怕这个,嫂子且去躲一躲,有什么就告诉你小嫂子,我都替你淘换了来。”
陆观颐扯出个笑脸道:“嫂子客气,我叫唤起来十分不雅,便不留嫂子了。”
练竹想着正骨就脚打哆嗦,一溜烟的往肖金桃处去了。
管平波替陆观颐拢了拢头发,对于妙手道:“开始吧。”
话音未落,陆观颐就一声惨叫冲出喉咙。于妙手惯常给人接骨,早就对各色叫唤充耳不闻,只管动手。陆观颐历经波折,忍耐力非寻常女子可比,却也痛的冷汗直冒、惨叫不止。直把管平波急的团团转。
陆观颐死死咬着帕子,不住的为自己打气。陆家死的只剩自己,姑母虽在,却早是孔家人。若她不能活着,谁还能给父母兄长烧一刀纸?她要活着,要好好的活下去,攒够银钱,把乱葬岗修成一座大墓,让父母族人得以安眠!让后人不停祭祀。
绝不认命,绝不认输,父母给我起了男孩儿的名字,就要比男孩儿更强!我还活着,陆家尚未绝嗣!永不绝嗣!!
第37章 弟子
练竹悄悄走进屋内,低声问管平波:“好了?”
管平波道:“姐姐真会躲。”
练竹讪笑:“我胆子小。”
管平波笑道:“早知道我也躲出去了, 看的我心惊胆战的。”
练竹走至床前看了一回, 见陆观颐睡了, 又退至管平波身边道:“将来能好么?”
管平波摇头:“不知道。”
练竹叹道:“可惜了,好个模样,倘或不能好, 亲事上就要吃亏呢。”
管平波笑拉着练竹进了上房,把丫头们都赶走, 方挨着练竹坐下道:“忙乱了好些日子, 想同姐姐说两句体己话。”
练竹笑问:“又淘气了?”
管平波正色道:“我心里有话,不吐不快。自那日我们进城起, 一出接着一出, 故事不断。我也不想揣着明白装糊涂,如今家里的情形, 姐姐比我更清楚。我一心同姐姐好, 却难免有人说怪话。我孤身一人在此,娘家是什么模样, 姐姐也是亲见的, 这辈子就指着姐姐过活, 姐姐千万要信我。”
练竹揉了揉管平波的头发道:“我都知道,你不是调三窝四的人。咱们家里人多嘴杂,说什么的都有。可就如你说的, 家中是这般情景。兄弟三个, 倒有三个亲娘。如今你能在家里说上话, 我只有高兴的。眼看着正豪的媳妇要进门,怀望却要十年后才能迎娶,二房只得我一个,怎么支应的过来?好在有你,你又带了陆妹妹,不然咱们娘几个,哪里还有立足之地?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便是要争、要抢,也得等咱们二房有了出息,你我都生了儿子,才能谈到。现两个肚皮空空,斗成了乌眼鸡,不是叫旁人捡现成的便宜么?那个妾的名分,我是想给你的。碍着怀望,老倌不肯松口,委屈你了。”
管平波笑笑:“有甚委屈的,我只要有吃有喝有耍就够了。一辈子才几十年,管它日后呢,我且乐了眼前再说。”
练竹对着管平波的额头弹了个镚儿:“一时像大人,一时像孩子。我同你说,那陆姑娘观其行止就不凡,可她到底是不是孔驸马的表姐,便不知道了。你细细探了她的底。若不是,万不可混说,我们须得有个虎皮做大旗。若真是,你好生与她交往,但别太联络紧密。如今我们还算程知州的人,便是太子的人。叫人发现做了墙头草,那是灭门的罪过。何况晋王未必能成事,咱们家好生养着她,如若她身子不好去了,千万记得留下她一些东西,最好是字,日后才好去同孔驸马说话。”
管平波应了,心道,果然强大的外力下,连妻妾都可亲密无间。圣上脸上写着废太子,窦老二满身刻着干掉大哥,太史公一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真是道尽了人心!
