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得了甜头,郑家立刻跟上,拉了几户人家,申请修建沼气池与自来水系统。管平波咬牙切齿的想,江南豪强到底有多么深厚的家底?妈的,走私三百年,富可敌国啊!然为了不劳民伤财,只得由他们美滋滋的在京城圈地。两害相权取其轻,叫他们再富裕个几十年,好过给农民增加负担。毕竟,天子脚下,老百姓本来也难占到什么便宜,而从他们嘴里拿走的粮食,却是实实在在的。
与修建京城同步进行的是北方的土改。之前伊德尔颁布过均田令,虽然没有推广,有些地方却是正在实行的。重新分田,少不得遭受一轮抵制。幸而管平波当机立断,在均田令没有铺开的时候进行北伐。
常言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虎贲军是不抢老百姓,然打起仗来,姜戎、土匪轮番抢劫,把原本就奄奄一息的百姓,又折腾的死了多半。因此整体上分田倒没什么太大的障碍。毕竟土改与均田令实际上是一套玩意,梁朝只是尽量把宗族拆分、强制迁徙了而已。
海右郡。
莫日根卜一下船,码头上呼啦啦的跪了几十个本地缙绅,恭迎新都指挥使上任。孔彪扫了一眼,只见到孔家分支的几个人,心里便是一沉。
孔彪乃孔彰伯父孔嘉猷之庶出幼子,家中行四,比孔彰小三岁。因是庶出,在家中不得脸,自要想方设法的谋生。他不知打哪处听了莫日根调任的消息,忙寻了孔彰,自荐做幕僚。然而梁朝早改了制度,没有了官、吏之分,亦配置相当于幕僚的文书。
往年读书人屡试不第,多有做幕僚为生,侍机考取功名,从此平步青云。到了梁朝,文书本身自带品级,管平波身边的文书一茬茬放出去做官,谁还想做幕僚?都跑去考吏员,再不见朝中对小吏的鄙夷之声。遂孔彰给从弟指了条明路,直接参加招考。
梁朝重理工,奈何人才着实太少。村官都不够使的,文书更加供不上。不得已放低标准,数学不大行的,只要略通九章算术,便能做小吏。孔彪名门之后,经史子集自不消说,杂家更有涉猎的资本,轻轻巧巧过了招考。
而莫日根是个粗人,文化全凭着镇抚部摁着头灌,至今也没学出个子丑寅卯。然都指挥使这等封疆大吏,才能不提,实行的是忠心一票否决制。何况他虽文化不行,却是带兵多年,有相当的理事经验,可比只会死读书的腐儒好百倍不止。遂他的文书亦需忠心,且得与他处的来,还得了解海右郡,孔彪便成了极好的人选。堂弟肯争气,孔彰心里是满意的,对吏部打声招呼,方坚顺水推舟的下了调令,孔彪便跟着莫日根到海右来了。
莫日根叫起缙绅们,翻身上马,朝都指挥使司奔去。都指挥使司在陈朝是武将衙门,场院比布政使司宽阔,因此,素喜阔朗的贺赖乌孤当日便居住在此。他常有修缮,建筑保存完好,直接入住即可。
梳洗毕,莫日根没急着休息,而是绕城慢走,看看当地的景况。泉城为海右首府,想是海右郡最好的几处之一,街头风貌能帮他大致预估全郡情形。在梁朝故地久居之人,很难适应别处的杂乱无序。莫日根信步走在街头,看着乱七八糟的建筑与垃圾遍地的街道,紧蹙的眉头便没松开过。经年战乱,凋敝荒凉自不必说,满街的乞丐摊在各个角落,不知死活。
莫日根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海右郡暂未土改,今日来拜的缙绅在想什么不问可知。一力降十会,小喽啰们不值一提,关键是盘踞在此地千年的曲阜孔家。处理不好,很可能会有暴。乱,暴。乱,便会伤及无辜。
走回都指挥使司,其妻郑初小迎了出来。郑初小便是昔年的郑荣妃,她祖父没给她抢到韦高义,把新贵扒拉个底儿掉。新贵们又不傻,军中那多女官,谁都比个凉了的豪强家的小姐值钱。太低阶的又看不上,最终只得择了不定哪天元配孩子就杀了回来的莫日根,算是赌上一把。
郑初小接过丈夫的外套,柔声道:“我才在轿子里,看着外头不大好。”
莫日根摇摇头,岔开话题道:“属官们都安顿好了么?”
郑初小自幼便是当做官眷培养的,此等小事,自然做的妥妥帖帖,微笑着道:“孔文书乃郡王堂弟,与我们不是外人,他又没带家眷,给安排在我们隔壁的院落,我顺手照看着些。余者都择了相应的院子,侯爷不必担心。”
莫日根点点头,又嘱咐道:“你闲了带上人马,往街上走走,我们梁朝不比旧日,女人家也能干活。你镇日间在家里与别的官眷说话,远不如自家做个官来的实在。而今朝中用人之际,你别管娘家怎么想。他们若认旧俗,那你是出嫁从夫;若论今日风尚,更该出门做官才是。”
郑初小无奈笑道:“有了孩子谁来照应呢?”
