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杀声震天,袍泽之间想要交流,只能靠吼叫,久而久之,行伍之人说话的声音会比寻常人响亮。反过来说,声音太小的,便不适合当兵。为了在通讯基本靠吼的时代保持战场沟通,管平波专门训过战兵的发音,自己当然也是个中翘楚,毕竟前世在军营里呆了足足十几年,发音习惯深入骨髓,再改不了的。
陈廷杰注意到了这些细节,既然两个人都不是弱柳扶风的人物,被赐座的他选择了稍远的座位。管平波身边并没有那位异族的将军,那么合适的距离,能让管平波更放松。
这里是福宁宫内新改建出来的阳光房,陈廷杰不是臣子,管平波不想在南书房正儿八经的接见,便选择了此处。入冬以来,她常在此小憩,也常把孩子带来活动筋骨。是以屋内装饰与别处大不相同,家具皆是轻便的竹子,便是孩子撞上去,竹子也会移开,不似硬木家具那般危险。地板上铺了几个坐垫,权当凳子使。如此古风的装饰,中原久未多见,倒是扶桑多有保留。陈廷杰游走海上,什么风俗都经历过,从容的在垫子上坐了。
宫女端来了点心和茶,陈廷杰连忙道谢。管平波忽然问道:“陈一哥,你会说官话么?”
陈廷杰怔了怔。
管平波道:“你的话,我不大听得懂。”
陈廷杰:“……”
管平波叹道:“推广官话,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
京城官话陈廷杰也只是马马虎虎能听懂,顿时暗道不好,沟通不畅,生意还怎么谈?只得干笑着慢慢道:“江南话晦涩,陛下见笑了。”
南方操蛋之处就在十里不同音,管平波逐渐听懂了应天等地的话,应付一般的江南人够使了,但陈廷杰说的都是什么口音,听的好不吃力。
彼时做生意的人,天南海北的方言都扯两句,即便不会说,彼此都能听懂。陈廷杰见管平波皱起了眉头,忙换了应天口音道:“不知陛下可会讲应天话?”
管平波松了口气,虽然口音还是很重,但应天话能听的懂。深深的看了陈廷杰一眼,考虑往黄沙会派镇抚的可能性。
陈廷杰被看的一个激灵,不知管平波打什么坏主意。他跟梅花会的秦一嫂打生打死十几年,深知女人狠起来,比男人都难对付,半点不敢小瞧了岸上的土匪婆,省的怎么死都不知道。
常言道,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天下的女人,鲜有不爱好相貌的。陈廷杰生的好,各处谈生意时很占了些便宜。江南人天生带着温润的气质,陈廷杰微微一笑,便生儒雅风情,拱手道:“草民久闻陛下英勇,今日一见,着实有些出乎意料。”
管平波等着套话的后半段“名不虚传”,哪知陈廷杰忽然换了台词。
只听他笑道:“不想陛下明眸皓齿、眉目如画,颠倒众人心。”
管平波好笑的道:“你去林中仔细看看母老虎,长的其实挺好看的。”
陈廷杰万没料到管平波如此应对,险些噎住。不过能玩笑两句,是很好的开始。余光瞥了瞥身后的玻璃窗,快速找了个话题切入点,满脸崇敬的道:“如此大块的玻璃用来做窗子,陛下当真豪富。草民海上行走,还不曾见过哪国有此气度。”
管平波道:“平板玻璃不值钱,工艺才值钱。也是才破解的技术,你有兴趣,拖两船走。”
陈廷杰欣喜道:“谢陛下。”
管平波对生意兴趣不大,当了皇帝,手下那么多人,她看着大方向即可。便是后世,元首会晤,谈的也不是具体。于是管平波开门见山的道:“我欲重启市舶司,扶植海贸。此事交给了林首辅总揽,户部执行,细则你去找相关官员谈。总之,走私你也得处处打点,不若过了明路,税款总比各路打点省心,你腾出心思来放在生意上,能赚的更多。”
陈廷杰一听便知管平波是行家,市舶司时有时没有,但走私却源远流长。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市舶司的确图的是个省心,税款则必定高于打点。因为朝廷的胃口,是远远大于个人的。沿海的官员再贪,总有个限度。朝廷背负万千官员,自然如同饕餮,贪得无厌。陈廷杰半点不想过市舶司,奈何管平波搞了土改,釜底抽薪,他迫切需要出货,不得不向朝廷妥协。
管平波明白,贪官污吏怎生都不会少,即便有了市舶司,光缴税也是不现实的。当年石竹纺织厂收个麻线,就能把潘志文卷进深渊,海运的体量,比石竹纺织厂大的何止百倍。但海运想要健康发展,节制走私与贪污同等重要。好在她不打算放任自流,国企对上海关,还是有一战之力的。上头取得了相应的平衡,下面的小商小贩的日子便好过了。