至晚间,窦家摆了一桌小宴,迎接新成员。因陆观颐正治疗腿伤,便没大办,只一家人吃了个饭。陆观颐的身份,对外一应称是管平波的族亲,投了来,得了肖金桃的青眼,认了干亲。至于外头人信不信,反正窦家人是信了的。
如此,管平波更光明正大的跟陆观颐好。于妙手连来了五天,终于治疗完毕,再上了夹板,叮嘱道:“一个月后我来拆夹板,拆了夹板后,还得多走动,方可恢复。万别因痛就躲懒,人是苦虫,享福太多反不好。”
陆观颐应了。
管平波拍拍胸脯道:“总算弄好了,我都快熬不住了。”
于妙手笑道:“姑娘比奶奶还稳的住些。”
管平波没答话,反道:“先前我们老太太说的话你可记着了?”
于妙手道:“奶奶放心,事关姑娘闺誉,我绝不漏一个字口风。有人问起,我都说是府上有人跌断了手,唤我来看的。横竖府上习武的人多,他们见我上门,都懒怠问是瞧哪个了。听闻奶奶也常与人切磋,可要小心些,别落在了我手里。”
管平波才知此人是窦家熟人,没好气的道:“您能说句好话么?”
于妙手笑着拱手赔罪,因还有事,便先告辞了。
陆观颐见大夫走了,就对管平波道:“谢你陪我几日,我知道你有事,不用管我,请去忙吧。”
管平波道:“那你在家里多无聊呀。”
陆观颐道:“不无聊,我叫紫鹃搭把手,正给干爹干娘做衣裳鞋袜当年礼,很不用你管。”
管平波道:“那你别累着,我们家不讲究的。”
陆观颐笑笑:“知道。”
管平波着实有事,一阵风的跑了。她忙了五六天,终于从家下人中挑了十来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因是陪着姨奶奶耍,女孩儿倒占了一多半。管平波也不甚在意,十个徒弟,背后就连着十个家庭。窦家的下人可不是家奴,皆是签了契的良民,无甚大用,却可做耳目。当然,收服这些人还须时日。管平波并不急,就算上辈子的平台,十五岁也还关在教室里上课,急个球!
管平波抵达演武场时,十个孩子已在厅内,茫然的站着。管平波走到正中,站的笔直,声音洪亮的道:“从今日起,你们入我门下。丑话说在前头,跟着我就得吃苦,吃不起苦的,现就离开。倘或今日不走,违了我的令,休怪我无情。”
孩子们稀稀拉拉的答应着,他们家若得脸,早选去做正经丫头小厮了。选不上的,不是愚笨,就是没门路。家里图着省些嚼用,才肯把孩子送与管平波做耍。管平波自己都是个孩子,便是身手好些,也无正经人愿拜她为师。窦家高手多了,何必跟个小女子混日子。收徒就跟创业一样,最开始,总是没有信誉的。
管平波郁闷的看着一群面黄肌瘦的娃,暗自叹了口气,才打起精神来。拍了拍手,朗声道:“你们答话时,要整齐有力。来,我示范一遍,你们跟着学!首先学一个字”说毕,大喝一声,“是!”
孩子们吓了一跳,反应快的跟着喊,反应慢的落后好久才知道喊,不出意外的,又喊的稀稀拉拉。管平波想着自己刚入伍时的熊样,顿生出无限耐心。一遍一遍的教着,简单的一个字,在没有经过诸如排队、报数、广播体操等训练的孩子面前,简直难如登天。后世是工业时代,所有的人都被工业的规则裹挟着,秩序早深入骨髓,变得理所当然。可在此时,秩序与配合,是完全陌生的概念。
何谓军队?何谓军人?那就是一声令下,千军万马如出一辙。各自为战的,不叫军人,那是流寇。而整齐划一的动作,便从最小的口号开始。
连接十几遍,依旧喊不利索。管平波先命孩子们扎下马步,然后接着喊,这样才两不耽误。整整花了半个时辰,简单的口号终于整齐。管平波大方的放孩子们休息。
孩子们累的全趴在了地上,管平波笑笑,也不训斥。只站在中间,虎虎生威的打了一套军体拳,把几个男孩子看的两眼冒光。
管平波似狼外婆一般,蹲在地上诱惑不大满意的弟子们:“师父厉害不?”
小徒弟韦高义高声道:“厉害!”
其余人却是怔怔的。
管平波想了想,觉得这帮不识货的孩子光看自己表演,也看不出个花儿来。抬脚出门,把不幸路过的谭元洲拽了进来。作为窦向东身边的八大金刚之一,窦家上下没有不认识的,这群孩子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