莫日根道:“可别提有了孩子,太子小时候在幼儿园,为着比谁家爹妈更有本事,跟军医院的刘婷婷掐了四五年。至今日两人在朝中遇见了,还憋不住嘴上过几招。日后我们的孩子上了学,这个说我娘是武备处的,那个说我娘是科学院的,我们的怎么说?我娘是家里做饭看孩子闲磕牙的?”
郑初小:“……”
莫日根接着道:“侯尚书没男人,她独自带着两个儿子,也没耽误她飞黄腾达不是。”
郑初小僵了僵,她实适应不来见那多生人,勉强笑道:“我……且想想……”
莫日根语重心长的道:“原先说陈朝皇子无用,皆道他们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你不消似白阁老、侯尚书那般本事,好赖出去见见世面。我是没闲工夫的,孩子教导多在你身上。你怕照应不好家里,去厂里做个清闲的活计都好。关在家里,人都关傻了。”
郑初小解释道:“如今我们家只有几口子,不消我多理会。待到日后,人口繁衍,日日那多事,家里没主事的,难道还叫侯爷操心?我母亲虽是在家,却不是镇日里喝茶赏花,忙的脚打后脑勺,再不得闲的。”
莫日根没好气的道:“谁让你们扎堆的住了,孩子大了就分家,哪那么多事。”
郑初小再次:“……”
人丁兴旺、宗族抱团,才好生存。然现都土改了,水利工程一修,再驻村官调节,哪怕是邻村争水械斗,那也是得按村走,不是按姓分。宗法该散便散了。郑初小受的是旧年熏陶,一时转不过来,莫日根也没怎么计较。他做了多年骑兵营营长,固然思想教育是镇抚的事,又岂能半点不过问?那多大字不识的莽汉都教过来了,也不差老婆这一个。观念扭转难立竿见影,先点到为止,只待日后慢慢磨。
次日,当地缙绅下帖子宴请莫日根,遭到毫不留情的拒绝。同时田埂上出现了身着军装的测绘队伍。缙绅们眼前一黑,纷纷往孔家报信。
孔家在海右郡做了上千年的土皇帝,并不把莫日根放在眼里。傲慢的去了封信,道朝廷尊师重教,孔家的祭田乃为供奉圣人孔子而设,若分给农民,翌日将以何处出息供奉圣人?
莫日根放下信件,冷笑。唤来孔彪道:“你去通知他们,废话少说,老规矩!自己交土地保浮财,不交土地的直接抄家!”
孔彪道:“只怕他们要兴风作浪,还得想个釜底抽薪的法子才好。”
莫日根挑眉:“他不怕我灭他满门,大可一试。”
第359章 不见8月28日第一更
第156章 156不见
曲阜的田间地头, 出现了测量队。衍圣公孔尚元对着孔彪, 愤怒的道:“你竟想吃里扒外不成!?”
孔彪平静的看向孔尚元:“土改为梁朝国策,岂能由我个小小八品能左右?海右郡内, 公府占田足足有一成之巨, 而皇家名下无土半分。我不提甚‘民为贵, 社稷次之, 君为轻’的大道理。只说官场规矩, 陛下能容得下公府么?”
孔尚元冷笑道:“几千几百年都这般过来了,历朝的皇帝都能容, 怎么, 偏她不能容?”孔家不消缴税, 自然容易囤积土地。要知道从皇帝到百官,皆为孔子门生,谁敢对着老师家下手,天下人唾弃之,于是对孔家的小动作, 朝廷权当没看见。数代积累,其奢华富足, 难以形容, 怎能舍得下?
利益之争是说不清道理的, 孔彪没跟孔尚元对嘴对舌,而是道:“总归陛下明旨,天下土改。昔日江南吴家勾结海盗顽抗,白阁老直接带人抄家灭族。我们明人不说暗话, 我们家虽姓孔,粗俗点道来,不过是注水猪肉。如今身无长才,朝廷爱怎么折腾,都犯不着我什么事。公府想如何,请自便。”
孔尚元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当日贺赖乌孤抓人,公府尚可抵赖,洪夫人等定居应天后,他家土地尽数落入公府手中,孔嘉猷父子登时成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莽汉。拿着公府做人情,好逞自己才能,借此往上爬,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好半日,孔尚元笑道:“我倒有些浮财,没了地,尚能勉强度日。贵府当真就只靠着郡王的俸禄么?”说毕,又暗示道,“贵府也是有地的。”
孔彪听的好笑,难道孔尚元把他家土地退回来,他便敢与朝廷作对了?休说孔彰与家族不亲,便是他真心亲近的丘敦家,那般哀求,管平波也没动容过半分。孔彪多想不开,冒着惹怒管平波的风险,去帮着衍圣公府?管平波公然嘲讽孔子又不是一回两回,满朝上下屁都不敢放。再则她原出身不差,家里五十亩田,乡间寻常地主都没她家有钱,硬生生被逼成了小老婆,全赖族人欺凌。
原本聚族而居,为了是不叫外人欺,到头来族人倒比外人还狠。她当年若沦落青楼,哪还有甚九五至尊的好事?她能打,可青楼的老鸨什么没见过?日日只给个半饱,没三二年就死了。亲奶奶下的毒手,回想起来,竟是比她征战南北还叫人后怕。故满朝谁不知道龙椅上那位最恨宗族,分个田都要把大宗打散到各个村落。孔家这样的庞然大物,就算没有囤积土地,也非拆了不可。天都变成这般模样了,衍圣公府怎底就没当回事?