市场都是一般,就好比卖菜的,没了城管,满大街摆摊,直接受损的不是市容市貌,而是菜市场内交了铺租的菜贩子。市舶司对小商贩的保护,就在于打击走私,避免不缴税的走私货破坏市场,让市场能够良性循环。否则菜贩子死绝了,没了税收,养不起城管,大家都胡乱摆摊,当地立刻就要黑社会化,到头来卖菜的倒是不用缴税了,改交保护费了。再恶化下去,为了利益,黑社会不断火并,整个社会退化至丛林法则,战争必然兴起,百姓生路断绝。颠沛流离、易子而食,最终只有极少数的人,能熬到秩序的重新建立。这就是为何人们期盼强有力的政府,因为只有强大政府下的百姓,才可能活的有尊严。
但凡混到了顶层,道理都是相通的,市场操作,陈廷杰自有应对。他想见管平波,是想扯虎皮做大旗,亦恐吓贪官,让他们稍有克制,自己不必大出血。然,仅仅见了管平波远远不够,还得让她对自己留个好印象,虎皮才能更好使。
管平波身为皇帝,讨好她的人如过江之鲫,单凭两句漂亮话打动不了人,她真正需要的是“有用”。
遂陈廷杰笑道:“陛下目光长远,常人所不及。草民草莽出身,不学无术,跟着陛下走便是了。”
管平波道:“我不想子民筚路蓝缕,更讨厌藏富于民的假话。我希望国富民强,大家都有好日子过。海贸之肥,你我心知肚明。市舶司之事你且放心,你看我宫廷守卫的精气神,便知我们稽查部的手段。”顿了顿,又道,“近年来战乱频发,无人纺纱,想必也无多少人想要你的珍珠宝石,你的生意只怕大不如前。国难财是刀尖上跳舞,谁都不能保证自己绝不掉下来。我匪类出身,说话不喜绕弯子,实话摆在这里,你们四大会的人都可以好生考虑下。”
陈廷杰忙不迭的道:“陛下关怀万民生计,乃草民之福。”
管平波笑了笑,懒得再扯闲篇,直接转了话题道:“你与西洋人打过交道么?”
陈廷杰道:“南洋常见他们的身影。”
管平波道:“我是问你,跟他们打过么?”
陈廷杰顿了顿,谨慎的道:“偶有摩擦。”
管平波继续追问:“打的过么?我要听实话。”
陈廷杰点点头:“赢多输少。”
“他们的武器如何?”管平波道,“你船上装的武器,是洋人的?”
陈廷杰早得了林望舒的提醒,知道管平波肯见他,正是因为武备,忙打叠精神一一介绍起海上常见的火炮。管平波听的极为认真,时不时提些问题。听完武器还不够,她又追问造船技术。近代华夏的海战一塌糊涂,未来是制海权的时代,早做准备总是好的。她愿与海盗合作,不单是商贸,更重要的是她前世的历史里,东海上的海盗实在牛的一批,在海盗的基础上组建海军,显然比赤手空拳容易的多。为了这个目的,她可以在商贸上让利,甚至可以让陈廷杰成为新贵中的一员。这才是皇帝真正该关心的问题。
时间静静的流逝,文书写字的手都开始抖,管平波才停下了询问。海盗果然没有研发能力,战斗力再强,也是无本之末,核心的技术在西洋。好在华夏与西洋的科技差距并不大,被她开过金手指的武备司的技术,搞不好还能领先两步。但这个优势,不足以形成代差,绝不能掉以轻心。于是,管平波真诚的对陈廷杰道:“知识无价宝,比你送的珊瑚玛瑙值钱。”
陈廷杰一后背的冷汗,他没想到管平波问的那般细,若非知道她没兴趣当海盗,许多细节都不敢说。不过这娘们对武器与造船也未免太熟悉了,真的不会搞官家海盗与他们抢生意么?
得到了自己满意的信息,管平波给了陈廷杰丰厚的赏赐,用以证明他真的讨得了自己欢心,为他与户部的谈判增加了些许筹码。
送走了陈廷杰,管平波回到书房,对着前来回事的林望舒灿然笑道:“似乎所有的皇帝都喜欢祥瑞。”
林望舒愕然,喜欢祥瑞的那是昏君!
管平波的笑容慢慢放大,露出一口白牙:“我喜欢的祥瑞就是技术。你放话出去,谁能把海外新的农作物、技术、顶尖人才弄回来,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林望舒目瞪口呆,技、技术!?登时气结,那关他们这些文人屁事啊!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331章 均田
第128章 128均田
又是一年大雪纷飞, 姜老德在雪中踉跄着前行。他的脸色青白,脑子嗡嗡作响。就在方才,炎朝的朝廷颁布了均田令。比梁朝的土改更可怖的是, 姜戎贵族的田产纹丝不动, 而他们这等汉臣的积蓄,却将要被席卷一空。想到此处, 姜老德再也没力气走路, 无力的蹲在地上, 嚎啕大哭。他不明白, 为什么仅仅想做个小地主的愿望, 是如此的艰难。如果不能做地主,那他为什么要带着家眷,千辛万苦的跑到北边?