孔尚元见孔彪不说话,竟不知怎生游说。硬杠显然是不能的,历代开国帝王,或多或少的借了豪强的势,豪强在朝中自然有话语权。唯有管平波,她是真土匪婆出身,做跳板的窦家被她砍了个血肉横飞,至今缩在君山岛上,轻易不敢出门。孔家能跋扈上千年,果真是朝廷尊师重道么?无非是朝中大员皆不觉屯田有何不妥,顺便彰显自己的道德,大家齐发财罢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孔彪信已传到,拱手告辞。孔尚元也不虚留,亲送至门外,折回屋里沉思。
“衍圣公府……”孔尚元口中喃喃。他的公爵还是伊德尔册封,管平波并未下旨,仿佛天地间并不存在衍圣公一般。江南豪强次第零落,他隐隐感到衍圣公府好似走到了末路。
咬了咬牙,孔尚元唤来仆从:“收拾行李,我去趟应天!”
家族存亡之际,孔家从来行动快如闪电,譬如剃发易服,譬如蓄发更衣。
四月初八日,孔尚元抵达了应天。刚下船,就被汹涌的人潮惊的够呛,半日雇不着轿子,只得随着人流步行。进到城中,更是摩肩接踵,挤的人仰马翻。沿途随处可见兵丁维持秩序,小商小贩更是在人群里左突右撞。孔尚元两眼发晕,艰难的往洪夫人的住所走去。行到半路,竟是看见了孔择乡之长孙孔渊,支着个摊子,龙飞凤舞的写字,他老婆在旁收钱。孔尚元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孔彰竟是绝情至此么?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孔尚元挤到了孔家所居的巷口,回望满街满谷的人,其弟孔尚贞叹道:“应天果然繁华。”
孔尚元心中五味陈杂,他曾来过应天游玩,然百姓绝非今日之气象。
巷子里静悄悄的,想是都去了街上凑热闹。孔尚元的仆从敲了七八家门,才找到了孔家院落。
简简单单的四合院,洪夫人坐在葡萄架下晒太阳。听雇工报孔尚元亲至,惊讶的迎了出来。待见到了孔尚元兄弟二人,更是难以置信:“公爷怎地来应天了?可是陛下宣召?”
孔尚元兄弟先朝洪夫人见礼。因孔择乡一支先前穷困,娶妻颇晚,以至于比孔尚元高了不知多少辈。礼制里虽讲地位尊卑,却更重家族老幼。譬如说某皇子,路遇某闲散宗室,纵然是皇子位尊,也要行个家礼,方显得有修养。似孔尚元与洪夫人这般,本该互相行礼,奈何孔尚元只是个前朝公爷,洪夫人却是当朝郡王之祖,孔尚元不得不客气三分,规规矩矩的行了晚辈礼,才跟随者洪夫人进到屋内。
略略打量了四周,洪夫人的院子比在海右老家的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孔尚元心里更加发沉,不由问道:“不知郡王在何处?我们该去请个安才是。”
洪夫人抿了抿嘴,问道:“你们来京所谓何事?”
孔尚元苦笑道:“自然是为了家中祭祀之事。”
洪夫人顿时了然,莫日根出任海右郡都指挥使,很难说没有他身为异族,与中原各家族都毫无牵扯的缘故。孔家祭田只怕难保。
孔尚元自知当日把洪夫人得罪了个死,尤其是孔沫惨死,两下里虽无直接的血仇,到底隔了人命,尤其的不好说话。只得硬着头皮道:“我们想拜见郡王。”
洪夫人微微笑道:“公爷恕我直言,我且居于市井,公爷只怕难见着他。”
孔尚元在路上遇见孔渊的时候便知孔彰记了仇,然,家族传承大事,由不得他摆族长的谱。恳切的道:“还望老祖宗引荐。”
洪夫人道:“我替你传个话,他肯不肯见,我却做不得主。”
孔尚贞忍不住道:“是因……姜夫人……么?”
洪夫人垂下眼:“嗯。他知道。马钱子又不是甚稀罕物事,那时候他年纪小不懂事,叫糊弄了过去。如今从南到北,不知长了多少见识,有什么不知道的呢?可见老话说的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那年,是我们叫权势迷了眼,怨不得他恨。”