姜老德双拳紧紧抠进了泥地里,拼命抑制住咆哮的冲动。伊德尔,你骗了我!你骗了我!愤怒化作了哭声,仿佛痛哭,就能把心中的委屈、不甘和痛恨统统涤荡一空。
哗啦一盆水从天而降,兜头把姜老德淋个正着。二楼的女人登时带着哭腔道:“对不住,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看见下面有人……”
姜老德被凉水泼了个透心凉, 顾不得哭, 更顾不得找那女人理论, 打着摆子往家中狂奔而去。斜对面的一个妇人推开了窗子,嗑着瓜子对方才泼水的女人道:“还是你有法子,也不知道哪来的野汉子, 年根底下哭他娘的丧。”
泼水的女人笑靥如花:“嫂子说的是,年底正是要欢欢喜喜的,才去晦气。我拿水泼走了晦气,来年咱们一条街的都大吉大利发大财!”
吉祥话谁都爱听,几个街坊笑着回话,彼此祝福。听着外面女人们叽叽喳喳的笑闹,男人捅了捅自家老婆的腰,低声道:“那是姜老德,正得圣上青眼,你也真是……”
女人转身点着丈夫的额头道:“你怂不怂,休说他不好意思跟我个女人计较,便是果真闹起来,你是姜戎,他是汉臣,谁怕谁!”
男人干笑:“我是汉人……”
女人摆摆手,不在意的道:“你是阿速卫的汉人,比他们后头投降的高贵!”
男人无言以对。
原来这对夫妻,正是池唐与杨来来。方才杨来来在洗脸,忽听外头有人大哭,推开窗缝,居然是死叛徒姜老德,当即就给了他盆洗脸水,冻死算她立功!摆弄着脂粉盒子,杨来来一脸讽刺的道:“放着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做条狗。真当主人丢两块肉骨头,就拿你当自己人了。我呸!”又回头瞪丈夫,“没见过你这么怂的!起开,他好端端的在外头号丧,定是出了事,我去外头听听消息。”
池唐讨好的道:“我陪你去。”
杨来来翻个白眼:“去屁,你见人就紧张。你说我要你何用?真真白认得那几百字,还不如我认不得字的。”说毕,一甩门,出去了。
池塘早被骂习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横竖巴州堂客的男人,没几个不被收拾的。他原是亲兵,擅长打架,又不擅长探听消息。只可惜年岁渐长,体力不支,既不会种田也没个打铁刨木头的手艺,是该想想将来做些什么营生了。
杨来来穿上件灰色的披风,挎了个篮子,大摇大摆的上街,一路跟左邻右舍招呼不断,跟大家伙炫耀她去城那头买上回看见的花布,惹的好几个跟她不对付的妇人呸声不止。走到大街上,果然见皇榜处围着不少人。她装作凑热闹的样子赶上前,随手抓了个穿长衫的问道:“什么事?大家伙都笑呵呵的,敢是万岁爷要免税?”
穿长衫的呸了一声,低声喝骂道:“免屁的税,也不知道是谁给圣上灌了迷魂汤,弄出均田令来,还叫不叫人活了?”
杨来来陪笑道:“哟,大叔,您看,我一个妇道人家,听不懂话,您能不能讲讲均田令是个甚?我看看与我家相干不相干?”
穿长衫的上下打量了番杨来来,见她眉眼清秀,衣裳干净整洁,便知有点家底,低声叹道:“你家可有田?”
杨来来犹豫了下,摇了摇头。
穿长衫的道:“那你家是做生意的了,与你们不相干。这均田令,就是把富户的田抢了,大家伙平分。”
杨来来惊呼道:“那不是强盗么?”
“嘘!”穿长衫的骂道,“你个妇人,好不懂事!闭嘴!”
杨来来捂住嘴,大眼睛里渗出了泪。穿长衫的一看就心软了:“唉,谁说不是呢?南边土改,北边均田,不给人活路啊!”
穿长衫的也只是个小地主,看了告示,心如死灰,没心情跟杨来来闲话,背着手,摇头晃脑的走了。
杨来来先去买了布,回来的路上,人人都在讨论均田令。这年头,富人少穷人多,闻得报名就有田分,街头的乞丐直接轰动了。北方不比江南,气候恶劣,每每入冬,都不知冻死多少人。开春了五成兵马司的拿板车拖着尸体去城外烧,得烧三天三夜才能烧干净。他们有今朝没明日,这种时候,比南边人更敢赌,哪怕是报名就给抓壮丁,也先混成个饱死鬼再说,天实在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